第3章 雪中的葬礼

冷静！

匹诺在心里喝住自己。她低下头，把手攥得紧紧的。虽然双脚还在颤抖，但已经比刚才好些了。

温妍老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对那个叫小藻的女孩说了同样的话：“欢迎你来到灵魂的居所——灵隐。我叫温妍……”

冷静，冷静。匹诺对自己说。

还不能确定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也许她真的只是路过那里……两个月来，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匹诺都回想过成千上万遍。毕竟那天是妈妈闯了红灯——红灯，那时的红绿灯一定被那些人做了手脚。

匹诺又悄悄瞥了一眼女孩，咬紧嘴唇。

无论如何她都会问清楚，但不是现在。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等没有第三者在场，等她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不至于打草惊蛇的时候。

她要报仇，所以她要学会忍耐，伺机行事。

“你们两个。”

温妍老师说话了，匹诺看向她。

“很抱歉，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做。你们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在那里等一等。事情办完了，我再来接你们。”

匹诺和小藻都顺从地点点头。

她们跟在温妍老师身后，向白茫茫尽头露出的斑斑点点的屋檐走去。匹诺有意和小藻隔开距离，不想太靠近她。

雪还在下，银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手上，化了，却一点儿也不冷，甚至没有一点儿凉意。她们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身后的树林越来越远，前方的低矮楼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们走到了一座小城的边缘。

楼房在街道两旁紧紧挨着，狂躁起来的飞雪衬得它们像在沉睡。整座小城都没有特别高的建筑，积雪覆盖的屋顶柔和地此起彼伏。唯有一座钟楼，楼身是微微泛黄的白色大理石，高高的顶尖在房屋丛的中央耸立。远远就可以瞧见那是一座样式繁复华美的钟，指针指向两点一刻。

已经过了中午了。

温妍老师领她们到街边的一张靠背长椅旁，让她们等在那里，就转身沿街道走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天的缘故，整条街道、整座小城都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偶有几个披着长袍的行人走过，多半行色匆匆。

匹诺只听见他们中的一个人低声嘟哝一句：“……王宫里的那群人还算有良心……让天下了雪……”

她听见身边的女孩坐在了长椅上，一瞬间猛然反应过来，这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问，还是不问？

匹诺咬咬牙，转过身，目光笔直地看向女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难挨的寂静中止不住地颤抖：“我想问问你……你，两个月前，有天晚上，是不是突然冲到马路上，差……差点被一辆车撞到？”

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匹诺发觉自己居然又有了哭腔，“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还是——”她的声音不觉变得严厉，猛然收住。

“怎么可能有人……是我自己……”

女孩避开匹诺的目光，低下头：“那天我和外婆吵架了，我……我一气之下就从家里跑了出来。那时候明明是绿灯！我是看到了绿灯才跑过去的！那辆车闯红灯了……然后，我看到那辆车撞上了旁边的卡车，我就吓得昏了过去……等警察来了才醒过来……”

匹诺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丝也不剩。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眼泪模糊了视线，但她感觉到小藻过来拉住了她。

“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很急切，是真的关心。

匹诺一把抓住小藻，手紧紧拽着她的手臂，咧开嘴，放声哭起来：“那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在那场车祸里死了啊……她死了啊，为了不撞到你，我妈妈死了啊……你知不知道……”

她扳住小藻的肩，狠狠地摇晃，有一瞬间居然很想杀了小藻。

“呜……我妈妈死了……因为你……”匹诺累了，哭泣纯粹成了一种发泄。

一个温柔的身体环抱住她，淡淡的暖意，很像妈妈，护住她，轻轻拍她的背。只是这个人也哭了，冰凉的眼泪落到匹诺脸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已经很后悔了……”小藻在哭，她的长发湿了，凉凉地披落在匹诺的手臂上。

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双眼通红，匹诺竟愣住了。

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已经原谅了这个女孩，尽管……没有什么尽管。匹诺手忙脚乱地抹掉眼泪，也伸手去抹小藻的眼泪。

“没事，没事了。对不起啊……”她说着，很努力地朝小藻笑了笑。

可小藻还在哭，哭得都喘不过气了。

这时候，越过小藻的肩头，匹诺看见了也许是她这一生中都很难忘记的景象：一列黑色的队伍，从白色雪原的尽头，缓缓地踱过来。

那景象让她忘记了脸上的泪水，忘记了身边哭泣的小藻。她怔怔地望向远方。

黑色的队伍，是一列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他们戴着黑色的兜帽，脸沉在阴影之中，像雪原上漂泊的幽灵，像黑色的烛火在肆虐的风雪中摇曳不定。尽管高矮不一，但还是让人觉得他们是那样相似，那样肃然……

那样悲伤。

像死神，又像最高贵的哀悼者。

队伍好长，掠过视野中的整片雪原。风雪掀得那些黑色的斗篷翻动起来。在队伍偏前的位置——匹诺倒抽一口凉气——她看到了一口漆黑的灵柩。那种没有一丝光亮，厚重的、无言的黑色，在苍白的雪原上，比黑色的队列更叫人触目惊心。

小藻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停止了啜泣，扭过头，呆呆地目送这列送葬的队伍。会是谁的葬礼？好像整座小城的人都来了。匹诺想，怪不得小城的街道这样寂静。她觉得这一场雪简直就是为了这场葬礼而下的。

那么，温妍老师说的事情，就是去参加这场葬礼吧。匹诺的目光扫过队伍，好像真的能从其中辨认出刚认识不久的老师来。

雪无休无止地落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黑色队伍的末端也消失在了雪原尽头，匹诺和小藻坐回到长椅上，彼此不说话，默默等着温妍老师回来。

小城中央的钟将指针移向四点十分的时候，温妍老师回来了。

她在街道口冲两个人招手，等她们走过来，轻声说：“抱歉，久等了。我先带你们去吃点东西。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匹诺看到，老师的鼻翼、眼镜后的眼眶明显湿红了，像是哭过。她别开视线，装作没看见。

她自己和小藻又何尝不是呢？

想到这点，她看一眼小藻，对方伸出手轻轻触了她的手一下。匹诺看着她，勾起嘴角抿起一个很淡的笑。

温妍老师带她们去了一家茶馆。

街道上终于有了生气，人越来越多，脚步声层层叠叠。一路上频频有人向温妍老师打招呼，每个人都披着黑色带兜帽的斗篷。

茶馆在街道拐角处，褐色的木门深嵌在弧形的墙壁里，像一个旧旧的小橱柜。门楣上挂着一个古铜色的圆环，中间是一只紫红色胸脯、蓝绿色羽毛的鸟，嘴里衔着一枚四叶草。圆环下缀着一个金色的铃铛，任由风拨弄出清脆的声响。

丁零——丁零——

视线掠过圆环，就会看见一块小小的、破旧的招牌，写着“知更鸟茶馆”五个字。

推开木门，一股混合了蜂蜜和咖啡的香味顿时飘了出来，像一壶刚泡好的还散发着热气的茶。

店面很小，人不多——实际上，只有一个男人。

他坐在离门最近的小桌旁，竖起报纸看得专心致志。路过时，匹诺匆匆扫了一眼，不经意间注意到离她最近的版面上，几行红色的粗体字几乎占去了一半版面。有几个字被垂下的报纸边角挡住了，匹诺没能看清：

……穆之死、梁言失踪之后

……辰去世

四大家族已是末路

柜台后站着一个体态纤细的少女。

她真漂亮：眼眸是近乎透明的淡茶色，皮肤雪白，透着淡淡的玫瑰色，头发上扎一条浅亚麻色头巾，淡金色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麻花辫子。她动作随意又不失端庄，正向她的客人露出甜美的微笑。

美中不足的是，走近了，匹诺在她脸上看到了散落的雀斑。

“你们好。”

她开口道，微微拖长的语音像歌声一样。说下一句话时，她微微皱了皱眉，笑容还挂在脸上：“很抱歉，今天只有白茶花洛夫洛和肉桂茶。”

“好的。两份洛夫洛，一壶肉桂茶。”温妍老师简洁地说。

“这就对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匹诺吓了一跳。在她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位年迈的老太太，个子不高，还有点驼背，银色头发在脑后绾成团，插一枚翠绿色发钗。她穿浅粉色的针织长袍，布满皱纹的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浅绿色的眼眸微微闪着光。

“白茶花纪念逝者，肉桂茶是他最喜爱的。”老太太继续说。

少女冲老人一笑，温妍老师没有作答。她付过钱，和匹诺、小藻三人坐在了最角落的一桌。

匹诺真想知道洛夫洛是什么。她没有好奇太久，一个穿棕色背带裤的男孩很快就把她们点的东西分两次端来了。

一把缀着浅桃红色碎花的白瓷茶壶，三个配套的白瓷茶杯、杯垫，两只同样花色的白瓷盘子，上面分别摆着六个匹诺从未见过的食物，新鲜的白茶花完整一朵，点缀在一旁。

这些食物用长长的在顶上扭了一个结的竹签插着，不同的食材做成小小扁扁的圆形，像曲奇饼干似的，一层一层摞起来，有面包饼、葡萄干奶油、芝士片、烤香肠、白茶花花瓣、生菜、烤过的鸡肉、撒着芝麻的饭团、奶酪、姜饼、甜蛋卷、布丁，最底下还有一片面包饼。

还不只是这样，每一根竹签上插着的食材都不一样，匹诺就在另外的洛夫洛上看到了巧克力、榛子松饼、青椒、牛肉片、鱼片和烤蘑菇。但白茶花花瓣是每一个都有的。

温妍老师为她们倒了茶，有点烫的淡褐色肉桂茶很清甜。

“这是灵隐最普通的饮食，我想你们很快就会习惯的。”她放正茶壶，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匹诺一边品尝洛夫洛——她把面包饼、布丁、甜蛋卷、姜饼一层一层分开来吃，一边悄悄地四处打量。

茶馆的四壁是淡淡的暗红色的有点脱落的砖墙，一个漆黑的壁炉就在不远的墙角。她想到了冬天，会有柴火在其中噼噼啪啪地燃烧，火焰的温暖会像溏心蛋一样流散出来。

温妍老师一直等到匹诺和小藻吃完，手里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茶的时候，清了清喉咙：

“好了，该和你们说说以后的事了。”她的目光轮流落在匹诺、小藻脸上，淡紫色眼镜框后的眼睛，也是浅浅的紫罗兰色。

“要说的太多了，我们一件一件来。首先，是关于你们自身的事情。”

我们自身的事情？匹诺忽然有一点儿慌了，看温妍老师的表情，她敢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

“我简单说明一下。灵隐不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世代居住在灵隐的人，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有着根本的不同。你们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小藻，陆……陆辰校长说他已经和你说过了——关于灵魂？”

温妍老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女孩。

小藻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点点头。

“那，匹诺你好好听着——”

温妍老师的目光一下子扫到匹诺脸上。匹诺拼命不去想为什么陆辰校长告诉了小藻，却没有告诉她，竭力装出认真的样子。

“你们都知道灵魂，但不知道灵与魂其实是分开的两种不同的事物。在灵隐出生的人，只有灵没有魂。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同时拥有灵、魂。你们都来自那边，因此两者都有。”

“可是，”匹诺抢在老师停顿的间隙忍不住插嘴道，“陆辰校长说，这边是我爸爸的世界。我爸爸是灵隐的人，所以我——”

“你是灵隐的人和那边的人的后代，是有魂的，这一点很早以前就被证实了。”温妍老师简洁地带过。

“那边的人拥有魂，本来是不能进入灵隐的。但你们不同。我想你们不可能不记得，几个月前，你们都经历了一场意外——同一场意外——”

匹诺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原本你们都应该在那场意外中死去，但，匹诺，你妈妈救了你。小藻，是陆辰校长救了你，他说他那时刚好路过那里。”

匹诺的目光呆住了。

“所以，本应该死亡，失去魂的你们，只留住了一部分残损的魂。魂是灵的容器，一旦失去魂，灵就会变得极易消散，这样的你们在那边也活不了多久，最多三个月。只有在灵隐才能活下去。”

“后来的事就不用我多说了。陆辰校长找到你们，让你们到灵隐来，也是为了救你们的命。”

匹诺垂下头。

为什么？为什么在温妍老师嘴里，这件事就好像一场再单纯不过的意外？她妈妈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陆辰校长找到她，不是说，他是她爷爷的朋友吗？他难道不是来接好友的孙女的吗？

还是温妍老师她对这一切都还毫不知情？

想到这儿，匹诺脱口问：“陆辰校长他现在在学校有事要做吗？”

让匹诺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是，温妍老师摇了摇头，眼镜后的目光不再镇定。难道？匹诺心乱如麻，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他死了。刚才我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

匹诺和小藻同时瞪直眼睛。

死了？

刚才的葬礼，那送葬的队伍，那黑色的灵柩里躺着的，就是曾出现在她面前，送给她蔷薇叶子的那个老人？！

她爷爷的朋友，有可能知晓她的身世，有可能掌握那些人信息的人，死了？！

这么说，刚才门边那个人看的报纸，上面的标题就是……

“他是怎么……”匹诺问。

“不知道。”温妍老师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还有一点儿困惑，“一个星期前，他去了那边的世界，回来后就变得非常虚弱，很快就去世了。”

非常虚弱？匹诺恍然想起，那天，老人在她面前修好怀表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变得疲惫不堪。是因为这个吗？

修一块表要耗费那么多法力？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修这块表？是我害他——不，我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可是……

匹诺不由自主地伸手触了触胸前藏在衣服里的怀表。

她又问：“陆辰校长他有什么亲人或者老朋友……还在世上吗？”

温妍老师皱眉看向匹诺，眼神里渐渐现出不满。

“你问这些做什么？校长他只有一个孙子，还在上学——说到上学，我解释一下对你们今后的安排。”

匹诺来不及思考，就被温妍老师的话吸引过去。

“你们放心，陆辰校长交代过由我来教导你们。从今往后，我会负责你们的衣食起居，直到你们成年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为止。”

“需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关于学校，必须由你们自己做一个选择。”

“在灵隐，每个人都要接受基础教育——数学、语文什么的，水平和另一个世界的初中一年级相当，所以我想你们都算通过了。”

“在这之后，有人会选择直接开始工作，有人会选择继续学业。陆辰校长希望你们都能继续学习。当然，你们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温妍老师说到这儿，一顿，匹诺以为她已经说完了。没想到，她又继续道：

“继续学业，在我们这里只有三个选择：术师、药师，还有匠师。”

“术师，学习操控自然的力量，以及如何运用法术。课程包括箭术、骑术、感知与注灵术、秘方学、战术学等等。但一般家长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成为术师，因为他们要去另一个世界消灭一种名为年的生灵，这通常是很危险的。”

“药师，学习关于草药、诊断与治疗的知识，和那边的医生很相似。匠师，负责设计房屋建筑、打造家具等等。很抱歉，我是术师学校的老师，对药师和匠师学校的课程并不了解。”

“这三个职业方向，希望你们选一个。当然，你们可以选择不再学习，我不会阻拦，并且还会找到最好的师傅，教授你们想要从事的职业所需的技艺。”

匹诺和小藻飞快地对视一眼，匹诺回过头，问：“陆辰校长的学校，就是术师的学校，对吗？”

温妍老师点点头。

“我选术师。”匹诺答道。

“我也是。”小藻也回答道。

“好。这也是我希望的，这样就方便照顾你们了。”温妍老师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那么，欢迎你们进入术师的学校——陆戈，它是以陆辰校长的祖先、作为四大家族领袖之一的陆戈先生的名字命名的。”

陆戈。

匹诺想着这个陌生的词，一朵异样的光芒闪现在她眼前。这就是她今后的学校了，她将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术师。

虽然她还不是很懂这个词的含义，但是在陆辰校长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就应该不会离那些人的线索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