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为什么要学习文献学
上面讲了一些大道理,我们还很难有具体体会。现在举若干事例,进一步申明学习文献学的必要。
(一)1998年一家专业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叫《文致》的书,这是明末天启崇祯时期杭州进士刘士拢编选的一部文选,共收入汉魏六朝到明朝六十余位作家的八十多篇文章。这本书的标点整理者在《前言》开头说:“《文致》,一部难得的明人不传秘笈,今在韩国发现。1996年仲夏,我应韩国国立忠南大学赵钟业教授的邀请,赴韩国出席‘东方诗话学国际学术发表大会’,于不意中发现一部明代汉文手抄本秘笈,书名《文致》。赵先生说:这是姜铨燮教授的珍藏本。”
这是不是一本“不传秘笈”呢?不仅不是,而且可说是传本甚多,现将中国大陆各家藏本开列如下:
(1)《文致》不分卷,明刘士辑,明皎兮阁刻本。故宫、江苏吴江县图书馆藏。
(2)《文致》不分卷,明刘士辑,明末刻本。北大、清华、群众出版社、上图、辽图、无锡市图藏。
(3)《文致》不分卷,明刘士辑,闵无颇、闵昭明集评,明天启元年闵元衢刻朱墨套印本。国图、首图、人大、北师大、上图、复旦、山东、南图、浙图、安徽、湖南、中山大学等四十家图书馆有收藏。其中一馆藏两部以上的(如山东)又无法统计。
(4)《兰雪斋增订文致》八卷,明刘士辑,明崇祯元年刻本。科图、吉大、浙图、安师大藏。
(5)《删补古今文致》十卷,明刘士辑,明王宇增删,明天启刻本。北大、清华、天津、山东、山大、浙图、浙大、湖北、湖南等三十四家藏。
(6)《删补古今文致》十卷,明刘士辑,明王宇增删,明天启刻宝翰楼印本,北师大藏。
(7)《删补古今文致》十卷,明刘士辑,明王宇增删,明末翁少麓刻本。首图、复旦藏。
(8)《删补古今文致》十卷,明刘士辑,明王宇增删,明末刻本。首师大、湖北省图藏。
以上共计八种版本,公共收藏处达一百家之多,私人收藏及海外收藏尚不在内,怎么能叫“不传秘笈”呢?更令人费解的是,整理者和出版者所在地的图书馆至少收藏有两种明版,可谓唾手可得,怎么就失之交臂呢?上面的材料来自《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其他书目没有查。查一查恐怕不止一百家有藏,也不止八种版本。
还有一点应当指出,这本明末人选的西汉至明代的文章总集,并无稀见篇章,所依据的资料也大抵不出常见的总集别集,而整理前言中却大谈其“文献校勘”价值,也是欠妥的。整理者赖以校勘的资料多是《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唐文》等书,这些书是清人编集的,《文致》不是它们的出处,而《文致》更不可能从它们中选出,二者并无互校的基础,如果校也应找原始出处校。例如东汉繁钦《与魏文帝笺》,见萧统《文选》卷四十,《艺文类聚》卷四十三作“魏繁钦《与太子笺》”,严可均《全后汉文》作《与魏太子书》,《文致》作《与太子书》,这本来都是后人添上的题目。严可均的出处是《文选》,题目又参考《艺文类聚》改“文帝”为“太子”,合乎历史身份。《文致》的来源也应是《文选》,因为《艺文类聚》是节引,不全。但《文致》题目却同《艺文类聚》。这里头谈不上什么优劣。而《文致》整理者在《校记》中说:“《全后汉文》题作《与魏太子书》。当从《文致》本。”既不提原始的《文选》,亦不提较早的《艺文类聚》,好像是《文致》保存了一个正确的题目,可以纠正清人严可均《全后汉文》,这是说不通的。《文致》和《全后汉文》都是“流”,不是“源”,不抓源而在流上作文章,可说是舍本取末。这样的校勘成果,价值不大。
(二)上世纪80年代某一年的小学寒假作业,内封面或封底画的是历史故事,是一位知名画家画的,有汉代张良“圯下取履”的故事,其中一幅是黄石公授给张良《太公兵法》,画的是线装书一函。这位画家大概不知道当时(秦代)根本没有纸,一般说来应是竹简一卷(juǎn),《史记·留侯世家》明说是“出一编书”,一编是指竹简编连成册的书。线装带函套的书一般认为明代中期才有,秦代是绝对没有的。这种历史故事画,传给小学生的是什么知识呢?
(三)1998年上海一家出版社重印《伪书通考》,用1939年商务印书馆排印本影印。《伪书通考》,近人张心澂撰,专门收集历代学者考辨伪书的资料,以书为单位,逐条罗列,是查考古书真伪问题的权威工具书。193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57年由商务出版修订本。修订本不仅订正了初版的错误,而且材料大大丰富。今天重版此书,显然应选择增订本作底本。选择1939年的初版本,将会为读者提供一部相对不完善的工具书,也是对已故作者的不尊重,这是不应当的。
(四)1998年一家教育出版社排印近人董康《书舶庸谈》,作为《新世纪万有文库》之一种。《书舶庸谈》是董康在1926—1936年间四次到日本访问的日记,其中主要内容是在日本访求中国古书珍本的记录,在文献学上很有价值。这部书1929年初次出版四卷本(石印三册),仅有1926年12月至1927年5月访日的记录。1939年董康又自己出资刻印木版本九卷,内容增加了1933年11月至1934年1月日记三卷、1935年4月至5月日记一卷(分上下二子卷)、1936年8月至9月日记一卷。显然九卷本是足本,初出四卷本只是四次访日当中第一次访日的记录。今天出版整理本,显然应以九卷本为底本,四卷本可作为校本,这样才能为读者提供一个内容足、错误少的新版本。《新世纪万有文库》是精心策划的一部丛书,但《书舶庸谈》选择底本的失误,无疑是这部丛书的一个小小的缺点。该书的九卷足本已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王君南点校,采用的是该书的另一名称《董康东游日记》,不但内容足,点校精,而且加编人名、书名索引。两相比较,优劣自见。
现在再版旧书热,同时又要出精品书。精品书是什么?很多人把精品理解为印刷、纸张、装潢美,而忽视了内容精这个根本问题。就新作品来说,精品应是作者深思熟虑,呕心沥血,经过长时期艰苦努力写出的著作,不仅要求超越前人,而且要求充分汲取前人的长处,每立一说,均证据凿凿,而不是标新立异,赶时髦。如果是再版旧书,那首先要精心选择底本,同时还要对底本的错误进行精心校勘。没有标点断句的,要进行精心细致的标点断句。文字古奥或内容艰深,一般读者读不懂的,则要精心加以注释。前人注释很多的,又要广泛搜集旧注,再精心加以别择,写成“集解”本。更有需要作普及读物的名著,如《诗经》、《论语》、《孟子》,还要翻译成现代汉语,甚至其他语文的本子。整理完毕后,在排版过程中,要精心校对,尽最大可能避免排印错误。然后才是纸张、印刷、装订及封面设计。好的整理本往往还附有相关资料作为附录(包括作者小传、前人评论等),还要编制必要的索引(包括人名、地名、书名、篇名、专有名词等)。这是对著书人、整理人、出版人的要求,同时这也是对读者的要求。如果读者并不考究,那编者、出版者还考究什么?所以整个知识界文化学术界都应具备这样的精品意识,才能使我们这个社会不断产生可靠的文献,为后人留下可靠的历史资料,这是每个文化人应尽的职责。我想,学习了文献学之后,起码要有这种观念根植于头脑之中。
在现代、当代,不少有成就的作家、学者,他们不仅学贯中西,而且博通古今,蔡元培、鲁迅、胡适、朱自清、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闻一多、郑振铎、冯沅君、郭沫若、叶圣陶等都有深厚的古典文献修养,而且这些人的文献修养为他们的著作或创作都注入了新的营养,其间的内在关系是颇有研究之必要的。我们要深入研究这些人物的作品,有些常识就应当具备。比如林纾(琴南)有《致蔡鹤卿太史书》,开头称呼“鹤卿先生太史足下”,鹤卿是蔡元培的字,过去的人有名有字,对人称字,自称称名,是旧的礼仪规范之一(《论语》中别人称孔子一般称“仲尼”,学生称“子”,孔子自称“丘”)。先生,尊称,比自己小的,也要称先生。如以兄弟称,则比自己小的也要称“兄”,自称“弟”。对好友的儿子要称“世兄”。足下,与殿下、阁下、左右、执事、侍者皆是自谦之辞,表示自己不能与对方平起平坐,而只能与对方的侍从讲话。“太史”就是一个特殊称呼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称太史的。说到“太史”必然想起司马迁,因为司马迁称“太史公”,他的官职是太史令。后代有了史馆,在史馆任修撰、编修的人,也就被人尊称为“太史”。什么人充任史馆修撰呢?明清时期,举人进京,在礼部参加会试,考上的叫贡士,第一名叫会元。然后参加殿试,取中后成为进士。进士分三甲,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称“进士出身”,三甲称“同进士出身”。状元即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余再参加朝考,选优者为翰林院庶吉士,其余授各部主事、知县等。庶吉士在翰林院教习馆学习三年,然后举行散馆考试(御试),成绩优良者授翰林院编修、翰林院检讨,其余分发各部主事、知县等。史馆修撰、编修、检讨多由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兼任。只有在翰林院任修撰、编修、检讨者,才能称“翰林”,不是所有进士都有“翰林”头衔的。例如姚鼐是进士,不是翰林。“太史”,也只有史馆修撰、编修、检讨才可有此头衔。可知蔡元培是进士之优者,曾是翰林院编修兼史馆编修,所以有“太史”之称。那么蔡是哪年进士,是几甲,第几名?他是光绪十八年(1892)壬辰科二甲三十四名“进士出身”。然后参加朝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学习三年,散馆授编修兼史馆编修。时间当在光绪二十年(1894)。《民国人物大辞典》(徐友春主编,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出版)1361页“蔡元培”条却误为:“1890年庚寅科进士,1892年为翰林院庶吉士,1894年补翰林院编修。”1890年为光绪十六年,是蔡元培的前一科。《辞海》、《中国近现代人名大辞典》都只说“光绪进士”。另外,同榜进士称“同年”,在封建社会这种关系亦不一般,那么蔡元培有哪些同年后来成为知名人士呢?有吴士鉴(榜眼)、汤寿潜、李希圣、张元济、林国赓、夏孙桐、赵熙、王仁俊、叶德辉、唐文治、周学海、宋书升等人,真正出了不少大人物。这些人之间互称“年兄”,自称“年弟”。这些资料从何查找呢?明清时期进士在太学(国子监)立碑,称“进士题名碑”,每科都有,有人汇集起来,成为《明清进士题名碑录》,加上索引,一检即得。这样的编集工作是有学术意义的。有人把这种工作视为“资料汇编”,低“专著”一等,那是无知的表现。
林琴南信开头称“与公别十余年,壬子始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问”。壬子是哪一年呢?是民国元年(1912),即辛亥的第二年。这又可查《中国历史纪年表》,每一年的帝王纪年、甲子纪年、公元纪年一一对照,实在方便极了。所以,无论是研究古代学问还是近代现代学问,都离不开文献知识。没有文献知识,就无法深入研究。有些问题看似无用,但却有用。不了解蔡元培的早期事迹,恐怕就无法全面了解蔡元培的思想。而且上面这些也是起码的史实,连这些史实都弄不确切,还谈得上什么深入研究?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到掌握文献知识是很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