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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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蔡侯器铭文中的“熙”

谢明文

蔡侯申盘(《集成》10171)“……威仪游游(优优),霝(灵)颂(容)△商,康谐穆好,敬配吴王,不讳考(老)寿,子孙蕃昌,永保用之,千岁无疆”,其中△字,郭沫若释作“202-01”,且把“霝”后一字误释作“夏”,认为“夏商当即指夏代商代而言。霝者空也,202-01殆韶之古字,假为超。意谓前代所无或史无先例”[1];孙百朋释作“信”,认为“霝”同“令”,善也。颂,祷也。“商”与“章”通。“灵颂信商”是颂扬大孟姬贤而有信之词[2];唐兰[3]、郭若愚[4]释作“韵”而无说;于省吾释作“讬”,认为“霝(灵)”训“善”,“颂”谓颂美,“商”指《诗·商颂》言之。霝颂讬商,文为四言所限,故有省略。意思是说依托《商颂》那样的颂扬得体,以善颂吴王[5]。刘翔等编著的《商周古文字读本》从之[6];《铭文选》认为“霝”即“灵”,训“善”。“颂”古与“容”相通假。“讬”读为《玉篇》女部训“美女也”之“奼”。“商”假为“彰”,奼彰犹明媚,言少女容貌。此句“霝颂”与上文“威仪”对语,“游游”与“讬商”为对语[7]。董楚平采用了《铭文选》的意见[8];陈秉新认为“霝”训“善、美”。颂,容貌之“容”的本字。讬,假为“度”。商,假为“章”。灵颂讬商,仪容美好而有章[9]。祝振雷从陈说[10];张亚初释作“讬”而无说[11];崔恒升从释“讬”之说,认为是依托义。“商”通“章”,章度义。“霝(灵)颂(容)讬商”即美好的仪容,依托于章度[12];冯时释作“讬”,读为“诧”,训作“夸”[13]

从近些年的相关研究来看,释“讬”之说成了目前最为流行、被广泛接受的说法。如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14]、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15]、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16]、吴镇烽《通鉴》(版本1.2)14463号、《铭图》14535号[17]等皆从释“讬”之说。

△字,《集成》增补本所收拓本作E136,释“202-01、信、韵”等皆与字形远隔。而金文中“讬”字,单202-02讬戈(《集成》11267)作Z53,与△字也明显不同。又金文中“乇”字,宅田舌卣(《集成》05019)作Z54、乇斧(《集成》11773)作E139,而从乇得声的“宅”字,金文中作E140E141等形(参看四版《金文编》第511页)。△左边从音很清楚,其右边与上述“乇”字或“乇”旁亦明显不类。确定的“乇”字或“乇”旁竖笔中间均是一横画,而△右边部分竖笔上似乎有一点。虽然由一点演变成一横常见,但由一横演变为一点则罕见。更何况△右边竖笔的顶端部分有残缺,且竖笔上的那一点并非笔画,而是泐痕(详下),故△绝非“讬”字。

从《铭文选》的拓本中△作E142来看,还能隐约地看到△的右上部分与同铭中的“佑受母(毋)巳(已)”之“巳(已)”作Z56写法一致,△的右边实从“巳(已)”,它可释作“203-01”。蔡侯申尊(《集成》06010)铭文与蔡侯申盘铭文除了器名一字不同外,余皆相同。尊铭中与△相当、一般亦被释作“讬”的字,《铭文选》所收拓本作E145,《集成》修订增补本所收拓本作E146,《中国古代青铜器艺术》所收拓本作E147[18],《河南书法五千年》所收拓本作E148[19],竖笔上明显没有一点,可知△右边部分竖笔上看上去似乎是一点的笔画应是泐痕。此外,从盘铭中“禋、尝、商”等字竖笔上加的点都在竖笔正中央来看,也可知△右边竖笔上看上去似乎是一点的笔画应是泐痕。把尊铭中的E145与盘铭中的“佑受母(毋)巳(已)”之“巳(已)”(作E143,尊铭此字下部残泐、残留上部作E149)相比较,前者右上部分是一个实心圆圈,后者上部是一个空心圆圈,而古文字中填实与勾勒往往无别,故可知前者右边实从巳,这同样可证明旧被广泛接受的所谓“讬”字当改释作“203-01”。

在东周铭文中,跟钟镈之声有关的字,有时可以“音”作为意符,如“穆”或作“203-03”(季子康镈,《考古与文物》2009年第3期),“龢”或作“203-02”(仆兒钟,《集成》00183)。形容钟镈之声的“皇皇熙熙”,其中“皇”有“皇”(沇兒镈,《集成》00203),“203-04”(王孙诰钟,《新收》418),“韹”(徐王子旃钟,《集成》00182)等写法,而“熙”有“巸”(徐王子旃钟,《集成》00182),“203-05”(王孙诰钟,《新收》418),“203-06”(沇兒镈,《集成》00203)等写法。依“皇”或作“韹”、“穆”或作“203-03”、“龢”或作“203-02”之例,我认为蔡侯申盘、蔡侯申尊铭文中的“203-01”极可能就是“皇皇巸巸(熙熙)”之“巸(熙)”的异体,与《龙龛手鉴》言部训“多言也”之“203-07”无关。即便它不是“巸(熙)”的异体,但根据古文字构形的一般规律,认为它从巳得声,读为兼从巳、105-01二声的“巸(熙)”应是没有问题的。

“霝”即“灵”,训“善”,这一点研究者没有太多异议。关于“颂”的解释,或训“祷”,或解作称颂之“颂”,或以为是“容”之本字,诸家看法颇有分歧。容貌之“容”,据《说文》其本字当作“颂”。《汉书·儒林传》记载徐生之事,把“容”写作“颂”。苏林注:“《汉旧仪》有二郎为此颂貌威仪事,有徐氏,徐氏后来有张氏,不知经,但能盘辟为礼容。”可见“颂(容)”与“威仪”相关。203-08钟(《集成》00247—00250)“丕显高祖、亚祖、文考,克明厥心,疋(胥)尹叙厥威义(仪),用辟先王。203-08不敢弗帅祖考秉明德,恪夙夕佐尹氏”,说明微氏家族的正式职务是辅助史官之长掌管“威仪”。故203-08钟(《集成》00252)“以五十颂处”,“就是掌管五十种威仪的意思”[20]。这些都说明“颂(容)”与“威仪”有关。而蔡侯器铭文中的“颂”正如《铭文选》所指出的那样——“霝颂与上文威仪对语”,故“颂”在此必是容貌之“容”的本字,不能理解为“颂美、颂扬”之“颂”。

《诗经·周颂·昊天有成命》:“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毛传:“缉,明。熙,广。”郑笺:“广当为光。”《尔雅·释诂》:“熙,光也。”王粲《神女赋》:“朱颜熙曜,晔若春华。”用“熙”来描述“颜”,与蔡侯器铭文“霝(灵)颂(容)203-01(熙)商”中用“熙”来描述“容”恰可互证,说明我们把△释作“203-01(熙)”是非常合适的。“商”当从《铭文选》读为“彰”,读为“章”亦可。“彰、章”都有“光明”一类的意思[21]。“熙商(彰)”与《神女赋》中的“熙曜”意思相近,指容貌明亮、焕发光华貌。


附记:本文写于2011年9月,2014年10月稍加修改,得到2013年复旦大学新进校青年教师科研启动资助项目“商周金文字词考释”(JJH3148005)的资助。

注:

[1]郭沫若《由寿县蔡器论到蔡墓的年代》,《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第3页。

[2]孙百朋《蔡侯墓出土的三件铜器铭文考释》,《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第12期,第33页。

[3]唐兰《五省出土重要文物展览图录序言》,《唐兰先生金文论集》第76页,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

[4]郭若愚《从有关蔡侯的若干资料论寿县蔡墓蔡器的年代》,《上海博物馆集刊——建馆三十周年特辑》第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5]于省吾《寿县蔡侯墓铜器铭文考释》,《古文字研究》第一辑第41页,中华书局1979年。

[6]刘翔、陈抗、陈初生、董琨《商周古文字读本》第165页,语文出版社1989年。

[7]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第394—396页,文物出版社1990年。

[8]董楚平《吴越徐舒金文集释》第54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

[9]陈秉新《寿县蔡侯墓出土铜器铭文通释》,《楚文化研究论集》(二)第35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

[10]祝振雷《安徽寿县蔡侯墓出土青铜器铭文集释》第36—37页,吉林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

[11]张亚初《蔡国青铜器铭文研究》,《文物研究》第七辑第334页,黄山书社1991年。

[12]崔恒升《安徽出土金文订补》第172页,黄山书社1998年。

[13]冯时《蔡侯盘铭文札记》,《古文字研究》第三十辑第194页,中华书局2014年。

[14]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第154页,中华书局2001年。

[15]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第六卷第128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

[1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第七册第5477页,中华书局2007年。

[17]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第25册第5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18]吕章申《中国古代青铜器艺术》第12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此书还著录有尊铭的照片,但不清晰。看校补记:尊铭照片亦见《甲骨文金文集粹》(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311页。

[19]赵心田《河南书法五千年——河南书法文化编年史》,河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

[20]裘锡圭《史墙盘铭解释》,《古文字论集》第376—377页,中华书局1992年。

[21]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故训汇纂》第740、1656—1657页,商务印书馆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