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氏姜匜铭文释读
李春桃
《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后文简称《铭图》)一书14999号收录一件所谓的“□□(原文此处为□)匜”,书中附录了此匜的器形、铭文照片,所提供的释文为:
隹(唯)□□(原文此处为□)初吉庚午,□□(原文此处为□)乍(作)宝也(匜),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其□(原文此处为□)父□(原文此处为□)则永受其□□(原文此处为□)。
器物出处标为《晋国雄风》[1]。按,《铭图》一书所录铭文照片不如《晋国雄风》原书清晰,有关此器的著录信息也不全面。可能是受此影响,《铭图》的释文存在不少问题,器物的定名也不正确。下面参考其他著录书籍及相关材料对匜铭进行重新释读。
先看著录方面。2009年“山西出土两周时期文物精华展”在大连举行,《晋国雄风》一书就是收录此次展出的部分器物。此次展出前后,这批文物也分别在深圳、吉林、宁夏、湖北等地展出,都出版了展品书籍,如在《晋国雄风》之前出版有《晋国霸业》[2],之后有《晋国瑰宝》[3]《晋国宝藏》[4]。这些书中也都收有这件匜,均定名为“兽目交连纹匜”,标记2006年出土于山西省曲沃县羊舌村。几部书所附铭文照片都较《铭图》更为清晰(但均未做出释文)。为方便讨论,本文后附《晋国霸业》中该匜的器形、铭文照片(见附图一、二、三)。
除上面的介绍之外,这件匜的器形也见于正式的发掘报告。《文物》杂志2009年第1期曾公布《山西曲沃羊舌晋侯墓地发掘简报》(后文径称《简报》),介绍了2006年至2007年山西省曲沃县羊舌村南一处两周晋国墓地的发掘情况,其中的M1和M2是一组晋侯和夫人的异穴合葬墓,两座墓曾被盗扰,发掘品除了M1中有一件残鼎足以外,没有出土其他铜器。在M1、M2的西南边缘,还抢救性地发掘了一些小型墓,M5中出土有一件青铜匜(见附图四)。《简报》只提供了这件青铜匜的侧面照片,没有提及青铜器上是否有铭文。从照片及相关介绍看,再考虑出土时间、地点等因素,羊舌墓地M5出土的那件匜就是所谓的“兽目交连纹匜”,也即《铭图》所录的“□□(原文此处为□)匜”(只是拍摄角度略有不同)。此器流槽较长且略上昂,龙首形扳,口沿饰兽目交连纹,腹壁饰数道横条沟纹,兽蹄形扁足。从形制和纹饰上看,时代应属于西周末期至春秋早期。
下面对匜铭进行重新考释。铭文共5行35字,其中包括合文2字,释文如下:
隹(唯)王三月丁丑,大(师)氏姜乍(作)宝般(盘)。其万年无彊(疆),子=(子子)孙=(孙孙)永宝用,其敢又(有)夺,则卑(俾)受其百央(殃)。
“唯王三月丁丑”交代作器时间。王指周王,由于铭文没有交代年份,所以匜的绝对制作时间不能确定,无法判断具体指哪一位周王。据《简报》介绍,M5除了出土一青铜匜外,还有鼎和盘,如果鼎上也有铭文且记载时间较详的话,再结合此匜铭,也许可以确定羊舌墓地的年代。
“大氏姜作宝盘”一句中的“大”应读为“太师”。西周时期的铭文中“太师”常见,多写作“大师”,且多表官职。据张亚初、刘雨研究,金文中的太师一职西周已经出现,东周时期一直存在[5]。春秋时期诸侯国也设有太师一职,如曾太师奠鼎[6]、蔡太师鼎(《集成》[7]2738)等器,器主分别是曾国和蔡国的太师。若此匜铭中的“太师”表官职,则“氏姜”是他的名,但以“氏姜”为名较为奇怪,且金文中表示官职的太师之“师”多写作“师”,与此铭写作“”不同,故铭文中的“太师”应非官职名称,而是代表氏。古有太师氏,《姓韵》:“太师氏,殷时掌乐有太师挚,太师阳。案,《史记》作太师疵,少师彊。”金文中有在氏称后加“氏”字的情况,如金文人名“厚氏元(《集成》4690)、干氏叔子(《集成》10131)、杕氏福及(见《集成》9715)”[8],匜铭中的“氏”字作用与此相同。匜铭中“太师”为氏,而“姜”表姓,说明器主为女子。“太师”可能为其夫家之氏,也可能为其本国之氏,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呢?与此名相似且为作器者的称呼还见于上引干氏叔子盘(《集成》10131),铭文云(释文用宽式):
干氏叔子作仲姬客母媵盘,子子孙孙永宝用之。
其中作器者“干氏叔子”旧或以为“干氏、叔子”两人[9],或以之为男子名。除此两种情况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子”为姓,“叔”为其排行,此器主名为“国(氏)称+氏+行第+姓”类的女子称谓。此盘为媵器,所媵之女为姬姓,所以学者认为“干氏”为姬姓[10],则“干氏叔子”中的“干”只能是“叔子”的夫家之氏。近期公布的华孟子鼎铭文中女子名作“中叚氏妇中子”与此相类,张新俊将其与如下女子名联系起来[11]:
内公作铸京氏妇叔姬媵鬲
(《集成》0711)
齐侯作皇氏孟姬宝盘。
(《集成》10123)
毛叔媵彪氏孟姬宝盘。
(《集成》10145)
林沄进一步指出:“(女名中)有‘氏’的铭文,只是强调它的前面是一个氏名……(中叚氏妇中子)‘中叚’也只是中子所嫁之氏名。”[12]此说可从。“皇氏孟姬、彪氏孟姬”等称谓与本铭“太师氏姜”及所论“干氏叔子”称谓构成相似,只是“太师氏姜”一名中无“伯仲叔季”类的排行,可见本铭中“太师”为器主夫家之氏的可能性更大。
此铭中“太师”写作“”并不是偶然,很可能以“大”专门来表氏,与代表官职的“太师”相区分。《集成》(3914)著录有大事良父簋盖铭文,其中的“大”也应读为“太师”,以前认为它是官职名,以“大氏姜”例之,它也可能为氏名。
铭文中“太师氏姜”为作器者是可以肯定的,《铭图》将该器命名为“□□(原文此处为□)匜”并不准确。按照青铜器的一贯命名方法,以后可径称此匜为太师氏姜匜。
此器本为匜,铭文却自名为“盘”。古代盥洗之礼,“盘匜”往往配套使用,在铭文中两者器名也多混用,盘可自称为匜,匜也可自称为盘。如夆叔所作的盘和匜各一件,其中夆叔盘(《集成》10163)自称盘,夆叔匜(《集成》10282)本为匜,仍自名为盘。《简报》称M5与匜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件盘,《晋国霸业》一书附有盘的侧面照片,但未说明是否有铭文。2010年9月,笔者亲眼目睹该盘内底部有铭文,由于仅能看见盘铭上半部分,可以初步确定与匜铭内容基本相同(但两者行款有异),盘铭自称为盘。匜自称盘当是受盘影响,情况与夆叔器相同,那么可以确定M5出土的盘和匜本是一套。
“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一句为金文常见用语,毋庸赘释。
“其敢有夺,则卑受其百殃”,“敢”字原字形不清晰,我们用电脑程序将其处理成,该形应为“敢”字。古文字中“敢”字多从手旁作形[13],也偶有省略手形作者,但是西周金文中省略手形的“敢”比较少见。我们注意到,晋国的侯马盟书中“敢”字写法变化较多,其中一类写法省略手形作、、等[14]。太师氏姜匜是晋国器,与侯马盟书国别相同,把铭文中形体释为“敢”应无问题。“夺”字训解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按本义训为“夺失、脱失”,则铭文是说“子孙永用,如果脱失则使遭受祸殃”;另一种是“夺”训作“夺取”,“卑”读为“俾”,训作“使”,则此句铭文有诅祝性质,“俾”常可用在这类句子中,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杜预注:“俾,使也。”又温县盟书:“岳公大冢视汝[15],俾毋有胄后。”[16]两句话都是说渝盟的后果,为诅咒之语,“俾”均用为“使”。“百”为虚数,表示多义。“央”读为“殃”,训为“祸”。此句意为“如果有敢夺取此器者,则使其遭受无数的祸殃”。铭中所记“夺器”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文献中有关“掳器”的记载,《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四十年,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败我济西。王解而却。燕将乐毅遂入临淄,尽取齐之宝藏器。湣王出亡……遂走莒。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相齐湣王。淖齿遂杀湣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
此段记载了乐毅联合其他几国共同破齐的重要事实,其中的“卤器”,《正义》曰:“卤掠齐宝器也。”读“卤”为“掳”。按,此说可信,是破齐之后,淖齿与燕国共分所掳齐国之器。“掳器”与铭文“夺器”意义相关,均指掳夺他人之器。商周时期铜器是祭祀、朝聘时所用的重要物品,是宗庙及社稷的代表,也是家族政权和身份地位的标志。孔子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礼记·曲礼》:“君子虽贫,不鬻祭器。”均说明了铜器的重要性。此铭诅咒夺器者,并隐指让后世子孙永用此器,以期后代不受攻击,长绵百世。
“其敢有夺,则卑受其百殃”,显然是带有诅誓性质的铭辞。近年新见2件琱生鍑[17],铭文最后一句为“其有敢乱兹命,曰汝事召人,公则明殛”[18]。仲父簋铭曰:“仲父作宝尊簋,用从德公,其或贸易,则明殛。”[19]这些铭文也属于诅祝性质,其中鍑铭“其有敢……”的句式与匜铭“其敢……”正相同,铭文性质也相似。
太师氏姜匜是西周末至春秋早期的晋国器物。出土文献中,诅祝誓词亦常出现在晋国器物中。除上引温县盟书外,侯马盟书亦多见,如“……敢不其腹心以事其主……公明殛视之,麻夷非是”。朱德熙、裘锡圭对相关誓词曾有研究,可参看[20]。又中山王兆域图铭文(《集成》10478):“不行王命者,殃(及)子孙。”[21]是对不遵行王命的人进行诅咒,其中也提到“殃”。学者认为中山国文字与晋系文字关系密切,看来这种带有诅咒性质的铭辞在晋国很盛行,具有较强的地域性质。
羊舌墓地M1、M2已经被盗扰,未见有铭器物,M5出土的太师氏姜匜附有铭文,价值弥足珍贵,它对于研究该墓地的时代意义重大,对于研究晋国历史也具有一定的作用。这种诅咒夺器者的铭文在以前的金文中并不多见,此铭为金文辞例增添了新内容,对西周、春秋时期的语言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附记: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传抄古文整理与研究”(15CYY039)、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简帛学大辞典”(14ZDB027)、吉林大学青年学术培育计划(2015FRLX06)的阶段性成果。
附图一 (器形照片) | 附图二 (铭文照片) |
附图三 (旋转处理后铭文照片) | 附图四 (《简报》所附器形照片) |
注:
[1]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第26册第3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晋国霸业——山西出土两周时期文物精华展图录》第32页,文物出版社2008年。
[3]李进增《晋国瑰宝——山西出土晋国文物精华录》第66—67页,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
[4]湖北省博物馆《晋国宝藏——山西出土晋国文物特展》第93页,文物出版社2012年。
[5]张亚初、刘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第3页,中华书局2004年。
[6]河南文物考古研究所《淅川和尚岭与徐家岭楚墓》第9、11页,大象出版社2004年。
[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年。文中简称《集成》。
[8]吴镇烽《金文人名研究》,《金文人名汇编》第456页,中华书局2006年。
[9]穆海亭《周代金文中的妇名》,《文博》2007年第5期。
[10]李仲操《两周金文中的妇女称谓》,《古文字研究》第十八辑第404页,中华书局1992年。按,该文认为干氏为姬姓,似可信,但认为“干氏叔子”为“仲姬客母”之父,以之为男名,恐不可从。又吴镇烽《金文人名汇编》(第4页)亦认为干氏为姬姓。
[11]张新俊《华孟子鼎小考》,简帛网2012年9月18日。
[12]林沄《华孟子鼎等两器部分铭文重释》,《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建所30周年纪念论文集》第1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13]容庚《金文编》第276—278页,中华书局1985年。
[14]汤志彪《三晋文字编》第580—582页,作家出版社2013年。
[15]“岳”字释读参魏克彬《侯马温县盟书中的“岳公”》,《文物》2010年第10期。
[16]艾兰、邢文编《新出简帛研究》图版十六,文物出版社2004年。
[17]宝鸡市考古队、扶风县博物馆《陕西省扶风县新发现的一批西周青铜器》,《考古与文物》2007年第4期。
[18]可参董珊《侯马、温县盟书中“明殛视之”的句法分析》,《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七辑,中华书局2008年。
[19]此铭见于“中华青铜器俱乐部”网站,亦可参上引董珊文。
[20]朱德熙、裘锡圭《战国文字研究(六种)》,《考古学报》1972年第2期。
[21]关于“及”字释读参李家浩《释上博战国竹简〈缁衣〉中的“”合文——兼释兆域图“”和骉羌钟“”等字》,《康乐集——曾宪通教授七十寿庆论文集》第24页,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