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新画像》1987年北京三联书店重排版序
我小时接受私塾教育,自始就厌死背硬记《四书》,而喜欢课外看小说。小说里的“四书”——《西游记》、《封神榜》、《水浒传》、《三国演义》——看得津津有味。书中的英雄人物,如孙悟空、武松、关公、姜子牙,多元地并存于我的脑海中,而且这些英雄人物之中,有人性弱点的透露,有悲剧下场的遭遇,有正义凛然的作风,其人格形态的表现,和我日后接受的人文思想颇为相应,而与基督教的独尊上帝之偶像崇拜极为对立。
幼年时期默记《论》、《孟》,中学以后仍被灌输孔孟之道,我所处的教育环境和政治社会的空气,使我对儒家打从心里没有好感。儒家从孔子开始,其忠君观念、对异己的态度(“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反对大众参与的主张(“庶人不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及其人治主义等思想,处处与现代政治生活牴逆。而儒家思想的保守性与泛道德意识之桎梏人心,也是我对儒家的评价低于先秦诸子(墨、道、法各家)之处。虽然如此,如果把《论语》和《圣经》拿来相比,你会惊异地发现,后者所表达的威权意识、专断行为、教条作风,远远超过前者。《圣经》中所表达的信仰之荒谬性与矛盾性,则更不在话下。至于《旧约》上所描绘的耶和华性格之残忍暴戾,以及《新约》上所记述的耶稣言行之离奇与偏狭,尤不可忽视。这无怪英国哲学家罗素会一再地认为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无论在智慧上还是在道德上,都比耶稣为高。
东西方两大宗教相较,无论就其教义或理论体系而言,佛教实胜于基督教。尼采在《反基督》一书中,曾有这样的评论:
基督教和佛教两者都属于虚无的宗教——它们都是颓靡的宗教,但它们却有显著的不同。
佛教要比基督教千百倍的真实:客观而冷静的提出问题是它的一部分遗产,因为佛教来自于一个经过几百年发展的哲学运动。当它产生时,“上帝”的概念已经长时期被抛弃。佛教是历史上唯一真正实证的宗教。这方面甚至应用于它的知识论(一种严格的现象主义):它不再说“与罪恶斗争”,而适当的尊重现实,只说“与苦难斗争”。佛教和基督教根本的不同在于,佛教远离那些道德概念的自欺。用我的名词,它立于善与恶之外。
尼采还说,佛教排除祈祷,没有无上命令,没有任何强迫;佛陀的教义最反对复仇、憎恶、怨恨的感情。这与基督教也正相对立。
尼采宣告“上帝之死”,对西方传统提出“价值转换”与“价值重估”的主张。这在以上帝为价值泉源与准则的文化传统中,具有无比震撼性的意义。我虽激赏尼采之抨击基督教的价值观,但对于基督教《圣经》的观点,与之有着不同的侧重面。从《旧约》到《新约》,尼采指出基督教由强悍的生命力而趋于柔弱化的发展,因而他对《新约》贬抑尤甚。我在本书中,起始便揭露《旧约》所引以为荣的耶和华上帝以其威势恫吓甚而残杀人类的凶暴作风。——这是尼采所未曾着眼的。
对于基督教的批评,除了尼采之外,费尔巴哈和罗素的观点也深获我心。至于对基督教《圣经》的立论,最根本影响我的并不是尼采等人,而是中国传统的人文主义思想。
本书文稿先后发表于六十年代后期。其时,我在台湾大学讲授尼采哲学,课余之暇,集中心力研读《圣经》,撰写《约伯——最早的存在主义者》与《耶稣新画像》等文,汇编成册。基督教在台湾俨然成为蒋氏王朝的“国教”,我当时批评异教的《圣经》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比批评儒教的“圣经”要大。我遍寻各出版社,都不愿担当风险,不得已的情况下,乃自费印行。十余年间,港台两地曾有多次翻印,然无缘在大陆刊行。今承三联书店重排出版,得以与大陆读者见面,谨致深谢。
陈鼓应
1987年春于北京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