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新画像》1970年初版序
这本书评论的范围只限于《圣经》中重要的部分,并没有涉及基督教教义的发展以及教会的组织。
我写这些文字的目的之一,借用Erich Fromm在《心理分析与宗教》中的话,在于使《圣经》的信仰由极权宗教走向人文宗教的路子。所谓“极权宗教”(Authoritarian Religion),是承认外在有一种不可见的力量主宰着世界,人类在这种力量的控制中,必须对它顺从、敬畏与崇拜。在这种宗教信仰中,顺从是最高的德性,不信是最大的罪过;神被视为全知全能,人却是卑微而无意义的。相反的,“人文宗教”(Humanistic Religion)则以人和他的力量为中心。人必须发展理性能力去了解自己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在宇宙中的地位。在这种宗教信仰中,人的目的是要发挥他最高的力量,而不是强调人的无能与无助。人的美德就是实现人的理想,而不是盲目地顺从。《旧约》一开始就表现了极权宗教的精神:上帝被描写成一个专横的统治者,他可以随意创造人,也可以任意毁灭人,他要人绝对服从,他只关心自己的优越地位,惟恐人和他平等。《圣经》这本书,为了彰显神的大能,而特意描写他的大力,人在大力面前被压缩得渺小到微不足道,而大力所至则形成专断与排他的空气,这空气可说是弥漫于整部《旧约》。在人类史上,这种思想空气处处可以看见,阻碍着知识的进步,窒息着心灵的发展。
作为一个东方人的我,由于长时期浸润在人文精神的文化环境中,使我坚信,人的困境必须由人类自身去解决。人是可以透过自己的力量去奋发,去创建,而无需空构一个幻影去求祷,去膜拜。任何一个超自然的信仰都意味着自信与自力的丧失,这种信仰也势必损伤人类的尊严与责任心。基督教为了制造信仰之饵,发明“罪”的教义,“人人有罪”的说法否定了人类的尊严。这种教义,为普遍的中国知识分子所鄙弃。
我之批评《圣经》,除了上面所说的两个理由——耶和华中心信仰所表现的专断、排他性,以及打击人类自信、尊严,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居于伦理与道德的动机。举个显著的例子,上帝为了试探人对他的绝对信仰,便叫亚伯拉罕把他心爱的独生子以撒杀了祭神,亚伯拉罕因听从上帝的旨意而受嘉许。耶稣呼吁着:“我来是叫儿子反抗父亲,女儿反抗母亲,媳妇反抗婆婆。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又喊着:“兄弟要陷害兄弟,而置之死地;父亲要陷害儿子,而置之死地;儿女要与父母为敌,害死他们。”并说:“不要称呼地上的人为父,因为只有一位是你们的父,就是天上的父。”从《旧约》到《新约》,基本精神是一致的,蓄意破除人伦的关系;为了加强对于一个空幻影子——神——的信仰,不惜残酷地摧毁伦常之爱。居于伦理的动机,我必须加以批评。基督教常说“神爱世人”,其实《圣经》上所谓的“爱”,只不过是神的恩宠而已。神的爱,不是无条件的,其先决条件为世人爱神,神才爱世人;即是世人成为他的忠实奴仆,百依百顺的羔羊,才能蒙获赏赐。可知,神的爱是很苛刻的(乃是“薄”爱,并非博爱,若是博爱,那你不必去信奉他,他也应该会施爱于你),整部《旧约》,找不到一个不听从上帝还能得到他垂爱的例子。反之,不信神或不顺神意的人,必遭击杀;《旧约》记载,被耶和华击杀的人,多达百万之众。这种狂暴的作风,是我强烈反对的理由之一。
基督教传播到东方,《圣经》成为印刷量最高的一本书,我们对于其中思想的影响,不能不加以讨论。目前,由于传教士水准普遍的低劣,已经给许多信徒灌输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观念。我略举几个亲闻的例子。比如,有一个学生因功课不好向我诉苦,他说在考试前他妈妈不让他好好看书,叫他上教堂。她妈妈认为,知识会使人骄傲,而骄傲便是罪。另一个学生告诉我,她在家简直无法安心读书,母亲经常找人来家里团聚,齐声叫喊;那一群人口中念念有词,忽而低吟,忽而高呼。我又听一位朋友说,他的父亲不高兴他作任何娱乐,因为神不喜欢;父亲的束缚,使他痛苦。还有一回,我遇到这样的事:有个教徒到我一个同事家里,向他太太传教,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挂着一幅佛像,那个狂信者就要他太太立刻取下来,说这是魔鬼;结果,弄得宾主不欢而散。这些偏狭信仰的事例,都可以从《圣经》中找到根据。然而,教界中也有不少开明而富有爱心的人士从事助人的活动,《圣经》中也有阐述仁慈友爱的一面(虽然这不是耶和华的基本精神),若能发扬这一面,使基督教成为一个人文的宗教,正是我所期望的。当然,我更希望教徒们能多做有益于人的事,少说令人乏味的话,因为基督教的那套教义,脑筋清醒的人听来,实在不敢领教。
如果说《圣经》好比一个园圃,那么其中有不少的花朵,也有数不清的毒草。而拔除毒草,正是本书所做的工作。
这本书是六年前着手写的,其后在台北《出版月刊》和《大学杂志》发表出来,我要特别感谢这两个杂志的主编金耀基兄和何步正兄。在本书发表的过程中,我读到许多批评我的文章,它们在字数上已经超过了本书,但我始终没有写过一篇回答的文字,因为我深深地感到,双方没有在一个焦点上进行讨论,各说各的,实在很难互相交通。
陈鼓应
1970年于台湾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