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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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坎坷记愁

【题解】

这是全书中写得最为动情的一卷,相信也是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卷。前面两卷,或写闺房的快乐,或写闲居的雅趣,仿佛置身于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春天,现在则一下进入肃杀凄凉、风雨交加的深秋,无尽的悲伤如寒流一般,迎面扑来。

对作者来说,尽管他努力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苦中作乐,但现实中的苦难和烦恼,比如生计的窘迫、父母的误会、兄弟的失和,等等,都是他必须面对,而且无法回避的。平静、温馨的家庭生活对一般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但对作者来说,逐渐变成了一种奢望。

特别是妻子芸娘的过早离去,让作者不仅失去人生的伴侣,还失去了重要的精神依托和归宿。一对恩爱的夫妻竟然连清贫、平淡的生活都不能维持,更不用说白头到老了,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就是这样不公平。

从作者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芸娘的早逝一方面与她本人身体素来虚弱有关,一方面则是由人为因素造成的,生活中逐渐积累起来的恩怨和矛盾加重了她的病情,夺走了她的生命。导致芸娘早逝的人为因素有不少,比如生活的困顿、仆人的私逃等,但最为直接的则是家庭内部的不和。这种不和有利益方面的纷争,有缺少交流产生的误会,当然也有观念方面的冲突。

现代读者阅读这部书,对最后一个方面往往予以强调。这种强调应该说是有其道理的。按照古代的礼法,芸娘确实有一些不守规矩的地方,比如她女扮男装出游,比如她给丈夫写信时对公婆称呼的不敬,比如她和妓女的结交,等等。这些行为在现代人看来,不过是生活小节,只要不违反法律,不伤害他人,别人是没有权力干涉的。

不幸的是芸娘生活在一个礼法森严的时代里,这个时代对人特别是女性有着过多过严的限制。于是冲突便不可避免,对芸娘的行为,不仅家里的长辈难以接受,社会舆论也不能认同,加上有人故意挑拨,冲突逐渐激化,导致了芸娘的被驱逐。

本书固然可以作为控诉封建礼教罪恶的经典文本来解读,不过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在这场家庭悲剧中,芸娘一方有没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呢?这场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呢?

要知道芸娘起初和公婆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曾受到他们的喜爱。从作者的叙述来看,家里的长辈也并非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大家都是至亲,何以冲突会演变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呢?作者在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有种欲说还休的感觉,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隐情呢?无论是芸娘还是作者,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似乎也存在着缺陷。至少在笔者看来,这方面的因素是值得考虑的。

但不管怎样,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子就这样过早离开了人世。作者在第一卷里越是将芸娘写得可爱,越是将他和芸娘的生活写得美好,她的去世带给读者的震撼也就越强烈。从作者的描写来看,芸娘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甚至还有一点儿缺陷,比如“两齿微露”,但她让人感到可亲可爱,聪明颖慧,心灵手巧,温柔善良,天真烂漫,在她的身上集中了许多难得的美德。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描写女性人物的名篇佳作有不少,但能将人物写得如此真切可信,将性格写得如此丰满鲜明,将人物塑造如此成功的,则并不多见,这是作者对中国文学的重要贡献。

芸娘虽然寿命不长,但通过作者的生花妙笔,她永久地活了下来。在现实生活中,芸娘是他的妻子,但到了《浮生六记》里,芸娘已成为一个跨越时代的文学经典,活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注释】

需用:使用,花费。

典质:典押,抵押。

左支右绌(chù):财力不足,穷于应付。

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居家过日子,人情往来,没有钱不行。

同室:一家人。1

【译文】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么来的呢?通常都是自己作孽罢了,但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我讲情谊,重然诺,性格直爽,不拘小节,却因此而给自己带来了负累。何况我父亲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挥金如土,多是为了他人。我夫妻居家,偶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免要典押物品。起初移东补西,继而左支右绌。俗话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是有小人的非议,渐渐遭到一家人的嘲讽。“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真是千古至理名言啊。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注释】

变机:变化的前兆。1

【译文】

我虽年长但排行第三,所以家里人都称芸为“三娘”,后来忽然改称她为“三太太”。起初只是玩笑似的称呼,继而成了习惯,甚至不管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来称呼她。这难道是家庭发生变故的先兆吗?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注释】

乾隆乙巳:1785年。

海宁:今浙江海宁。官舍:官吏办公或居住的房舍。

小函:短信,便笺。

迨(dài):等到。

委曲:事情的经过或真相。

剖:分辩,辩解。

自白:自己辩白。1

【译文】

乾隆乙巳年,我跟随父亲到海宁官舍。芸经常在家书里附上她写的信。我父亲说:“你媳妇既然能写信,你母亲的家信让她来代笔吧。”后来家里传出一些闲言,我母亲怀疑芸讲述事情不妥当,就不再让她代笔。我父亲看到家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说:“你媳妇生病了吗?”我便写信询问,也不见芸的回信。日子长了,我父亲就生气地说:“想必是你媳妇不屑于代笔吧!”等我回家之后,弄清了其中的原委,想替芸申辩,芸急忙制止我说:“我宁可受公公的责备,也不愿让婆婆不高兴。”始终不为自己剖白。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注释】

庚戌:1790年。

邗江:今江苏扬州邗江区。

起居服役之人:照料生活起居的仆人。这里指妾。

禀知:将事情或情况告知尊长。

嬉游:游乐,游玩。1

【译文】

庚戌年的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邗江游幕。其中有个同事叫俞孚亭,带着家眷住在这里。我父亲对俞孚亭说:“一生辛苦,常年客居他乡,想找一个照料生活起居的人却没有找到。孩子们如果真能体谅长辈的心意,应当在家乡帮我找一个人来,这样在语言上也相合。”俞孚亭将此事转告我,我就暗中给芸写信,让她请媒人物色,找到了一个姓姚的女子。芸因事情能否成功还未定下来,没有马上禀告我母亲。当姓姚的女子来的时候,便假说是邻居家的女孩子来游玩,等到我父亲命我把她接到官署,芸又听信旁人的意见,假说这是我父亲向来中意的人。我母亲看到之后说:“这个邻居家的女孩子是过来游玩的,为什么要娶她?”这样,芸连婆婆的欢心也失去了。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注释】

壬子:1792年。

真州:今江苏仪征。

省(xǐng):探视。

追索:追逼索取。1

【译文】

壬子年的春天,我到真州坐馆。我父亲在邗江生病,我过去探望,结果自己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过来服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居家的妇人借贷,让我做保人。现在人家要债很急。”我问启堂怎么回事,启堂反过来认为是嫂子多事。我随即在信后写道:“我们父子都在生病,无钱偿还。等到启堂弟回去时,他自己想办法就可以了。”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注释】

覆书:回信。

令堂:对对方母亲的尊称。

托言:借口。1

【译文】

不久,我和父亲的病都好了,我仍回真州。芸写信过来,因我不在,我父亲拆开来看,其中说到启堂弟向邻家妇人借贷的事情,并且说:“令堂认为老人的病都是由姓姚的女子引起的。老人病好之后,应悄悄吩咐姓姚的女子让她借口想家,我再让她父母到扬州来接她回家。这是彼此卸去责任的好办法。”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注释】

饬(chì):训斥,告诫。

悖谬:荒谬,荒唐。

斥逐:驱逐,赶走。1

【译文】

我父亲看了信后非常生气,问启堂弟向邻家妇人借债的事,他却推说不知道。父亲随即写信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诽谤小叔,况且在信里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非常荒谬!我已专门派人带信回苏州,把她撵出去。你若是稍有人心,也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注释】

肃书:恭敬地写信。

遄(chuán):快,迅速。

短见:自杀。1

【译文】

我接到这封信后,好像听到晴天霹雳,马上向父亲写信认罪。随后找了匹马,急忙返回,担心芸会寻短见。到家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家人也拿着父亲的信来了,信中历数芸的过失,言辞很是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注释】

手谕:尊长亲笔写的指示。

已甚:过分。1

【译文】

芸哭着说:“我固然不应当乱说,但公公也应当宽恕女人的无知。”过了几天,父亲又有信来,上面写道:“我不会做得太过。你带着媳妇到别的地方去住,不要让我看见,免得我生气也就行了。”于是准备让芸寄居在娘家,但芸因母亲去世、弟弟在外,不愿依附家族里的其他人。幸亏朋友鲁半舫听到消息后同情我们,喊我们夫妻去住在他家的萧爽楼里。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注释】

岭南:五岭以南的地区,即今之广东、广西一带。

孽障:佛教语。由于过去的恶行造成今生的障碍。1

【译文】

过了两年,我父亲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当时正赶上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来到萧爽楼,对芸说:“以前的事情我都已知晓,你何不搬回去住?”我们夫妻欣然答应,仍回到故宅,一家人骨肉团圆。岂料不久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呢!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吒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

【注释】

血疾:具有便血、吐血、咳血等出血症状的疾病。

出亡:出走,流亡。

沙吒利:唐许尧佐小说《柳氏传》中的人物,系番将,曾抢夺书生韩翊的情人柳氏。1

【译文】

芸一向患有血疾,这是因为她弟弟克昌外出不归,母亲金氏又思念儿子而病故,悲伤过度引起的。自从认识憨园之后,有一年多未发病,我正庆幸她得到了良药。憨园却被有权势的人夺走了。人家以千金为聘礼,且许诺赡养她的母亲,这样佳人就属于沙吒利一样的人了。我知道了这件事但不敢说。

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注释】

薄情:寡情,少情义。

支离:瘦弱,衰弱。

刀圭:药物。

骨瘦形销:形容瘦削到极点。

逋负:怨恨,仇恨。

物议:非议。

生人:让人生存、存活。1

【译文】

芸等到去探望时才知晓,她回来哭着对我说:“真没想到憨园竟然如此薄情!”我答道:“这是你自己痴情。像她们这类人哪有什么感情?何况锦衣玉食之人,未必能甘心于荆钗布裙。与其将来后悔,不如今日事情不成。”于是我再三抚慰她。但芸始终为自己受到愚弄而愤恨,结果血疾又发作起来。她身体虚弱得躺在床上,服药也没有什么效果,疾病时发时停,骨瘦体弱。没过几年,旧恨与日俱增,外人的非议也一天天多了起来,父母又因她和娼妓结拜这件事端更加厌恶她。我则从中调停,但这些都已让人无法再活下去了。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译文】

芸生有一个女儿叫青君,当时年龄十四岁,读了不少书,而且非常贤惠能干,家里变卖银钗、典当衣物这些事情,都靠她出力。还生有一个儿子叫逢森,当时年龄十二岁,正在跟着老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注释】

焦劳:焦虑烦劳。

竭蹶(jué):枯竭,匮乏。

股栗:两腿发抖。

《心经》:佛经,全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1

【译文】

我一连几年没有坐馆,就在家里开了一个书画铺,但三天的进账还赶不上一天的支出,焦劳困苦,时常限于困顿。隆冬时节没有皮衣,只能挺着身子度过。青君也因衣服单薄而浑身发抖,她还硬说“不冷”。因为这个缘故,芸发誓不再看病买药。这时,她已偶尔能起床走动,正好我有一个叫周春煦的朋友从福郡王那里游幕回来,请人绣一部《心经》。芸考虑到绣《心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觉得刺绣的工钱很高,就绣了起来。但周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等,芸用十天时间赶成。身体虚弱之人骤然辛劳,结果又增加了腰酸头晕的毛病。岂知薄命之人,就是佛也不能发慈悲啊!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

【注释】

渠:他。

遁(dùn):逃。

饶舌:耗费口舌。

诃责:厉声叱责。

剖诉:倾诉。

适:第一“适”为刚好、恰好意;第二“适”为嫁意。

习上:上进。

滥伍:滥交。

首逆:向官府告发,举报。1

【译文】

绣经之后,芸的病情加重,唤水要汤,弄得家里其他人都讨厌她。这时,有个西边来的人在我画铺左边租赁房子,以放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大家由此认识。我的一个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请我做保人,我因情面上难以拒绝,就答应了,但这个朋友竟然带着钱逃到远方躲避起来。西人就找我这个保人要债,经常来饶舌。我起初以书画做抵押,渐渐地也没有东西偿还了。到年末的时候,我父亲在家居住,西人讨债,在门口咆哮。我父亲听到后,把我叫过去训斥道:“我们是衣冠之家,怎么会拖欠这种小人的债?”我正在申辩,恰好芸有个从小结拜的姐妹嫁给锡山华氏,她得知芸生病,就派人来探望消息。我父亲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人,因而更加生气,说道:“你媳妇不守闺训,和娼妓结拜;你也不思上进,与小人混在一起。若是将你置于死地,我于情又不忍心。姑且宽限你三天时间,你赶快自己想办法解决,过了时限,我一定告发你。”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译文】

芸听到消息,哭道:“你父亲如此生气,都是我的罪孽。让我死在这,你离开,你必然不忍心;把我留下,你离开,你必定舍不得。姑且悄悄把华家的人喊来,我强打精神起来问他。”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注释】

主母:奴仆对女主人的尊称。

抑:还是。

造次:轻率,鲁莽。

简亵(xiè):怠慢,轻慢。1

【译文】

于是让女儿青君把她扶到室外,把华家派来的人喊来问道:“你是主母特地派来的,还是顺道过来的?”那位华家的人答道:“我主母早就听说夫人卧病在床,本想亲自来探望,因从未登过门,不敢造次前来。临走前她吩咐我:‘倘若夫人不嫌乡间简陋怠慢,不妨到乡下来调养,履行儿时在灯下说过的话。’”芸当年和华氏一起刺绣的时候,二人曾发过如有疾病互相扶持的誓言。芸嘱咐那位华家的人说:“烦劳你赶快回去,禀告你家主母,让她两天后暗中派艘小船过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注释】

盟姊:结拜的姐姐。

骨肉:至亲。1

【译文】

那个人走后,芸对我说:“我和华家的结拜姐姐,情逾骨肉,你要是肯到她家去,不妨一起同行。只是带着儿女同去不方便,把他们留下来连累双亲也不行。一定得在两天内把两个孩子安顿好。”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注释】

守成:守护已有的家业。

诗礼之家:世代读书习礼的人家。

渭阳之谊:指甥舅的情谊。渭阳,舅父的代称。

堂上:对父母的敬称。

童媳:未成年即被领养以备将来做儿媳妇的女孩子。1

【译文】

当时我有个表兄王荩臣,他的儿子叫韫石,想娶青君为媳妇。芸说:“听说王韫石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守成的孩子,但王家又没有什么家业可守。幸亏他生在诗礼之家,且又是个独生子,把青君许配给他也可以。”我就对王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情谊,你想娶青君做儿媳妇,想来他不会不答应。只是等女儿长大了再出嫁,现在的形势不允许。我夫妇到锡山之后,你就禀告我父母,先将我女儿领去做童养媳,如何?”王荩臣高兴地说:“就按照你说的办。”至于逢森,我也托朋友夏揖山推荐他去学做生意。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

【注释】

庚申之腊廿五日:1800年1月19日。

孑然:孤独、孤立的样子。

五鼓:五更,即天将亮时。1

【译文】

安顿完毕,华家派来的小船刚好也到了,这天是庚申年的腊月廿五日。芸说:“孤单地离开家,不光招惹邻里笑话,而且那个西人的债还没有着落,恐怕他也不肯放过我们,一定得在明天五更时分悄悄离开。”我问道:“你病中能受得了早上的风寒吗?”芸说:“死生有命,不要再多虑了。”我悄悄禀告父亲,他也同意这样做。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

【注释】

半肩行李:此语或出自张问陶《庚戌九月三日移居松筠》:“留得累人身外物,半肩行李半肩书。”指行李不多。

颠沛:挫折,困顿。

什物:泛指日常应用的衣物及零碎用品。1

【译文】

当天夜里,先把半担行李挑到船上,让逢森先睡。青君坐在母亲身边哭。芸嘱咐道:“你母亲命苦,加上痴情,所以才遭受这样的颠沛。幸亏你父亲对我很好,此去不要有什么顾虑。两三年内,必定还要想法团圆。你到了王家之后,一定要恪尽妇道,不要像你母亲这样。你公公、婆婆以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感到幸运,必然会善待你。我留在箱柜里的东西,都给你带到王家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没让他知道。临走时我就假说外出求医,过些日子回来。等我走远后,你告诉他实情,再去禀告祖父就可以了。”旁边有个老妇人,就是前卷中所说赁她家房屋消夏避暑的那位老妇人,她愿意送我们到乡下。此时她陪在旁边,不停地擦拭着眼泪。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

【注释】

啜(chuò):喝,饮。

强颜:勉强装着高兴的样子。

传奇:明、清时代将以南曲为主的戏曲样式称为“传奇”,以别于北方杂剧,每本大致为四十出。这里泛指戏曲。

三唱:这里指鸡叫第三遍,天将要亮了。1

【译文】

将近五更时分,热了些粥大家一起吃。芸强作笑脸说:“过去因为一碗粥而欢聚,如今又要为一碗粥而分散。要是写戏的话,可以叫作《吃粥记》了。”逢森听到响动,也起来了,呻吟着说:“母亲要干什么去呢?”芸说:“准备出门就医。”逢森又问:“怎么起得这么早呢?”芸说:“因为路途远。你和姐姐安心在家,不要讨祖母的嫌。我和你父亲一起去,过几日就回来。”此时,鸡叫三遍,芸含泪扶着老妇人,准备开后门出去,逢森忽然大哭道:“噫,我母亲不回来了!”青君担心惊动别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并安慰他。此时此刻,我们二人寸肠已断,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制止逢森不要哭而已!

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注释】

逻者:巡逻的人。执:抓捕,逮捕。

舟子:船夫。1

【译文】

青君关上门后,芸刚走出小巷十来步,就已疲惫得走不动。我叫老妇人提着灯,自己背着芸往前走。快到小船停泊的地方时,差一点儿被巡逻的人抓住。幸亏老妇人说芸是她生病的女儿,说我是她女婿,而且船夫都是华家的人,听到声音后过来接应,大家相互扶着下船。解缆开船之后,芸开始放声痛哭。这次出行对他们母子来说,已是生离死别了。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注释】

躬耕:亲自耕田种地。

午未之交:午时、未时交替的时间,相当于现在的下午1点。

孺子:孩子。哄然:喧闹嘈杂的样子。

啾啾:嘈杂声。

渔父入桃源:桃源即桃花源,典出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

度岁:过年。1

【译文】

姓华的名叫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面山而居,以务农为业,为人十分朴实坦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结拜姐姐。当天午未之交,我们才抵达他们家。此时华夫人已靠在门口等候,她带着两个小女儿来到船上,彼此相见甚欢。她们扶着芸登岸,殷勤招待。四邻的妇人、孩子们也都闹哄哄地来到华家,把芸围着打量。有互相问候的,有表示同情的,交头接耳,满屋子都是嘈杂声。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像是渔夫来到桃花源了。”华夫人答道:“妹妹不要笑话,乡下人是少见多怪罢了。”自此我们在这里平安度过了新年。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注释】

旬:旧时以十天为一旬。

他适:去别的地方。

靖江:今江苏靖江。盐公堂:古代官府管理盐务的机构。司:主管。会计:财务。

敷:够,足。1

【译文】

到元宵节的时候,才隔了两旬,芸已渐渐能站起来走路。当天夜里在打麦场里看龙灯,看她的神情气色,都慢慢恢复着。我这才放下心,和她私下里商议说:“我们住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想换个地方又缺少资金,怎么办呢?”芸答道:“我也在筹划这件事。你姐夫范惠来现在正在靖江盐公堂做会计,十年前他曾借了你十两银子,当时钱不够,我还典当了一个银钗凑钱,你还记得吗?”我说:“已经忘了。”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为什么不去一趟呢?”我就按她的话去做。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注释】

织绒、哔叽:做衣服的布料。

辛酉正月十六日:1801年2月28日。

客旅:客舍,旅社。

江阴:今江苏江阴。

罄(qìng):空。

踌躇(chóu chú):思考,考虑。1

【译文】

当时天气比较暖和,穿着织绒袍、哔叽马褂还觉得热。这天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当天夜里住在锡山旅馆,租了条被子睡下。早晨起来,搭乘到江阴的船,一路上顶风,不久又下起了小雨。夜间到了江阴江口,春寒透骨,于是买酒御寒,结果把口袋里的钱都花光了。整个夜里犹豫不定,准备把衬衣脱下来典些钱以便渡江。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注释】

毡笠:毡制的笠帽。

泰州:今江苏泰州。

填沟壑:死亡的自谦说法。1

【译文】

到了十九日,北风更猛,雪也越下越大,不禁惨然落泪。暗自计算房钱和渡江的费用,不敢再饮酒了。正在心寒体颤的时候,忽然遇见一个老人,穿着草鞋,戴着斗笠,背着黄包。走进旅店后,他用眼打量我,好像认识的样子。我问道:“老人莫非泰州姓曹的?”老人答道:“是的。当年要不是您,我早死掉埋在沟里了。如今小女安然无恙,时常念诵您的恩德。没想到今天相逢,您为什么逗留在这里?”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注释】

微贱:卑微低贱,指地位低下。

涉讼:打官司。

调护:调解。

公门:旧称政府官署。隶:衙役。

备极款洽:十分融洽,亲切。1

【译文】

我在泰州游幕的时候,有个姓曹的,家境贫寒,其女儿颇有姿色,已经许配了人家。但有位有权势的人放债,想谋取他的女儿,结果闹到官府。我从中调解回护,让他女儿仍嫁给原来所许的人家。姓曹的随后进公门当了差役,向我磕头表示感谢,故此认识他。我告诉他自己投亲遇雪的原由。曹姓老人说:“明天天晴,我顺路护送您过去。”他出钱买酒,对我很是热情。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注释】

晓钟:报晓的钟声。

同济:同舟渡江。

麻饼:一种面食。圆形,烘烤而成,表面撒有芝麻。

缢(yì):吊死。

枵(xiāo)腹:空着肚子,饥饿。

暮烟四合:傍晚的烟雾四处弥漫,即天要黑的意思。1

【译文】

二十日,晓钟刚响,就听到江口喊人渡江的声音。我惊慌地爬起来,叫曹姓老人一起走。他说:“不着急,等吃饱饭再上船。”他替我偿还了房钱、饭钱,拉我出去喝酒。我因连日逗留,急着赶去渡江,吃不下东西,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登船之后,江风如箭,冷得四肢发颤。曹姓老人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吊死,他妻子要雇这艘船过去,一定要到雇主过来才能渡江。”忍饥挨饿,冒着严寒,直到中午才解缆开船。到了靖江,已是暮烟四合时分。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注释】

踉跄(liàng qiàng):走路歪斜不稳。1

【译文】

曹姓老人说:“靖江有两处盐公堂,你要找的人是住在城内,还是住在城外呢?”我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回答:“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住在城内还是城外。”曹姓老人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停下来住宿,明天再去找吧。”住进旅馆后,发现鞋子、袜子都已被泥水湿透,于是找火来烘烤,草草吃了点儿晚饭,因疲劳不堪,就酣睡起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袜子被火烧了一半。曹姓老人又替我付了房钱、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注释】

番饼:又称“洋钱”“番银”,旧时对流入我国的外国银元的叫法。1

【译文】

我们找到城里,范惠来还未起床。听说我到了,披着衣服出来,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他吃惊地问道:“舅兄为什么狼狈到这种程度?”我说:“你且别问,有银子请你借二两,我先打发送我来的人。”范惠来把两块番银给我,我即刻送给曹姓老人。他坚决拒绝,最后只拿了一块走了。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注释】

至戚:最亲近的亲戚。

宿逋:旧账,旧债。

绵力:微薄之力。

无如:无奈。

盘帐:审核账目。

丰赠:厚赠。1

【译文】

我这才把途中遇到的情况告诉范惠来,并说明这次的来意。范惠来说:“舅兄是至亲,即使没有过去的旧债,我也应竭尽微薄之力。无奈航海的盐船刚刚被盗,正在盘点清账,不能挪用更多的钱款给你。我会尽力筹措番银二十块,以还旧债,如何?”我本来就没有奢望,于是答应了他。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译文】

留下来住了两天,天已转晴变暖,便打算回去。

廿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为君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注释】

惨然:悲伤的样子。

吉人天相:行善的人自有上天的帮助。1

【译文】

二十五日,我仍回到华氏家中。芸问道:“你遇到雪了吗?”我将途中的困苦告诉了她。芸难过地说:“下雪的时候,我以为你已到达靖江,没想到你还在江口逗留。幸亏遇到曹姓老人,绝处逢生,这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注释】

请命:请示。

伊:她。

了了:解决,完成。

惨伤:悲伤。1

【译文】

过了几天,接到青君的来信,知道逢森已被夏揖山推荐到店里做事。王荩臣向我父亲请示,择定正月二十四日把她接过去。儿女们的事情就这样草草地解决了,但是一家人分离到这种地步,让人总是觉得凄惨悲伤。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注释】

盐署:古代管理盐务的官署。

贡局:管理赋税的衙门。司事:管理财务等事务的人。公延:推荐。1

【译文】

二月初,日暖风和。我用在靖江拿到的银两,简单地置办了行装,到邗江盐署去拜访老朋友胡肯堂。贡局诸位管事者推荐我到局里做事,负责笔墨之事,这样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注释】

壬戌:1802年。

瘳(chōu):病愈,痊愈。

平山:在今扬州北城区平山乡。

先春门:又名“海宁门”“大东门”,今城门已废。

奚奴:男仆。

炊爨(cuàn):烧火做饭。

结邻:结伴做邻居。1

【译文】

到第二年,也就是壬戌年八月,我接到芸的来信,上面写道:“我的病已痊愈,只是寄食在非亲非故的人家,总是觉得并非长久之计。我也想去邗江,一睹平山的胜景。”我就在邗江先春门外临河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自己又到华家,接芸一起过来。华夫人送给我们一个小男仆,名叫阿双,让他帮忙烧火做饭,并约定将来大家要结邻而居。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注释】

调摄:调养护理。

散闲:赋闲,即被裁员的意思。

怨尤:怨恨,责怪。1

【译文】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一带凄清寒冷,只能等到春天游玩了。满指望在这里散心调养,再筹划与孩子们重新团聚的事情。谁知不到一个月,贡局管事的忽然裁员十五个,我只是朋友的朋友,于是也闲散在家。芸起初还想尽各种办法替我谋划,强装笑脸安慰我,没有一点儿埋怨责怪的意思。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奈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注释】

癸亥:1803年。仲春:春季的第二个月,即农历二月。

将伯之呼:请求帮助。语出《诗经·小雅·正月》:“将伯助予。”毛传:“将,请也;伯,长也。”孔颖达疏:“请长者助我。”

闲处(chǔ):在家闲居。

遑(huáng):闲暇,空闲。1

【译文】

到癸亥年仲春,芸的血疾又发作了。我想再到靖江,去找范惠来帮忙。芸说:“求亲不如求友。”我说:“这个话虽然有道理,无奈朋友们虽关切我们,但他们都在家闲着,自顾不暇。”芸说:“幸好天气已暖,去靖江的路上没有雨雪的顾虑。希望你能速去速回,不要挂念我的病。你倘若身体不安,我的罪孽就更重了。”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注释】

祝:祷告。

萧萧:风吹过的声音。1

【译文】

当时日常支出已经难以为继,我假装雇匹骡子,让芸安心,实际上则是袋子里装着饼,徒步而往,边吃边走。向东南两次渡过叉河,走了约八九十里,四处看看,没有村落。到一更天的时候,只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找到一个土地庙,高约五尺,周围有短墙,种了两棵柏树。我于是向神磕头,祈祷道:“苏州沈某投亲,在这里迷路,想借神祠住上一宿,请神灵可怜保佑。”我把小石香炉挪到旁边,用身体试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我把风帽反戴,遮住脸,半个身子坐在里面,把腿露在外面,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两脚疲劳,精神困倦,不久便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注释】

步语声:走路说话的声音。

土人:当地人,本地人。

泰兴:今江苏泰州。

土墩:土堆,当为古代墓葬。

康庄:大道,大路。

申刻:下午3点到5点之间。

投刺:递上名帖。

司阍(hūn):看门,守门。

辞色:言语态度。1

【译文】

等到醒来时,东方已白,短墙外忽然有走路说话的声音。我急忙出去观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经过这里。向他们问路,他们说:“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隔十里有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都是大路。”我反身回到土地庙,把小石香炉放回原处,向神灵磕头表示感谢之后才上路。过了泰兴,就有小车可搭载。申刻时分,到了靖江。我递上名帖,过了很长时间,看门人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看他说话的神情,似乎是故意推托,我便问他:“哪天才能回来呢?”他答道:“不知道。”我说:“即使他去一年我也等他。”看门人明白我的意思,私下问道:“你和范爷是嫡亲郎舅吗?”我说:“如果不是嫡亲,我就不等他回来了。”看门人说:“您且等着。”过了三天,告诉我范惠来回到靖江,我从范惠来那里一共筹措了二十五两银子。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注释】

形容:容颜,容貌。惨变:脸色因惊慌、悲痛、病患等情况而有异常的改变。

咻咻(xiū):喘气声。

卒(cù)然:忽然,突然。卒,同“猝”。

大索:全力搜索。

虞:担忧,忧虑。

扑责:责打。

咸:都。

呓语:梦话。1

【译文】

我雇匹骡子急忙往回赶。芸的脸色变得难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我回来,她突然说:“你知道昨天中午阿双带着东西逃跑的事吗?我请人到处寻找,至今还没找到。丢了东西是小事,人是他母亲临走前再三交代托付的。如今他若是往家逃跑,路上有大江阻挡,已觉得很是担心,倘若他父母把儿子藏匿起来图谋敲诈,那该怎么办呢?而且哪有脸面去见我的盟姐呢?”我说:“请别着急,你考虑得过深了。把儿子藏匿起来图谋敲诈,也要敲诈富有的人,我们夫妻俩不过是肩上担着一张嘴。何况带他来了半年,给他衣服穿,给他饭吃,从未训斥打骂,邻里们都知道。这是小奴才丧尽天良,趁人之危偷偷逃跑。华家盟姐把这种人送给我们,她没有脸见你,你怎么反过来说没有脸见她呢?如今应该禀告县衙立案,以杜绝后患就可以了。”芸听了我的话,心情似乎有所放松。但是从此她在说梦话时,经常喊道“阿双逃跑了”,或者喊道“憨园为什么辜负我”,而病情也一天天加重了。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注释】

怔忡(zhēng chōng):一种具有心跳剧烈、加快症状的疾病。

唱随:“夫唱妇随”的省略语,比喻夫妇和睦相处。

百凡:一切。

雍雍:和谐,融洽。

优游:闲暇自得的样子。泉石:泉水和山石,泛指山水。1

【译文】

我想去请医生诊治。芸阻止道:“我的病起初是因为弟弟外出、母亲去世,悲伤过度造成的,继而是因为情感,后来则是由激愤所致,平时又考虑得太多。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但终于没有做成,以致头眩、怔忡等各种疾病都有了。人们通常说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不要再花无益的钱了。回想我跟着你过了二十三年,蒙你的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顽劣而抛弃。有你这样的知己,得到你这样的夫婿,我这辈子已没有什么遗憾了。像穿着布衣暖和,菜饭吃饱,一家人和睦相处,到泉石间游玩,如沧浪亭、萧爽楼等处,真成了烟火神仙。神仙几辈子才能修到,我们是什么人,怎敢奢望神仙之身呢?强行索求,以致引起上天的嫉妒,就有了情魔的干扰。总之是因为你太多情,我生来薄命啊!”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注释】

中道:中途,半路。

奉箕帚:操持家务,指做妻子的意思。

耿耿:牵挂,挂怀。

恹恹(yān):气息微弱。

断肠:极度悲伤。

飘然:形容飘摇的样子。

补剂:补充身体虚弱症状的药剂。

安痊:痊愈。1

【译文】

接着又呜咽着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们中途相离,忽然永别,我不能终身服侍你,不能亲眼看到逢森娶媳妇,心里着实觉得难以释怀。”说完,泪落如豆。我强忍悲伤安慰她说:“你患病八年,虚弱欲绝也已有好多次了。今天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断肠话呢?”芸说:“连着几天梦见我父母派船来接,闭上眼睛便觉得自己飘上飘下,如同行进在云雾中,这大概是魂魄已离开只剩下躯壳了吧?”我说:“这是神不守舍,服些补药,静心调养,自能安然痊愈。”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注释】

唏嘘(xī xū):悲叹声。

冥路:死期的意思。

亲心:父母的心。

春秋:年龄。

厝(cuò):安置。

德容:品德,容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语出唐元稹《离思》诗。1

【译文】

芸又唏嘘道:“我若是还有一线生机,断不敢用这些话来惊吓你。如今冥路已近,如果再不说的话,就没有时间了。你得不到双亲的欢心,流离颠沛,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后,双亲的心自能挽回,你也可以免去牵挂。双亲岁数已高,我死之后,你应该早些回去。如果没有力量把我的骸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在此停柩,等你将来再解决就可以了。希望你另续一个德容兼备的人,侍奉双亲,抚养遗子,我就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芸痛肠欲裂,不禁放声大哭。我说:“你要真是中途相舍的话,我断没有再续弦的道理,何况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注释】

口噤:嘴巴紧闭。

涔涔(cén):泪流不止的样子。

缥缈(piāo miǎo):若有若无,隐隐约约。

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1803年5月20日。

绵绵:连续不断的样子。1

【译文】

芸便抓着我的手,想再说些什么,却仅能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来世”两个字。突然她急促地喘息起来,嘴巴紧闭,两眼瞪着我,任凭千呼万唤,已不能说话,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不断地流出来。既而喘息声渐渐微弱下来,泪水渐渐干枯,魂灵飘然离去,至此竟成永别。这一天是嘉庆癸亥年三月三十日。此时只有孤灯一盏,我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哪里会有个尽头!

承吾友胡肯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注释】

成殓:入殓。

中馈:酒食。

纤悉:精细,细致。

颠连:困顿。

赍(jī):怀着,带着。1

【译文】

承蒙我的朋友胡肯堂资助了十两银子,我又把室内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亲自为芸料理丧事。哎!芸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却具有男子的胸怀和才识。自从嫁到我家之后,我每天为衣食奔走,生活困顿,芸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在家居住的时候,二人只是以文字相辩析而已。最后生病颠连,含恨而去,这都是谁造成的呢?我有负闺中良友的地方,又哪能说得完呢?奉劝人世间的夫妇,固然不可彼此反目为仇,但也不可过于情深义厚。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样的,可作为前车之鉴啊!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注释】

回煞:旧时人们认为人死后若干天内,魂魄会回到原来的家里。煞,魂灵,魂魄。

瞻顾:观看。

延:请。羽士:道士。

眚(shěng):灾难,灾祸。1

【译文】

到了回煞的日子,民间相传,这一天死者的魂魄必定会随煞返家,故此,房中的陈设都要像死者生前一样,而且要在床上铺些死者生前的旧衣服,把旧鞋子放到床下,以等待死者的魂魄光顾。吴地人相传把这叫作“收眼光”。请道士作法,先把魂魄招到床上,然后再打发走,这叫作“接眚”。邗江的民间风俗是在死者生前居住的房间里摆上酒菜,一家人都出去,这叫作“避眚”。因为这个缘故,还有因避导致家中被窃的事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注释】

犯煞:旧时说法,冲撞、冒犯凶神邪气,不吉利。

生人:生者,活着的人。

不昧:不改,不忘。1

【译文】

芸的眚期到了,房东因和我们同居而到外面回避去了,邻居吩咐我也要在摆好酒菜后远避。我希望在芸的魂灵回来时见上一面,姑且随口答应着。同乡张禹门劝我道:“因邪入邪,应该相信真有此事,你就不要尝试了。”我说:“我不回避而在这里等着的原因,正是相信其有啊。”张禹门说:“回煞犯煞,这对活着的人不吉利。夫人即便是灵魂回来,但阴阳两隔,我担心的是想看到的却什么都看不到,该回避的反而没有办法回避。”当时我痴心不改,坚持对他说:“死生有命。您要是真的关心我,留在这里陪我如何?”张禹门说:“我在门外守着,你要是发现什么异常,喊一声我就进来了。”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

【注释】

宛然:真切,清楚。

香泽:香气,香味。

冥然:迷迷糊糊的样子。

遽(jù):急忙,匆忙。

荧荧:灯光闪烁的样子。

顶格:天花板。1

【译文】

我便点上灯走到室内。看到屋里的陈设同芸生前一样,但她的音容笑貌却再也见不到了,不禁伤心落泪。又担心泪眼模糊,无法看到想见的,只得忍泪睁眼,坐在床上等着。抚摸着她留下来的旧衣服,香味犹存,不禁感到柔肠寸断,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转念一想,我在这里等待魂魄归来,怎么能这么快睡着?睁开眼睛,四处打量,只见桌子上的两根蜡烛,荧荧地闪着青光,光亮小得如豆粒般大小,一下感到毛骨悚然,浑身发抖。于是用两手擦了擦额头,仔细地盯着蜡烛,只见其光亮逐渐升起,高约一尺,用纸裱糊的天花板差点儿被火烧到。

余正得藉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注释】

寂然:沉静无声的样子。1

【译文】

我正借着光亮四处观望,光亮突然又缩到原来的大小,此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浑身颤抖。想喊在外面守着的张禹门进来看,但又想到柔魂弱魄,担心她被阳气逼迫,只好悄悄地喊着芸的名字为她祈祷。整个房间内寂静无声,一无所见。既而蜡烛又亮了起来,但已不再腾跃。我出去把自己所见到的告诉了张禹门,他佩服我胆子大,但他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一时情痴罢了。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注释】

和靖“妻梅子鹤”:林逋(967—1028),字君复,卒谥和靖先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终生不仕不娶,自称“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权:暂且。金桂山:又称“金匮山”“金龟山”,在今扬州邗江北路与平山堂西路交界处。

木主:木制的牌位,上书死者姓名,以供祭祀。

成服:穿上丧服。

严君:父亲。

专札:专门写信。1

【译文】

芸去世后,我想到和靖有“妻梅子鹤”的话,就自号“梅逸”。暂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俗称“郝家宝塔”。买了一块停棺的地方,按照芸的遗言将其骸骨寄放在这里。带着她的牌位回家,我母亲也感到悲伤,青君、逢森回来,听到消息都痛哭起来,穿上丧服守孝。启堂劝我道:“父亲的怒气还没有平息,哥哥应当还到扬州去,等父亲回家,我婉言劝解,然后再专门去信喊你回来。”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注释】

惨目:惨不忍睹。

重阳:传统节日,农历九月初九日。旧时这一天有登高的风俗。

冢(zhǒng):坟墓。

穴场:墓穴。

残年:年终。1

【译文】

我于是拜别母亲,和子女们告别,痛哭一场之后,又来到扬州,靠卖画度日。由此能经常在芸的坟墓上哭诉。影单形只,十分凄凉。偶尔从故居经过,伤心落泪。到了重阳节,邻近的坟墓都是黄色,只有芸的坟墓是绿色。守坟人说:“这是块好坟地,因此地气旺。”我暗暗祈祷道:“秋风已紧,我身上的衣服还很单薄,你若是有灵的话,保佑我找到一个馆坐,度过这个残年,以等待来自家乡的音信。”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注释】

未几:不久,很快。

江都:今江苏扬州。幕客:幕宾。

代庖(páo):代人做事。

封篆:停止办公。

度岁:过年。

亡荆:死去的妻子。扶柩:护送灵柩。

晨占夕卜:日思夜算。1

【译文】

不久,在江都游幕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代他料理事务三个月,由此得以置办御寒的用品。代理期满,离开官署,张禹门邀请我住到他家里。张禹门此时也失馆在家,年关难过。他和我商量,我就把仅存的二十两银子都借给了他,并且告诉他说:“这原是留着为亡妻迁柩的费用,等到家里有消息来,再还我就可以了。”这一年我在张禹门家过年,早晚盼望消息,但家里一直杳无音信。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注释】

甲子:1804年。

趑趄(zī jū):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刺骨:痛彻入骨。

触首:磕头,叩首。1

【译文】

到甲子年三月,我接到青君的来信,得知我父亲患病。本想回苏州,但是又担心触动旧怨。正在犹豫观望的时候,又接到青君写来的信,悲痛地获悉我父亲已辞世的消息。刺骨痛心,呼喊青天也来不及。没时间再作其他打算,随即连夜赶回,我在父亲灵前磕头,哀号啼血。

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嘿然

【注释】

承欢:侍奉父母。

逭(huàn):逃避。

嘿(mò)然:沉默,默不作声。嘿,同“默”。1

【译文】

哎!我父亲一生辛苦,在外面奔波。生下我这个不肖子,既没有侍奉在他身边,又没有在其床前端药,不孝的罪名哪能逃得掉!我母亲看到我痛哭,问道:“你怎么今天才回来?”我说:“我回来,是幸亏得到您青君孙女的信函。”我母亲用眼看了看弟媳妇,就默不作声了。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译文】

我在灵棚里守灵直到七七,始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家里的事情,也没人为丧事和我商量。我自愧做儿子缺少孝道,所以也就没脸去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注释】

唯唯:恭敬应诺。1

【译文】

一天,忽然有几个人向我索要旧债,登门饶舌。我出去应答道:“欠债不还,固然应当催索。然而我父亲尸骨未寒,乘人丧事来追讨,未免太过分了!”其中一个人私下对我说:“我们都是被人喊过来的,你暂且躲避出去。我们向喊我们来的人讨债。”我说:“我欠的债我偿还,你们赶快回去。”他们都答应着离开了。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注释】

出嗣降服:出嗣,过继给他人为子。旧制,丧服降低一等为降服。子为父母应服三年之丧,而出继者如为亲生父母服丧,则降三年为一年之服。

纤毫:丝毫。嗣产:遗产。

大恸(tòng):极度悲伤。

赤松子:传说中的神仙,据说是神农时的雨师。1

【译文】

我于是把启堂喊出来,对他说:“你兄长虽然不肖,但也并未作恶多端。如果说是过继降服,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点财产。这次奔丧回来,本是为了尽为人之子的孝道,岂是为了争夺遗产的缘故呢?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然一个人回来,仍旧一个人离开。”说完,我返身回到灵棚里,不禁痛哭失声。我向母亲磕头辞别,又去告知青君,准备离家出走到深山里,在尘世之外跟着赤松子修仙学道。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

【注释】

抗声:大声,高声。

寒舍:对自己居所的谦称。

殿撰:明清时对状元的通称。

凶丧:丧事。

家君:家父。1

【译文】

青君正在劝阻的时候,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兄弟寻踪来到家里。他们大声规劝我说:“家里闹到这般地步,确实让人生气。但你父亲虽死,母亲还活着,妻子死了,儿子还未成年,你竟然要飘然出世,于心能安吗?”我问道:“那又该怎么办呢?”夏淡安说:“建议你暂且屈居寒舍,听说石琢堂状元有要请假回老家的消息,你何不等他回来后去拜访他?他必定能给你安排个职位。”我说:“丧期未满一百天,你们还有父母在家,我去住恐怕多有不便。”夏揖山说:“我们兄弟俩邀请你,也是老父亲的意思。你如果坚持认为不方便,我家西边有个禅寺,其方丈和我关系最好,你先在寺庙里住下来,怎么样?”我答应了。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译文】

青君说:“祖父留下的房产,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既然分毫不取,岂能连自己的行装也舍弃了?我去拿过来,直接送到禅寺里父亲的住处就是了。”因为这个缘故,我在自己的行装之外,还得到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图书、砚台、笔墨等数件物品。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注释】

月窗:用以透光的窗户。

关圣:关羽。关羽于明朝万厉时被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1

【译文】

禅寺的僧人把我安置在大悲阁里。大悲阁朝南,在东边安放了一尊神像。西边隔出一间房子,开了个小窗户,正对着佛龛。是作佛事的人用斋饭的地方,我就把床放在里面。门边有个关帝提刀站立的塑像,极其威武。院子里有棵银杏树,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荫覆盖整个大悲阁,夜深人静的时候,风吹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注释】

畏怖:害怕恐惧。

秽念:恶念,坏想法。1

【译文】

夏揖山经常带着酒菜瓜果过来小酌,他问道:“你一人孤身住在这里,夜深睡不着的时候,不会觉得害怕吧?”我答道:“我一生坦诚直率,胸无杂念,有什么可害怕的?”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注释】

默佑:暗中保佑。

漂没:冲没,淹没。1

【译文】

住下来没几天,大雨倾盆,没日没夜地下了三十多天。当时担心银杏树枝折断,会压塌房梁,所幸神灵保佑,最后安然无恙。但外面墙塌房倒,不计其数,近处田里的庄稼都被水冲走了。我则每天和僧人画画,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注释】

霁(jì):雨后转晴。

尊人:对父亲的尊称。

崇明:今上海崇明。

乏用:缺欠,手头紧。1

【译文】

到七月初,天开始转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要去崇明做生意,带我一起去,我帮他代笔记账,由此得了二十两银子酬金。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我父亲要下葬,启堂让逢森对我说:“叔叔下葬费用不够,想让您帮着出一二十两银子。”我准备把口袋里的钱都给他,夏揖山不答应,只让我拿出其中一半。我便带着青君先到墓地,等父亲下葬后,仍回到大悲阁去住。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注释】

杪(miǎo):月份的末尾。

东海:在今江苏启东东海镇。永泰沙:在今江苏启东久隆镇,乾隆四十六年(1781)新涨出。

残冬:晚冬,冬季将尽之时。1

【译文】

到了九月末,夏揖山在东海永泰沙有片田地,他又带我一起去收田租。在那里停留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已是残冬,我移居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夏氏兄弟真是异姓骨肉啊!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注释】

乙丑:1805年。

都门:京都,都城。

总角:指幼年、儿时。

乾隆庚戌:1790年。殿元:状元。

重庆守:重庆知府。

白莲教:民间宗教。原为佛教的一支,元代后派别林立,信徒众多,元明清时期曾多次发动叛乱。

戎马:战争。

劳绩:功劳,功绩。1

【译文】

直到乙丑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到老家。石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他和我是小时候的朋友,乾隆庚戌年考中状元,后来出任四川重庆太守。白莲教造反期间,他三年戎马,立下很多功劳。他回来之后,我们相见甚欢。很快,他就在重阳节那天带着眷属,去四川重庆赴任,邀请我一起前往。

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注释】

叩别:拜别,告别。妹倩:妹夫,妹婿。

恃:依赖,依靠。

家声:家庭声誉。1

【译文】

我便去九妹婿陆尚吾的家中叩别母亲,此时我父亲的故居已经属于他人了。我母亲嘱咐我道:“你弟弟不能依靠,你一定要努力。重振家声,都指望你了。”逢森送我走到半路,忽然不停地流泪。我于是吩咐他不要再送,让他回去。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注释】

京口:今江苏镇江。

孝廉:明清时期对举人的称呼。

潼关:今陕西潼关。观察:道员。

嗣君:儿子。

轻骑:轻装骑马。

栈道:在悬崖绝壁上凿孔架木而成的窄路。1

【译文】

船离开京口,石琢堂有个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供职,就绕道去拜访他。我也一起过去,又得机会去看看芸的坟墓。船回来后从长江逆流而上,一路上游览名胜。到了湖北荆州,石琢堂得到升任潼关观察的消息,于是把我和他的儿子敦夫及其他眷属留下,暂时住在荆州,琢堂本人则轻骑减从,到重庆过年,再由成都过栈道去赴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巨,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注释】

丙寅:1806年。

樊城:在今湖北襄樊樊城区。

甫:才,刚刚。

山左:今山东。廉访:按察使。

潼川书院:潼川草堂书院,初名关西书院,雍正五年(1727)创建。初址潼关帅府街,后迁于麒麟山下,改名为潼川书院。潼川,今四川三台。

廉俸:清代官吏于正俸外,另给养廉银以资补贴,合称为“廉俸”。1

【译文】

丙寅年二月,石琢堂的家眷才开始从水路过去,至樊城登陆。路途远,花费高,车重人多,马死轮断,一路上备尝艰辛。到了潼关才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任山东廉访。他两袖清风,财力不够,家眷不能一起走,就暂住在潼川书院。十月底,石琢堂领到山东的俸银,才派人来接家眷。来人捎来青君的来信,我惊讶地得知逢森已于四月间死去。这才想起先前他送我时流泪的情景,这竟是我们父子的永别。

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注释】

嗣续:子孙。

浩叹:叹息,叹气。

扰扰攘攘:纷乱的样子。1

【译文】

哎!芸只生了一个儿子,不能延续子嗣了!石琢堂听到这个消息,也为我感叹不已。他送给我一个小妾,让我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道梦会在什么时候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