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闲情记趣

【题解】

物质的匮乏固然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很多限制，有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人生的乐趣并不能因此而打折扣。身在王宫，未必就能心满意足；人在陋室，照样可以活得悠然自得。在此方面，作者沈三白给了我们很多启发。

作者天生就是一个乐观旷达的人，从小就充满好奇心，从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寻找乐趣，从本卷开头几段生动、形象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尽管他也因自己的好奇和调皮吃了不少苦头，但回想起来，还是以快乐居多。日后的生活虽然遇到不少坎坷，但一颗天真、好奇的心却没有改变，作者的回忆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怀旧，他很想让读者细细体会怀旧背后的东西。

从作者本人要言不烦的叙述来看，他特别喜欢养花种草，对盆景、园林等也十分喜爱。在为生计奔波操劳之余，忙里偷闲，找到了一方心灵的净土。在这里，他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既是在生活，也是在进行艺术创作，并经常和妻子一起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平淡的日子散发着清新的艺术气息，清贫的生活因此而充满情趣。

这些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特别是一个身处逆境的读书人。在轻松、恬淡的叙述之后是一个坚强而不失乐观的人，这就是沈三白留给我们的印象。尽管有关他的记载很少，但他给我们的印象比那些正史里的传记更为清晰，更为深刻。

尤为让人称道的是，作者对园艺并不是一般的喜爱，而是达到了专业的水准，为此他还向高手学习过。在此方面，作者表现出不俗的艺术修养和高超的才能。生活的乐趣不能仅满足于发现，还要会创造。有了这门手艺，作者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欣赏趣味，亲自动手。于是，一块石头、一根树枝、一只昆虫，到了他的手里，马上像变魔术一样，成为精雅别致的艺术品。

有了这样的爱好，有了这样的技能，就能每天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世界里，平淡的生活顿时充满诗情画意。靠财大气粗也可以买来很多高档艺术品，但拥有者得不到这些乐趣。可见人生的得与失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在谈及自己的这些爱好时，作者特别强调节俭，并介绍了许多“节俭而雅洁”的好办法，其中有不少让人拍案叫绝的奇思妙想。确实，节俭并不一定意味着简陋和寒碜，并不一定意味着生活品位的降低。关键是你得会生活，会打理。

一座不大的居室，经过作者巧妙的改造，一样精巧别致。普通的饭菜装在形如花瓣的精致碟子里，吃饭都有别样的感觉。几个木条的简单组装，种上花草，就是一座精美的活动花屏。就连穿衣、喝茶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都可以找到既节俭又不失情趣的好办法。

尽管有一段时间住在朋友的房子里，但作者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反倒把这里变成了一个艺术家的俱乐部，三五知己，不时欢聚，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对一个善于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来说，只要用心去寻找，用手去实践，乐趣就在其中。感谢作者，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了我们这个浅显但很实用的道理。

余忆童稚时①，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②，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注释】

①童稚：儿童，孩童。

②藐小：微小。

【译文】

我记得自己幼年时，能睁大眼睛直视太阳，两眼明察秋毫。看到细小的东西，一定要仔细观察它的纹理，因此不时有物外的乐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①。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②。

【注释】

①项：脖子。强（jiāng）：通“僵”，僵硬。

②怡然：欣喜自得的样子。

【译文】

夏天蚊声如雷，我把它们比作群鹤在空中飞舞，心里这样想，则看到的就是或成千或上百只的鹤。仰起头来看，脖子都僵硬了。有时把蚊子留在白色蚊帐里，慢慢地用烟喷，让它们冲着烟飞叫，把它们当作青云白鹤，果真它们像白鹤在云端鸣叫，让人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译文】

在土墙的不平整处、花台杂草丛生的地方，我时常蹲下身子，蹲得和花台一样高，定神细看。把草丛看作森林，把虫蚁看作巨兽，把泥土瓦砾看成山丘，低洼的地方是沟谷，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①。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②，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③，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④。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话柄⑤。此皆幼时闲情也。

【注释】

①癞虾蟆：又称“癞蛤蟆”“蟾蜍”。

②呀然：因惊恐而张着口的样子。

③奸近杀：奸邪之行易招杀身之祸。

④卵：此指男性生殖器。哈：吸。

⑤话柄：被人拿来做谈笑资料的言论或行为。

【译文】

一天，发现两只虫子在草丛间争斗，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它把舌头一伸，两只虫子就都被它吞入腹中。我当时年纪还小，正看得出神，不禁吓得目瞪口呆，等心神平定下来，捉住蛤蟆，鞭打几十下，把它驱赶到别的院子里去。长大之后回过头来思考这件事，两个小虫争斗的起因大概是一方图奸，一方不从。古话说“奸近杀”，小虫子也是这样吧？因贪恋这种乐趣，卵吴语通常称阳具为“卵”。被蚯蚓吸得红肿不能小便。女仆们捉了只鸭子让它开口来吸，她们刚一松手，鸭子就伸着脖子作吞咽状，把我吓得大哭，一时间传为笑柄。这都是我年幼时的闲情逸事。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①，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②。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③，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④。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⑤。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⑥。从此誓不植兰。

【注释】

①张兰坡：扬州（今属江苏）人，清代文学家。阮元的幕僚。

②瓣品：花的品种。

③荷瓣素心春兰：一种稀见、名贵的兰花。

④拱璧：指非常珍贵的物品。

⑤勃然：充满生机貌。

⑥滚汤：滚水，开水。

【译文】

长大之后，爱花成癖，喜欢修剪盆景。直到认识了张兰坡，才算是精通剪枝养节的方法，继而悟到了接花叠石的诀窍。花以兰花为最佳，这主要是取其幽香韵致，但瓣品稍能入谱的不可多得。兰坡临终的时候，送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肩平心阔，茎细瓣净，这是可以入谱的，我爱之如珍宝。正赶上我到外地游幕，芸亲自灌溉，倒也花叶繁茂。然而不到两年，突然枯萎死去，我拔出根来看，只见洁白如玉，还长出了新芽。起初感到难以理解，以为是自己没福消受，感叹一番也就作罢。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想要但没得到，便故意用滚烫的开水把它浇死。我发誓从此不再养兰花。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①。

【注释】

①盆玩：盆景，盆栽。

【译文】

退而求其次来种杜鹃，杜鹃虽无香味，但花色耐看，而且容易剪裁。因芸怜惜枝叶，不忍心让我大修大剪，所以很难成树。其他盆景也都是这样。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①。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②，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③，故不取耳。

【注释】

①秋兴：秋日的情怀和兴会。

②园圃：种植花果菜蔬的田地。

③丛杂：繁多而杂乱。

【译文】

每年东篱菊花绽放的时候，我便秋兴大发。喜欢摘些插在瓶里，而不爱养在盆里。不是说养在盆里不好看，而是因为家里没有园圃，不能自己亲自种植。市场上也有卖的，但大多杂乱无章，因此不要它们。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①，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架，以免飞钹耍盘之病②；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③。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注释】

①轧（gá）：拥挤。

②飞钹（bó）、耍盘：皆民间杂技门类。

③锦灰堆：又名“拾破画”，一种带有游戏色彩的绘画艺术。通常是对书房一角的随意勾勒，翻开的字帖、废弃的画稿、参差的秃笔乃至旧书、帖文、私札、废契、短简等，皆可入画，将其加以组织，或似烬余，或如揉皱，风格独特。

【译文】

插瓶的花枝宜单数，而不宜双数。每个瓶子只能插一种花，不要插两种。瓶子的开口要大些，不要用窄小的，因为瓶口大，花朵才可以舒展开。从五七枝到三四十枝都可以，但一定要在瓶口中选一丛比较突出的，以不散漫、不拥挤、不靠瓶口为好，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起把宜紧”。至于花朵的形态，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朵之间要参差错落，用花架隔一下，以免出现飞钹耍盘的弊病；叶子要选较为齐整的，花梗应选不太硬的，用针的话要隐藏起来，如果针太长，宁愿弄断一截，也不要让针露出花梗，这就是行家所说的“瓶口宜清”。摆放则要看桌子的大小，一张桌子摆上三到七瓶为止，太多的话就眉目不清，如同市场上的菊屏了。几案的高低从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为止，必须参差错落，互相照应，以彼此间协调连贯为好。如果中间高两边低，或者后高前低，成排成列，就犯了俗称“锦灰堆”的毛病了。或密或疏，或进或出，这都得看会心人能否领略诗情画意之旨。

若盆、碗、盘、洗①，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②，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瘦清③，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注释】

①洗：一种盛水洗笔的器皿。

②漂青：一种绘画用的颜料。松香：从松树的含油树脂中提取的透明固体物质，硬而脆，呈黄色或棕色。榆皮：榆树皮。

③瘦清：清瘦疏朗。

【译文】

若是用盆、碗、盘、洗等器物，可以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搅拌，加上稻灰熬制成胶。把铜片穿上钉子，钉尖朝上，再将熬制的胶融化，把铜片粘在盘、碗、盆、洗里。等胶冷却后，把花枝用铁丝扎成一把，插在钉子上。要有些倾斜，不要插在正中，更要枝疏瘦清，不能拥挤。然后加上清水，用些细沙盖住铜片，让观赏的人以为丛花是从碗底自然生长的才好。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①，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②，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③。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注释】

①木本：多年生而根茎枝干为木质的植物类型，分乔木、灌木两种。

②色色：每一种，每一样。

③背叶侧花：叶子的背面、花朵的侧面，指叶子、花位置、角度的摆放都不合适。

【译文】

如果是用木本的花果插瓶，剪裁的方法就很重要了，不能什么都自己去找，但请人折来的又大多不合意。一定要先拿在手里，从横、斜两个角度看它的态势，再从反、侧两面看它的形态。选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然后再考虑如何将其插瓶。或折或曲，插到瓶口里，以避免叶背花侧的弊病。如果一个树枝到手，先机械地把直的部分插在瓶里，势必会造成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以取态，更不用说韵致了。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①。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②。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盆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注释】

①筦（guǎn）：支撑，固定。

②世外：尘世之外，超凡脱俗。

【译文】

折梗打曲的办法是，将树梗锯开一半，把砖石填在里面，这样直干就变弯了。如果担心树枝倒下来，可以敲一二枚钉子来固定。即便是枫叶竹枝，乱草荆棘，也都可以用作插花的材料。或一竿青竹，配上几粒枸杞，或几根细草，配上两枝荆棘，只要摆放恰当，另有世外的野趣。如果是新栽花木，不妨以歪斜取势，让它长在盆侧，一年后枝叶自然会向上生长。如果每棵都直着栽的话，就很难取势了。

至剪裁叶树，先取根露鸡爪者①，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②，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③。

【注释】

①鸡爪：这里指形状像鸡爪的树根。

②虞山：今江苏常熟。黄杨：又名“乌龙木”“万年青”，一种常绿植物。枝干近圆柱形。翠柏：一种松科常绿乔木。

③匠气：缺乏艺术巧思而流于低俗雕琢技术层面的工匠习气或风格。

【译文】

至于剪裁叶树，要先选取那些根露在外面、形如鸡爪的，从左到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者九枝到顶。枝干上切忌对节像肩膀那样齐整，节也不能臃肿得像鹤膝那样。树枝一定要盘旋而出，不能光留左右两侧的，以避免赤胸露背的毛病，也不能前后都是直的。有叫“双起”“三起”的，是一个根上长出两三棵树。如果树根没有爪形，就成插树了，所以不能要这样的。一棵树剪裁成功，至少得三四十年的时间。我平生只见到同乡的万彩章老先生一生剪成了几棵树。此外还在扬州一个富商家里见到虞山游客所送的黄杨和翠柏各一盆，可惜明珠暗投，我没有看到他怎么珍爱。如果所留的枝干像宝塔那样盘着，把树枝捆扎得像蚯蚓一样，那就有匠气了。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①，大景可以入神②。一瓯清茗③，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④。

【注释】

①小景：小型盆景。

②入神：形容达到精妙的境界。

③瓯（ōu）：杯子。

④幽斋：幽静雅致的房间。

【译文】

点缀盆景的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神游其中。一杯清茶，能让人神游其中，才能供幽斋赏玩。

种水仙无灵璧石①，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②，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③。以老莲子磨薄两头④，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⑤，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注释】

①灵璧石：又名“磬石”，产于安徽灵璧浮磬山，具有很高的观赏性。

②石菖蒲：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生长在我国长江流域以南地区，多见于山涧浅水石上，或溪流旁石缝中。

③茸茸：茂密丛生的样子。

④莲子：莲的乳白色籽实，扁椭圆形。

⑤天门冬：又名“武竹”“天冬草”，多年生半蔓性草本植物。肉质块根呈长椭圆形，茎丛生下垂，叶状枝线形，秋冬结红果。

【译文】

种水仙没有灵璧石，我曾用有石头意味的木炭来替代。黄芽菜心，洁白如玉，找五六株大小不等的，用沙土种在长方盆里，用木炭代替石头，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一一列举。比如石菖蒲结籽时，用冷米汤混合石菖蒲籽，喷在木炭上，放在阴凉潮湿的地方，能长出细小的菖蒲，随意移种在盆、碗里，绿茸茸的很可爱。把老莲子两头磨薄，放到蛋壳里，让母鸡来孵。等到发芽时取出来，再用多年的燕子巢穴的泥土，加上少许天门冬，捣烂拌匀，移植到小容器里，用河水浇灌，早晨拿出晒晒太阳。到后来，花大如酒杯，叶缩得如碗口，亭亭玉立，很是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①，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②。

【注释】

①周回：环绕，回环。

②月台：露天的平台。

【译文】

说到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其妙处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这就不单是“周回曲折”四个字所能涵盖的，其好坏也不在地广石多，这样徒费人力物力。挖地堆成土山，放上一些石块，种上花草，用梅树编成篱笆，墙上爬满藤蔓，这样就可以无山而有山了。大中见小的方法：在开阔的地方种上容易生长的竹子，用茂盛的梅树作屏障。小中见大的方法：窄小院子的墙壁应建得凹凸不平，用绿色装饰，种上藤蔓，再嵌块大石，凿字做碑。这样推开窗子，如临石壁，会觉得峻峭无穷。虚中有实的办法：或是在山穷水尽处，一转弯就觉得豁然开朗；或是在轩阁设厨的地方，一开门便可通往别院。实中有虚的办法：在不通他处的院子里开一个门，种些竹子，放上石头，看起来是通往别处实际上却没有；或者在墙头上设置低栏杆，好像上面有一个月台但实际上是虚的。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①，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②，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③，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④。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注释】

①太平船：一种游船。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八：“沙飞重檐飞舻，有小卷棚者谓之‘太平船。’”位置：处置，安排。

②越绝：隔绝，隔断。

③椽（chuán）：指房屋的间数。

④绰然有余：宽敞，宽裕。

【译文】

穷寒之士屋少人多，应当效仿我家乡太平船后舱的布置，再有所变化。把台级当床，前后借凑，可以作三张床用，中间隔以木板，糊上白纸，这样前后上下都隔开了，就像走长路，却不觉得狭窄。我夫妻两个侨居扬州的时候，曾效仿过这个办法。房屋虽只有两间，但上下卧室、厨房、客厅都能隔开且感到比较宽敞。芸曾笑道：“这样布置虽然也够精巧的，但终归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确实如此吗？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①。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②，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③，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④，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⑤，巉岩凹凸⑥，若临江石矶状⑦；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⑧；石上植茑萝⑨，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⑩。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⑪？”两人不禁泪落。

【注释】

①峦纹：具有山形的纹理。

②顽劣：坚硬。

③糁（sǎn）：涂抹。

④宜兴：今江苏宜兴，以烧制陶器闻名。

⑤云林：倪瓒（1302—1375），号云林，无锡（今属江苏）人。元代画家，善画石。

⑥巉（chán）岩：险峻的山石。

⑦石矶：水边突出的巨大岩石。

⑧白萍：一种水生植物，常见于池沼间，花白色。

⑨茑（niǎo）萝：又名“羽叶茑萝”，一年生草本植物。花红色，呈五角形状。

⑩蓬岛：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⑪造物：即造物主，创造、主宰万物的神灵。

【译文】

我在山中扫墓时，拣到一些纹理不错的石头。回家和芸商量道：“在白石盆里用油灰来叠宣州石，取其色彩匀称。本地山里的这些黄石虽看起来古朴，也用油灰来叠的话，黄白相间，雕琢的痕迹明显，该怎么办呢？”芸说：“选几块粗劣的石头，捣成粉末，撒在油灰上，趁着湿渗透在一起，干了之后颜色就一样了。”我照着她说的来做，在宜兴窑出的长方盆里叠起一座山峰，左偏右突，背面用横方的纹理，像云林画石一样，山石险峻，高低不平，如同临江的石矶；空出一角，用河泥种上千瓣白萍；石上栽些茑萝，俗称“云松”。花费了数日工夫才算完成。到深秋的时候，茑萝蔓延全山，如藤萝悬挂在石壁上，开出红色的花朵，白萍也在水中绽放花朵，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同登上蓬莱仙岛。把盆景放在屋檐下，和芸一起品题：这里适合建一座水上楼阁，这里适合盖一处茅亭，这里应当凿“落花流水之间”六个字，这里可以居住，这里可以钓鱼，这里可以远眺。都是想象中的风景，好像我们就要移居假山上一样。一天晚上，几只猫争食，从房顶上掉下来，连盆带架，顷刻间砸碎。我感叹道：“就是这么小的玩意儿，还被老天嫉妒吗？”想到此处，两人不禁落泪。

静室焚香①，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②，于饭镬蒸透③，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④。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⑤，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橼无忌⑥。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⑦。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注释】

①静室：清静的房间。

②沉速：檀香。

③镬（huò）：锅。

④幽韵：幽深的韵味。

⑤木瓜：一种落叶灌木的果实。呈椭圆形。性温，色黄，气香，可食，亦可供药用。

⑥香橼（yuán）：一种常绿乔木。花白色。果实有香气，味酸甜。

⑦笔宣：不能用文字表达，这里指不再一一介绍。

【译文】

静室焚香，这是闲暇中的雅趣。芸曾把沉速香放在锅里蒸透，在炉子上放一个铜丝架，离火焰半寸左右，慢慢烘烤，其香幽韵而没有烟。佛手忌讳酒后用鼻子闻，闻了就容易烂；木瓜则忌出汗，有汗了要用水冲洗。只有香橼没什么忌讳。佛手、木瓜也有供法，这里不能一一用笔墨写出来。经常有人把已设供的东西随手拿来闻，随手放置，这些都是不懂供法的人。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①，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②，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③。”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④，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注释】

①草虫：栖息在草间的虫类。

②踯躅（zhí zhú）：爬动。

③作俑：最先做某件事。这里指首开恶例。

④宛然：仿佛，相似。

【译文】

我闲居的时候，案头瓶子里的花不断更新。芸说：“你的插花能体现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绘画中有草虫一法，你为什么不仿效一下？”我说：“虫子跳动腾挪，不受控制，哪能仿效呢？”芸说：“我有一个办法，只是怕成为始作俑者有罪过。”我说：“你试着说说看。”芸说：“虫子死后颜色不变，你找些螳螂、蝉、蝶这类虫子，用针把它们刺死，用细丝系在虫的脖子上，把它们绑在花草间，调整它们的腿，或者抱着树梗，或者立在草叶上，宛然如生，这不也挺好吗？”我听后很高兴，就按照她说的办法去做，见到的人无不称绝。在闺阁中寻找，如今恐怕未必再有这么会心的人了。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①，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②，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③，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④。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注释】

①锡山：在今江苏无锡西。

②砂盆：用陶土和沙子烧制的盆子。

③纡（yū）回：曲折，回环。

④藤本：茎部细长，不能直立，只能依附别的植物或支持物如树、墙等缠绕或攀援向上生长的植物类型。香草：泛指有香气的草。

【译文】

我和芸寄居在锡山华氏家里，当时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着芸学认字。在乡间居住，院落空阔，夏日炎热逼人，芸教华氏家做活花屏风的方法很巧妙。每扇屏风用木梢两枝，长约四五寸，做成矮脚凳的样式，中间是空的。横四根木档，宽一尺左右，四角凿上圆洞，插上竹编方眼。屏风高约六七尺，用砂盆种些扁豆，放在屏风中，让它往屏风上攀爬，两个人就可移动。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好像绿荫满窗。这种屏风透风遮日，纡回曲折，随时可以更换，所以叫作“活花屏”。有了这种方法，一切藤本香草随地都可采用。这真是乡居的好办法。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①。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②，可以远眺。庭中木犀一株③，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

【注释】

①铁笔：刻印。镌刻印章，以刀代笔，故名。

②晦明：黑夜、白昼。

③木犀：即桂树，常绿乔木，花白色，芳香宜人。

【译文】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擅长画松柏或梅菊，长于隶书，兼工篆刻。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中有一年半之久。这座楼共五间，朝东，我住了其中三间，晦明风雨之时，都可远眺。庭院中有棵木犀树，清香撩人。这里有走廊，有厢房，十分幽静。

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①，妪能纺绩②，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③，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

【注释】

①成衣：做衣服。

②纺绩：指纺纱织布。

③不费：花销不多。

【译文】

移居的时候，带了一个仆人和一个老妇人，还带了他们的小女儿来。仆人能做衣服，老妇人能纺织，于是，芸刺绣，老妇人纺织，仆人则做衣服，以供日常开支。我素来好客，即使小酌也必行酒令。芸擅长花费不多的烹调，瓜果蔬菜及鱼虾一经她的手，便有了意外的风味。

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①，作竟日叙②。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注释】

①杖头钱：买酒钱。典出《世说新语·任诞》：“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

②竟日：从早到晚，整天。

【译文】

朋友们知道我不富裕，经常请我喝酒，大家终日畅谈。我喜欢整洁，地上没有灰尘，且不受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①，善人物写真②；袁少迂，名沛③，工山水；王星澜，名岩④，工花卉翎毛⑤。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⑥，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注释】

①杨补凡，名昌绪：杨昌绪，字补凡，苏州（今属江苏）人。《扬州画苑录》卷四：“善山水，兼长仕女、花卉。”《历代画史汇传》卷二十四：“山水于浑厚中而仍遇秀逸，每入诗意，士女仿六如，雅韵有致。”

②写真：肖像。

③袁少迂，名沛：袁沛，字少迂，苏州（今属江苏）人。清代书画家、收藏家。

④王星澜，名岩：王岩，字星澜，苏州（今属江苏）人。《历代画史汇传》卷二十九：“钩染花卉工致。”

⑤翎毛：以鸟兽为题材的画。

⑥润笔：请人作诗文书画的酬劳。

【译文】

当时有个叫杨补凡的，名昌绪，善于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善于画山水；王星澜，名岩，善于画花鸟。他们喜欢萧爽楼的幽雅，都带着画具过来。我则跟着他们学绘画，写草篆，刻印章，所得的润笔费，交给芸准备茶水酒菜，招待客人，大家整天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①，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②，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③，不堪回首矣！

【注释】

①昆季：兄弟。

②拔钗沽酒：把金钗卖掉为丈夫买酒。典出唐元稹《遣悲怀》诗：“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③玉碎香埋：比喻美女亡故。这里指作者的妻子去世。

【译文】

更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和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同梁上的飞燕一样自来自去。芸则拔钗沽酒，不露声色，良辰美景，从不轻易放过。如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加上玉碎香埋，真是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①。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②。先拈阄③，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④；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⑤，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⑥，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⑦，准坐而构思。

【注释】

①公廨（xiè）：官署，官衙。掷色：一种赌博的方式，以骰子点数的大小决定输赢。

②青蚨（fú）：传说以母青蚨或子青蚨的血涂钱，钱用出去还会回来。后遂成为钱的代称。

③拈阄（jiū）：抓阄。

④关防：监视，防范。

⑤行立：行走站立。

⑥过限：超过时间。

⑦官卷：清代科考，高官子弟参加乡试，另外编号，以人数多寡，定额取中。因其试卷均编“官”字号，故名“官卷”。这里指陈芸参加考对可以享受特殊待遇。

【译文】

萧爽楼有四忌：忌谈官职升迁，忌谈官府时事，忌谈八股时文，忌看牌掷色。有违反者一定要罚酒五斤。有四取：取慷慨豪爽，取风流蕴藉，取落拓不羁，取澄静缄默。长夏闲暇无事，大家以考试对句为会。每会八个人，每人各带二百铜钱。先抓阄，得第一的人为主考，坐在旁边监考；得第二者负责誊录，也就座；其余的人都当举子，各自到誊录处拿一张纸，盖上印章。主考人出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计时，大家可以走着站着构思，但不准交头接耳。对句写完后，投到一个匣子里，方可就座。各人交卷之后，誊录者打开匣子，将各人所写对句抄成一卷，转呈主考，以杜绝徇私行为。从十六个对句中取七言句三联，五言句三联。六联中得到第一的，即为下一任的主考，第二名为下一任负责誊录。其中有两联都没被取中者，罚钱二十文；仅取中一联者，少罚十文钱；超过时间的，则加倍处罚。这样一场下来，主考可得一百文钱。一天可以考十场，积攒上千文钱，酒钱就非常充足了。只有芸例外，大家推举她为官卷，准许她坐下来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①，神情确肖②。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③，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④，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⑤，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注释】

①小影：小幅画像。

②确肖：非常逼真。

③粉墙：白色的墙。

④素纸：白纸。

⑤萧疏：错落有致。

【译文】

杨补凡曾给我们夫妇画了一幅载花小影，神情逼真。那天夜里月色很好，兰花的影子映在粉墙上，别有幽致。王星澜醉后雅兴萌发，说道：“杨补凡给你们写真，我能给你们画花图影。”我笑着说：“花影能像人影吗？”王星澜把白纸铺在墙上，对着兰花的影子，用墨或浓或淡，画了起来。到白天拿出来看，虽然不成画，但花叶错落有致，自有月下之趣。芸很珍爱这幅画，大家在上面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①，菜花黄时②，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③。”众笑曰：“诺。”

【注释】

①南园、北园：南园位置约在今苏州人民路工人文化宫东、十全街南。北园位置约在今苏州拙政园东、东北街北。

②菜花：油菜花。

③炉火：生了火的炉子。这里指做饭用的炉灶炊具等。

【译文】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两个地方，油菜花开的时候，苦于当地没有酒家可以饮酒。大家只好带着食盒过去，对着花喝冷酒，很没有意思。有人建议就近寻找饮酒的地方，有人建议看花后回来饮酒，但这终究不如对着花趁热饮酒畅快。大家商议不定。芸笑着说：“明天各位只管掏买酒钱，我自己挑着炉火过来。”大家笑着说：“好啊。”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①，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②，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

【注释】

①端整：整齐，齐备。

②行灶：可移动的炉灶。

【译文】

众人走后，我问道：“你真的要亲自挑着炉火前去吗？”芸说：“不是的。我看到市面上有卖馄饨的，其担子、锅、灶，无不齐备，为什么不雇他们去呢？我先在家里把菜做好，到那里一下锅就行了，喝茶、饮酒，都很方便。”我说：“酒菜固然方便，煮茶却缺少工具。”芸说：“带一个砂罐过去。用铁叉串在砂罐把柄上，拿去锅后，把它挂在可移动的炉灶上，加上柴火煎茶，不也是很方便吗？”我鼓掌叫好。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

【译文】

街上有个姓鲍的人，以卖馄饨为业。就用一百文钱来雇他的馄饨担子，约定明日午后。姓鲍的欣然答应。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①，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②。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③，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④，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⑤。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注释】

①席垫：坐席垫子。

②团坐：围坐在一起。

③越阡度陌：在田野间纵横行走。

④陶然：陶醉、愉快的样子。

⑤果腹：吃饱。

【译文】

第二天，看花的人都到了，我告诉他们其中的原由，大家都很叹服。饭后一起过去，并且带上坐垫，来到南园，选一处柳荫下团团围坐。先烹茶，喝完之后，再暖酒做菜。当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青衫红袖，穿行在田间小路上，蝶蜂飞舞，让人不饮自醉。不久，酒菜都准备好了，大家坐在地上大吃起来。姓鲍的人也颇不俗，拉他过来一起饮酒。游人看到后，无不羡慕这个奇思妙想。到杯盘狼藉的时候，大家都已陶醉，有的坐，有的卧，有的歌，有的啸。红日快要落山时，我又想吃粥，姓鲍的就去买米来煮，大家吃饱了才回去。芸问：“今日的游玩快乐吗？”众人说：“没有夫人的力量，今天就不会玩得这么开心。”众人大笑着散开了。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①。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②。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③，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④，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注释】

①花蒂：花或瓜果跟枝茎相连的部分。

②移掇：移动，收拾。

③小帽：便帽。相对于礼帽、官帽而言。

④出客：外出作客。

【译文】

贫寒之士的起居、衣食，以及器皿、房舍等，都应当省俭而雅洁，省俭的方法叫“就事论事”。我爱喝点儿小酒，不喜欢吃很多菜。芸就为我置备了一个梅花盒：二寸大小的白瓷深碟六个，中间放一个，外边摆五个。用灰漆漆好，外形像梅花。底盖都起凹楞，盖上有把手，形如花蒂。放在案头，如同一朵梅花盖在上面。打开来看，好像菜肴放在花瓣中。一个盒子六种颜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吃，吃完再添。另外再做一个矮边圆盘，以便放置杯筷酒壶等，随处可以摆放，移动收拾起来也方便。这是食物省俭的一个办法。我的小帽领袜，都是芸亲手做的。衣服破了，移东补西，一定要齐整、干净，颜色选用暗色的，以免露出污垢的痕迹。这样既可出门作客，又可居家常穿。这又是服饰省俭的一个办法。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①，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②，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③，良有以也。

【注释】

①夏月：夏天。

②黝（yǒu）黑：深黑色。

③竹头、木屑：废弃的竹根、木头的碎末，比喻可利用的废物。典出《世说新语·政事》：“陶公性检厉，勤于事。作荆州时，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会，值积雪始晴，听事前除雪后犹湿，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无所妨。官用竹，皆令录厚头，积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装船，悉以作钉。”

【译文】

刚到萧爽楼的时候，我嫌光线暗，就用白纸糊墙，这才亮堂起来。到了夏天，楼下撤去窗户，没有栏杆，觉得空洞没有遮拦。芸说：“有旧的竹帘子，为什么不用它来替代栏杆呢？”我问：“怎么个替代法呢？”芸说：“找几根竹子，要黑色的，一竖一横，留出走路的空间。截一半竹帘子搭在横竹上，垂到下面，高度与桌面相同。中间竖上四根短竹，用麻线扎紧固定。然后在横竹挂竹帘子的地方，找些旧的黑布条，连横竹一起裹起来缝上。这样既可遮拦做装饰，又不费钱。”这也是“就事论事”的一个方法。由此推之，古人所说的竹头、木屑都有用处，确实有道理。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①，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②，香韵尤绝③。

【注释】

①纱囊：纱做的袋子。

②天泉水：雨水。

③香韵：香气，香味。

【译文】

夏天，荷花初开的时候，晚间含苞，早上开放。芸用小纱袋包上一些茶叶，放到花心里，第二天早上再取出，烹煮雨水来沏泡，其清香韵味尤为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