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狱里有一个地方名叫马勒勃尔介[1],这个地方和周围的圆墙同是铁色的石头构成的。这万恶的地域正中是一眼极大极深的井的井口,关于这个井的构造,到适当的地方再讲[2]。这井和高大的石墙墙根之间的地带自然是圆形的,这个地带的地面被划分成十条壕沟。为保卫城墙而用一道一道的城壕把城堡围起来,这种城壕所在的地方呈现出什么样的地形,这里的壕沟也呈现出类似的地形。正如这样的城堡都有一些小桥从城门一直通到最靠外的堤岸,同样,这里也有一些石桥从石墙脚下伸展出去,横跨堤岸和壕沟,一直通到那井边,被井切断,并聚集在井口[3]。
我们从格吕翁背上下来后,就发现我们在这个地方;诗人向左走去,我在后面跟着他。我从右边看到新的悲惨景象、新的酷刑和新的鞭打者,充满了第一恶囊。恶囊底的罪人都赤身露体;从当中划界,这一边的罪人都向我们迎面走来,那一边的罪人都和我们向同一方向走去[4],但是脚步比我们大。犹如罗马人在大赦年因为巡礼者的队伍众多,想出了这样让人们过桥的办法:凡是面朝着城堡到圣彼得教堂去的人,都走这一边,朝着山走去的,都走那一边。我看到这边、那边的灰暗的岩石上都有长着角的鬼卒拿着大鞭子,正在后面残酷地鞭打那些罪人[5]。哎呀,一鞭子就打得他们抬起脚跟就跑,确实没有一个人等着挨第二下或第三下的。
我正向前走着,我的眼睛瞥见了一个罪人,我立刻说:“这个人我似乎已经见过。”因此,我停住脚步来端详他;和善的向导和我一同站住,而且同意我稍微往回走几步。那个被鞭打的罪人低下头,想隐藏自己,但这对他没什么用处,因为我说:“啊,你这把目光投射到地上的人,如果你所显现的面貌不是虚假的,那你就是维奈狄科·卡洽奈米科[6];但是什么罪使你吃这种苦头啊?”
哎呀,一鞭子就打得他们抬起脚跟就跑,确实没有一个人等着挨第二下或第三下的。
他对我说:“我是不愿意说的;但是你的明确的话使我想起了过去的世界,迫使我说。我就是那个引诱吉佐拉贝拉去顺从侯爵的意愿的人,不论人们对这件可耻的事怎样传说[7]。在这里哭泣的不只我一个人是波伦亚人;恰恰相反,这个地方波伦亚人满坑满谷,就连萨维纳河和雷诺河之间的地区[8],现在都没有这么多学会说‘sipa’的舌头[9];关于这点,如果你想要可靠的证据的话,那你就回想一下我们的贪心吧[10]。”他正在这样讲时,一个鬼卒拿皮鞭子打他,说:“滚吧,拉皮条的!这里没有女人可骗[11]。”
我回到我的护送者那里;随后,我们稍微走了几步,就来到了悬崖峭壁下有岩石突出、形成一座石桥的地方。我们很容易就登上了石桥;上了石桥的陡坡向右转,就离开了那些永恒的圈子[12]。
当我们来到了下面开着桥洞、使被鞭打的罪人可以通过的地方时[13],我的向导说:“你站住,让这另一队生得不幸的鬼魂[14]的目光投射到你身上,他们的面孔你还没有看到,因为他们所走的方向和我们相同。”
我们从古桥上望着从另一边向我们走来的一队鬼魂,他们同样被鞭子驱策着[15]。善良的老师不等我问,就对我说:“你看来的那个伟大的灵魂,他似乎不因为痛苦而流泪:他还保持着何等的王者气概呀!那就是凭勇气和智慧使科尔喀斯失去了公羊的伊阿宋[16]。当楞诺斯岛上的强悍无情的妇女们把她们的男人统统杀死后,他路过那个岛。在那里,他用倾心爱慕的姿态和花言巧语欺骗了那个先已欺骗过所有其他妇女的少女许普西皮勒。他使她怀孕后,撇下她孤零零的在那里[17];这样的罪孽罚他受这样的苦刑。这也给美狄亚报了仇[18]。凡是有这种欺骗行为的,都同他在一起走;关于这第一谷和被它咬住不放的人们[19],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我们已经来到这条狭路和第二道堤岸交叉、使堤岸形成另一拱桥的桥台的地方。从这里,我们听见第二囊里的人呻吟,用嘴和鼻子噗噗地吹气,用巴掌自己打自己[20]。堤岸的斜坡上布满了一层由于下面蒸发的气味凝结在那里而形成的霉,它使眼睛看到它,鼻子闻到它都难以忍受。谷底是那么深,除非登上石桥的最高处——拱券的脊背,没有别的地方能够看得见它。我们来到了那里;从那里,我看见下面沟里有许多罪人浸泡在一片好像是来自人间的厕所里的粪便中。
我用眼睛向下面观察时,看见一个罪人头上被粪汁泡得那样脏,简直看不清他是僧是俗。他向我喝道:“你干吗这样贪看我,比看其他的肮脏的人更仔细?”我对他说:“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你头发干的时候,我就看见过你,你是卢卡人阿莱修·殷特尔米奈伊[21]:所以我对你比对所有其他的罪人都更加注视。”于是,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我的舌头说不够的阿谀谄媚话,使我沉没在这里了。”
随后,我的向导对我说:“你尽着目力再稍微向前边看一下,使你的眼睛清楚地看到那个肮脏的、披头散发的娼妓的脸,她正在那里用肮脏的手指甲自己抓自己,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着。她就是妓女塔伊斯[22],当她的情人问她:‘你很感谢我吗?’她回答说:‘简直是千恩万谢!’我们看到这里就够了。”
[1] “马勒勃尔介”(Malebolge复数)意即装满罪恶的口袋,是第八层地狱的名称。凡是对并非信任自己的人犯下欺诈罪者,死后灵魂都在这里受苦。这层地狱是个圆形的广大地区,四周有悬崖峭壁围绕(悬崖峭壁顶上就是第七层地狱),形成一道围墙,地面和围墙都是铁色的,即深灰色的岩石。
[2] 井底是第九层地狱,在第三十二章才讲这口井的构造。
[3] 因为围墙是圆形的,所以墙根和井之间的地带也是圆形的,这个地带的地面划分成十条壕沟,以那口井为中心,一条壕沟套着另一条壕沟,形成十个恶囊,有十种不同罪恶的灵魂分别在其中受苦。壕沟与壕沟之间当然有堤岸隔开。为了具体说明第八层地狱的地形,使读者如身临其境,但丁采用了在实际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作为比喻。中世纪城堡四周都有城壕,即护城河,为防守之用;城门口都有吊桥通到城壕最靠外的堤岸;第八层地狱里,从悬崖峭壁脚下到当中的井之间,有许多座由岩石构成的天然石桥横跨那十条壕沟;但丁就用中世纪城堡的城壕和吊桥来比拟第八层地狱里的壕沟和天然石桥。“被井切断,并聚集在井口”意即所有的石桥都通到井边为止,并集中于此,就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
[4] 第一条壕沟(即第一恶囊)以壕沟正中为界,分成两个大小相等的圆形场地,受惩罚的鬼魂分成两队,各在一个场地中,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前进;走在靠两位诗人所走的堤岸这一边的,是犯做淫媒罪者,他们和两位诗人走的方向相反,所以但丁完全看得见他们的脸;走在另一边的,是诱奸者,他们和两位诗人所走的是同一方向,所以但丁非得到了桥上,才能看见他们的脸。犯做淫媒罪者劝诱妇女去满足别人的情欲,诱奸者引诱妇女来满足自己的情欲,二者的共同点是:都用欺骗手段达到罪恶的目的,使他人受害,因而都犯下了欺诈罪,同在第一恶囊中受苦。
[5] 为了说明第一恶囊中犯做淫媒罪者和犯诱奸罪者各成一队,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前进的情景,但丁使用了在当时的读者记忆犹新的重大事件中出现的情景作为比喻: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把1300年宣布为大赦年(Giubileo),欧洲各国前往罗马朝圣的信徒人山人海;圣天使堡桥(ponte di Castel S.Angelo)是台伯河上惟一直接通往圣彼得教堂的桥梁,为了避免桥上行人拥挤,交通阻塞,临时在桥当中建了一道矮墙,将桥隔成两半;去圣彼得教堂朝圣的人从一边过桥,从圣彼得教堂朝圣回来的人从另一边过桥。“面朝着城堡”意即面朝着圣天使堡,是去圣彼得教堂的方向;“朝着山走去的”指从圣彼得教堂回来的人;“山”指位于台伯河彼岸的、正对圣天使堡的小丘乔尔达诺山(Monte Giordano)。
“这一边”“那一边”指第一条壕沟从当中划分成的两部分;“灰暗的岩石”指铁色的岩石构成的沟底。
[6] 维奈狄科·卡洽奈米科(Venedico Caccianemico)是波伦亚人,1228年左右出生在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他是属于贵尔弗党的吉勒美伊(Geremei)家族集团的首领,1274年战胜属于吉伯林党的兰伯塔乔(Lambertazzi)家族集团,并把这个集团的首领逐出波伦亚;他曾任种种要职,1287年和1289年,由于赞助斐拉拉的埃斯泰(Este)侯爵对波伦亚的政治野心,先后两次遭受流放,返回家乡后,1294年订立了他儿子兰伯提诺(Lambertino)和侯爵阿佐(Azzo)八世的女儿科斯坦察(Costanza)的婚约,使自己的家族和埃斯泰家族的关系更加密切。1301年再次遭受放逐,似乎死于第二年。但丁大概认为他死于1300年以前。
[7] 吉佐拉贝拉(Ghisolabella)是维奈狄科的妹妹,嫁给斐拉拉人尼科洛·冯塔纳(Niccolò Fontana)为妻,死于1281年。维奈狄科劝诱吉佐拉贝拉与侯爵私通,注释家万戴里(Vandelli)认为,也是为了密切与埃斯泰家族的关系这一政治目的。这个侯爵是奥比佐(Obizzo)二世还是指阿佐八世,尚无定论,现代注释家大多数认为指前者,因为史籍中说他道德败坏。维奈狄科干的这一罪恶勾当,虽然不见于史籍和文献,但从诗中“不论人们对这件可耻的事怎样传说”这句话看来,当时已经辗转流传到意大利许多地区。但丁在何时何地看见过维奈狄科,难以确定,据注释家推测,大概是在1287年以前,诗人青年时代在波伦亚求学期间。
[8] “在这里哭泣”意即在这里受苦。“萨维纳河和雷诺河之间的地区”指波伦亚地区。
[9] “sipa”是意大利语连系动词essere(含义为“是”)的虚拟式现在时第三人称单数,出现在古波伦亚方言中的形式(现代波伦亚方言为“sepa”),相当于标准意大利语的“sia”;“学会说‘sipa’的舌头”意即从咿呀学语时就学会说sipa的人,即波伦亚人。全句的大意是:因犯做淫媒罪死后在这里受苦的波伦亚人,比波伦亚地区活着的波伦亚人还多。
[10] 但丁通过维奈狄科的口揭发波伦亚人贪婪的本性。他认为贪欲是世上万恶的根源,所以一再加以揭发批判。
[11] 原文是“qui non son femmine da conio”,对此注释家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含义是:这里没有女人可以供你拉皮条赚钱的;有人认为含义是:这里没有女人可以欺骗;前者把“conio”解释为“moneta”(钱),强调贪婪是所犯罪行的根本原因;后者把“conio”解释为“inganno”(欺骗),强调欺骗是所犯罪行的本质。牟米利亚诺以及波斯科-雷吉奥都肯定第二种解释。译文根据这种解释。
[12] 可以想象,这些天然石桥都是拱桥(即罗锅桥),“陡坡”指拱券的陡坡。“永恒的圈子”含义隐晦,注释家有种种不同的解释:毕扬齐(Bianchi)、万戴里和巴尔比都认为指那些被鞭打的、永远不停地在壕沟里转圈子的鬼魂们。反对这种解释的学者指出,但丁和维吉尔不但没有离开受鞭打的鬼魂们,而且还走上石桥去看他们。佩特洛齐(Petrocchi)说,两位诗人登上石桥就可以说是离开了那些鬼魂,但这种解释很勉强,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彼埃特罗波诺和萨佩纽都认为指第八层地狱周围的悬崖峭壁形成的围墙(因为地狱是永远存在的,所以诗人用“永恒”一词来形容这道围墙)。彼埃特罗波诺还说,如果不想放弃第一种解释,将“永恒的圈子”专指犯做淫媒罪者所转的圈子,就说得通。译者认为,这样解释颇能自圆其说,因为两位诗人上桥后,注意力就转移到诱奸者的队伍上,所以可以说离开了那些犯淫媒罪者的鬼魂。
[13] 指拱券顶上,即弧形桥洞的最高处。
[14] 意即入地狱受苦者。
[15] 这一队是犯诱奸罪者的鬼魂。
[16] 伊阿宋(Iason)是古希腊神话中乘坐名叫阿耳戈(Argo)的大船前往黑海东岸的科尔喀斯(Colchis)去取金羊毛的英雄。
[17] 伊阿宋和他的伙伴们途中路过楞诺斯(Lemnos)岛时,岛上的妇女由于愤恨他们的丈夫从外地带来宠爱的女人,已经把所有的男人统统杀死。岛上的女王许普西皮勒(Hypsipyle)是个美貌的少女,伊阿宋和她发生了爱情,使她怀了孕,她让他和他的伙伴们留在岛上,但伊阿宋狠心遗弃了她。“先已欺骗过所有其他妇女”指当初杀死岛上所有的男人时,许普西皮勒暗地里救出自己的父亲托阿斯(Thoas),将他藏在箱子里,扔在海上任其漂流,而不让其他的妇女知道(事见奥维德的《列女志》(Heroides)第六篇书信和斯塔提乌斯的《忒拜战纪》第五卷)。
[18] 美狄亚(Medea)是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和伊阿宋相爱,帮助伊阿宋得到了她父亲的金羊毛。为了爱情,她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同他一起逃回希腊,和他正式结婚,生了两个儿子。伊阿宋后来爱上了科任托斯(Corinthus)王克瑞翁(Creon)的女儿,娶她为妻,遗弃了美狄亚。美狄亚设计报仇,送给这位公主一件金袍,她穿上后,被衣裳上的毒药毒死,国王抱住她时,也中毒而死;不仅如此,她还当着伊阿宋的面杀死她和他生的两个儿子,然后逃走(事见《变形记》卷七和《列女志》第十二篇书信)。伊阿宋在地狱里受惩罚,就意味着给美狄亚报了仇。
[19] “第一谷”即第一壕沟(第一恶囊),隐喻“咬住不放”(azzanna)说明第一谷把罪恶的灵魂们圈在里面加以惩罚,好像嘴咬住食物来咀嚼似的。
[20] 第二恶囊里的人是犯谄谀罪者。“嘴和鼻子”原文是muso(兽的口鼻部),借用来指人的嘴和鼻子,表示诗人对这些罪人的轻蔑。由于浸泡在屎尿里,他们就像猪吃食时似的用口鼻噗噗地吹气。“用巴掌自己打自己”是痛苦和绝望的表现。
[21] 阿莱修·殷特尔米奈伊(Alessio Interminei)出身卢卡贵族,属于白党,生平事迹不详,文献证明他1295年还在世,大概以后不久就死了。
[22] 塔伊斯(Thaïs)是古罗马泰伦提乌斯(Terentius,约公元前195—前159?)的喜剧《阉奴》(Eunucus,公元前161)中的人物,乃雅典名妓。在剧本第三幕第一场中,塔伊斯的情人军人特拉索(Thraso)通过拉皮条的格纳托(Gnatho)赠给了她一个女奴,他问格纳托:“那么,塔伊斯很感谢我吗?”格纳托回答说:“千恩万谢。”西塞罗在《论友谊》第二十六章中引用了这两句问答的话,把答话作为谀辞的例子;但丁在诗中把格纳托的答话放在塔伊斯口中,好像问答是在特拉索和塔伊斯之间进行的,足以证明他的诗句所根据的,不是泰伦提乌斯的剧本中的对话,而是西塞罗的引文,这段引文中没有明确对话者是谁,问话中的主语Thaïs很容易被认为是呼格,因而把答话看成是塔伊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