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瞧，那只翻山越岭，摧毁城墙和武器的尖尾巴的野兽[1]！瞧那个放臭气熏坏世界的怪物！”我的向导开始对我这样说；他向它示意，要它靠近我们所走的大理石路的尽头上岸。那个象征欺诈的肮脏的形象就上来了，把头和躯干伸到岸上，但没有把尾巴拖上岸来[2]。它的面孔是正直人的面孔，外貌是那样和善，身体其余部分完全是蛇身；它有两只一直到腋下都长满了毛的有爪子的脚；背上、胸部和左右腰间都画着花纹和圆圈儿[3]。鞑靼人和突厥人[4]织成的织物，都未曾有过比这更多的色彩、底衬和花纹，阿剌克涅[5]也没有织出过这样的布。
犹如有时小船停在岸边，一部分在水中，一部分在陆上，犹如在贪食嗜酒的德意志人那里，海狸摆好架势，准备作战[6]，那只最坏的野兽就这样趴在那道把沙地围起来的石头边沿上[7]。它的整个尾巴悬空摇摆着，尾巴尖上那个像蝎子的钩子一般作为武器的毒叉向上弯曲着。
我的向导说：“现在我们的路得稍微拐点弯儿，向趴在那儿的那只恶毒的野兽走去。”于是，我们向右边走下堤去[8]，为了完全避开沙地和火雨，紧挨着边沿走了十步。当我们来到野兽跟前时，我瞥见再往前不远有一群人[9]靠近深渊坐在沙地上。
我的老师在这里对我说：“为了使你能把自己在这一圈的经历完完全全地带回去，你去看一下他们的情况。你在那里说话要简短，在你回来以前，我要同这只野兽谈一下，让它允许我们借助它的强壮有力的肩膀。”
这样，我就独自一人继续顺着第七圈的边沿前行，走到那些受苦的人们坐的地方。他们的痛苦正从他们的眼睛里迸发出来[10]；他们向这边、向那边挥动自己的手，时而用来抵御火雨，时而用来抵御灼热的土地。狗在夏天被跳蚤或者狗蝇或者牛虻咬时，有时用嘴，有时用爪子来抵御，和这种情景没有什么不同[11]。我把目光投射到那些受落下来的火雨烧身之苦的人们当中的一些人的脸上之后，我连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但是我看到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有某种颜色和某种图案的钱袋，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饱看自己的钱袋[12]。当我东张西望地来到他们中间时，我看到一个黄色的钱袋上有狮子形象和姿态的天蓝色的图案[13]。当我把我的目光的车向前推进[14]时，我就看到一个血红的钱袋，上面呈现出一只比奶油还白的鹅[15]。一个以一头天蓝色的、怀胎的母猪作为自己的白色小钱袋上的图案的人[16]对我说：“你在这壕沟里[17]做什么？你现在就走开吧；因为你还是活人，我要你知道，我的邻人维塔利阿诺[18]将来到这里，坐在我左边。我是帕多瓦人，同这些佛罗伦萨人在一起：他们屡次用震得我耳朵要聋的声音喊叫：‘让那个带着上面有鸟喙的钱袋的伟大骑士来吧！’”他说罢，就把嘴一咧，像舔鼻子的公牛似的伸出舌头来。[19]我怕再待下去会使告诫我不要久留的老师生气，就离开了那些受苦的鬼魂往回走。
我找到了我的向导，他已骑上那只凶恶的动物的臀部，对我说：“现在你要坚强勇敢，今后要凭借这样的阶梯[20]下去；你骑在前面吧，因为我愿意坐在中间，为的使它的尾巴不能伤害你。”
犹如患三日疟的人临近寒颤发作时，指甲已经发白，只要一看阴凉儿，就浑身打战，我听到他对我说的话时，就变得这样；但是羞耻心向我发出它的威胁，这羞耻心使仆人在英明的主人面前变得勇敢。
我坐在它那巨大的肩膀上，心里真想说：“你抱住我吧。”可是声音出乎我意料地发不出来。但我一骑上去，这位在别的危险境地中曾救助过我的老师，就用双臂抱住我，扶住我；他说：“格吕翁，现在开动吧：圈子要兜得大，降落要慢；要想到你所承载的新奇的负担[21]。”
犹如小船离开岸时徐徐后退，那怪物就这样离开了那里；当它觉得自己可以完全自由转动时，就把尾巴掉转到胸部原来所在的地方，像鳗鱼似的摆动伸开了的尾巴，还用有爪子的脚扇风。当法厄同撒开了缰绳，致使天穹至今还看得出被烧的痕迹[22]；当可怜的伊卡洛斯觉察到腰间的羽毛由于黄蜡融化而脱落下来[23]，听见父亲向他喊：“你走错路了！”我想，他们的恐惧都不比我看到自己四面悬空，下临无地，除了那只野兽，什么都看不见时的恐惧更大。那只野兽慢慢地、慢慢地游去；它盘旋着降落，但我并不觉得，只是感到风迎面和从下边吹来。
我从右边已经听到旋涡[24]在我们下面发出可怕的轰隆声，因此，我伸出头去，向下面望了一眼。这时，我对于降落更觉得害怕，因为我看到了火光，听到了哭声；我为此浑身发抖，两腿紧紧地夹住兽背。后来，我才看到——因为起初没有看到——那野兽已经在降落和盘旋，因为四面八方的种种苦刑的情景越来越近。
犹如猎鹰飞了很久，没有看到诱饵[25]或鸟儿，使得鹰猎者说：“哎呀，你下来啦[26]！”它飞起时那样快，现在疲惫不堪地兜了一百个圈子飞回来，落在离它主人远远的地方，露出气愤不满的神气；格吕翁就这样把我们放下来，放在紧挨着悬崖峭壁脚下的地方[27]，卸下了我们的身体的负担以后，它就像箭离弦似的不见了。
[1] 野兽指格吕翁（Geryon）。根据古希腊神话，格吕翁是一个巨人，居住在西方日没处的厄律提亚（Erythia）岛上，没有一个凡人敢和他作战，半神半人的英雄赫剌克勒斯（Heracles）为了抢走他的宝贵的牛群，在和他搏斗中杀死了他。在《埃涅阿斯纪》卷六，他作为“三个身子的、若隐若现的怪物”在冥界大门里出现在埃涅阿斯面前。古代神话和维吉尔的史诗都没有把他描写成欺诈者。在中世纪传说中，他才变成一个残忍狡诈的国王，装出一副诚恳和善的面孔接待客人，随后就狠毒地杀害他们。在古代神话、维吉尔史诗和中世纪传说中有关的描写的基础上，但丁凭借丰富的想象力，重新塑造了格吕翁的形象，把他作为第八层地狱的守护者和欺诈的象征。“翻山越岭，摧毁城墙和武器”表明欺诈由于惯用阴谋诡计而具有难以抵抗的力量，它既能越过一切天然的障碍，又能突破任何人为的防御。“放臭气熏坏世界”表明世人到处遭受欺诈之风的污染和毒害。
[2] 这句话的寓意是：欺诈总隐瞒自己的目的。
[3] “花纹和圆圈儿”象征欺诈者欺骗人所使用的种种阴谋、诡计、花招和圈套。
[4] 指中世纪居住在波斯及其邻国的鞑靼人和突厥人，以善于织色彩鲜艳、花纹美丽的织物驰名。
[5] 据古代神话，阿剌克涅（Arachne）是吕底亚（Lydia）善于织布的少女，自恃技艺精巧，胆敢向弥涅耳瓦女神挑战，比赛织布；她织出了一块精美无比的布，弥涅耳瓦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就把它扯得粉碎。阿剌克涅因陷于绝望而上吊寻死，但弥涅耳瓦救活了她，使她变成了蜘蛛，她上吊的绳子变成了蛛网。
[6] 在但丁时代，海狸主要产于德国。“海狸摆好架势，准备作战”指海狸准备捕鱼时的姿态。据说，海狸捕鱼时，身子趴在岸上，尾巴伸到水里，来回摆动，从尾巴里冒出一种油脂，作为诱饵。但丁用小船和海狸这两个比喻具体说明，格吕翁身体趴在第七层地狱边沿上，尾巴悬在深渊上空的情况。温图里（Venturi）在《但丁的比喻》一书中指出：“用小船描绘出格吕翁身体的姿态；用海狸又描绘出这种姿态的狡诈的目的。”
[7] 指环绕第七层地狱的沙地的石头边沿。
[8] “我们的路得稍微拐点弯儿”意即我们得稍微向右转；但丁和维吉尔在地狱里总是向左走，只有两次是例外；一次是在第六层地狱里曾向右转，从烧得灼热的石棺和狄斯城的城墙之间走过去；一次是在这里，这次“向右边走下堤去”，是因为左边是弗列格通河和它形成的瀑布，不可能向左转。
[9] 这一群人是高利贷者的灵魂。
[10] 意即他们的痛苦使得他们的眼泪夺眶而出。
[11] 这个用动物比拟人的比喻，通过细节的描写表达出诗人对高利贷者的厌恶和鄙视。
[12] 每个人的钱袋的颜色和图案都和他的家族的纹章一样，注释家托玛塞奥指出，为了把诗人对肮脏的贵族的嘲讽带到地狱里，这是一个巧妙的艺术手段。“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饱看自己的钱袋”，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诗。注释家牟米利亚诺指出：“高利贷者的生活完全集中于这注视钱袋的目光之中，他们的尘世生涯的全部内容和意义都在钱袋里。”
[13] 金地蓝狮纹章是佛罗伦萨有名的贵族翦非利阿齐（Gianfigliazzi）家族的纹章，这一家族属于贵尔弗党；贵尔弗党分裂成黑白两党后，属于黑党。许多早期注释家认为，脖子上挂着这种钱袋的人是卡泰罗·翦菲利阿齐（Catello Gianfigliazzi），他和他的兄弟及堂兄弟都在法国放高利贷。
[14] 这句话使用大胆的、古怪的比喻，含义是：当我继续看下去时。
[15] 红地白鹅纹章是佛罗伦萨世系悠久的贵族奥勃利雅齐（Obriachi）家族的纹章。这个家族属于吉伯林党，1258年遭到放逐。据注释家拉纳（Lana）说，“这个家族同样是高利贷者”。一位早期无名氏注释家认为，但丁在这里所指的是这个家族的一个名叫洽波（Ciapo）的人。有一文献证明，一个姓名为洛科·奥勃利雅齐（Locco Obriachi）的人1298年在西西里放高利贷。
[16] 白地母猪纹章是帕多瓦著名的斯科洛维尼（Scrovegni）家族的纹章。多数注释家认为，和但丁说话的人是臭名远扬的高利贷者雷吉那尔多·斯科洛维尼（Reginaldo Scrovegni），此人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他儿子阿里格（Arrigo）也是高利贷者，为了给父亲赎罪，修建了著名的斯科洛维尼教堂，其中的壁画是著名画家乔托（Giotto）的手笔。
[17] 指地狱。
[18] “邻人”意即同城的人。多数早期注释家认为指的是维塔利阿诺·戴尔·敦忒（Vitaliano del Dente），1304年，他任维琴察最高行政官，1307年任帕多瓦最高行政官。但是，据当时的历史学家说，他为人慷慨大方。
[19] 指佛罗伦萨贝齐（Becchi）家族的简尼·布亚蒙忒（Gianni Buiamonte），1293年，任佛罗伦萨市长，1298年后，被称为骑士。他是靠高利贷致富的银行家，后来因赌博破产，并且由于诈骗而被判罪，死于1310年。他的家族的纹章是金地衬托着三只黑鸟喙的图案。“伟大骑士”是讽刺话，“把嘴一咧，像舔鼻子的公牛似的伸出舌头来”，是嘲笑的姿态。
[20] 在此以前但丁和维吉尔都是自己从一层地狱下到另一层地狱，不靠外力帮助；到达最后两层地狱和从地球中心到达南半球，将需要借助外力或阶梯。
[21] 但丁是活人，身体有重量。
[22] 据古希腊神话，法厄同（Phaëthon）是日神的儿子，他坚决要求驾着父亲的驷马车辇在天空游玩一天，日神再三劝阻，他都不听，最后勉强答应了。四匹飞马奔向天空后，法厄同不知道路在哪里，也无法控制飞马，不禁惊慌失措，车辇驶到天蝎座时，“他看见大蝎弯着两条臂，像一对弓似的，长长的尾巴，其余的臂膊向两面伸开，……身上冒出黑色的毒汁，想用弯弯的尾巴来螫他，他吓得浑身发冷，失去了知觉，撒开了手里的缰绳”（奥维德《变形记》卷二），四匹马无人驾驭，就在天空任意驰骋，使得“天空从南极到北极都在起烟”。为了防止大火烧毁一切，宙斯用雷电击死了法厄同。“天穹至今还看得出被烧的痕迹”，指的是银河。
[23] 据古希腊神话，伊卡洛斯（Icarus）是雅典的巧匠代达罗斯（Daedalus）的儿子，代达罗斯因杀人被判处死刑，他带着儿子逃到克里特岛，克里特王米诺斯为了长期利用他的巧技，把岛屿周围的船只都封锁起来，不准他离开那里。他采集了许多羽毛，按大小长短排列整齐，然后用线和黄蜡串连起来，又把这一串羽毛略微扭弯，就像真鸟的翅膀一样。他把一对人工翅膀缚在身上，又把另一对装在儿子肩上，然后鼓起双翼，飞上天空。他在前面引导，让儿子跟着他飞。伊卡洛斯愈飞愈胆大，愈飞愈高兴，最后“抛弃了引路人，直向高空飞去。离太阳近了，太阳炽热的光芒把粘住羽毛的芬芳的黄蜡烤软烤化，伊卡洛斯两臂空空，还不住上下拍打，但是没有长桨一般的翅膀，也就扑不着空气了。他淹死在深蓝色的大海里”（奥维德《变形记》卷八）。
[24] 原文是“il gorgo”。注释家对这词的含义有种种不同的解释：有的人认为指弗列格通河的瀑布从第七层地狱倾泻到第八层地狱所形成的旋涡；有的人认为指瀑布本身；有的人认为指倾泻的大量瀑水。译文根据第一种解释。
[25] “诱饵”原文是“logoro”；这是一种鹰猎用具：把两只鸟翼绑在一根小木棍上，摇动起来，就像鸟儿似的，鹰猎者用它来招回猎鹰。
[26] 意即“我很不高兴你下来了。”猎鹰没有看到诱饵，也没有看到飞鸟，就飞下来，使得猎人不满；由于没有抓到猎物，知道猎人不满，猎鹰自己也很生气，所以飞起时扶摇直上，异常迅速，飞下来时无精打采，缓慢盘旋，最后，怏怏不乐地落在离主人远远的地方。但丁用这个比喻来比拟格吕翁放下两位诗人来的情景。
[27] 指第七层地狱和第八层地狱之间的悬崖峭壁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