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文学(套装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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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传奇主义时代

二一 绪论

英人Strachey言,法国革命如暴裂弹丸,十八世纪文人,合力制作,以至于成,及其猝发,投者亦与俱尽,旧制固悉颠覆,而“哲人”之精神,亦以消散矣。其时凡百更张,艺文标准,亦须改作。传奇主义者,精神颇似文艺复兴,所向慕者为中古文化,而自具清新之气,于世界文学,新辟径涂,其力实至伟也。法国革命前,Rousseau首出创复归自然之说,Saint-Pierre继之,而中更扰乱,复经帝政,文艺思想,亦见迫压,乃稍稍停顿。传奇派之发达,遂转迟于德国。德以Goethe等之影响,Novalis辈继Sturm运动之后,别立新派,展布至速。英则自Crabbe等出,已开传奇派先路,至Wordsworth乃成独立宗派。Byron与Shelley二人,凡自由不羁之气,悉寄于诗,影响于世尤巨。意大利Foscolo之后,有Manzoni与Leopardi。俄则有Puschkin,又以移植Byron著作,文事于是大盛。十九世纪上半,盖为传奇主义盛极之时,欧土各国,悉有表见,以上所举,其最著者也。

传奇主义以拒古典主义之文学而起,一言以蔽之,则情思对于理性之反抗也。精神所在,略有数端。一曰主观。古典派文学,专重形式,至屈个性以从之。今则反是,欲依个人之感性思想,立自由之艺术,以能达本己情意为先,形辞句皆所不顾,所谓抒情诗派(Lyricism)也。二曰民主精神。法国革命,去贵族政治而为民主,其精神亦见于艺文。十八世纪都会之文学,一转而言村市,咏叹田家,颂美天物,其风始于Rousseau与Crabbe之时,至Wordsworth而大成。所著《抒情诗集》(Lyrical Ballad)序中,申言其意。盖纯朴生活,不为因袭所制,田家习俗,又发自根本之感情,未受礼文涂饰。故人性之显见者较真,人生之意义与真相,因亦易于观取也。三曰惊异之复生(Renaissance of Wonder)。传奇派文学既以表现情思为主,故贵能撄人心,发其想象感情,得会通意趣,人间常事,不足以动听闻,则转而述异。凡幽玄美艳,或悲哀恐怖之事,皆为上选。神话传说,于是复兴,唯所取者非古代而在中世,如武侠之俗,虔敬之信,神圣之爱,空灵神秘之思,皆最适于当时之人心。英人Pater谓传奇主义之精神,为好奇与尚美,中古景慕(Mediaevalism)之风,即二者之发现是也。超越现时,求瑰奇于古,遂复转而搜之于异地。故其一面,即为异域趣味(Exoticism)。欧土而外,远及东方,所取不厌其怪诞,唯患其不新异。Ruskin论雕刻建筑,说Romantic字谊,谓指未必有或不习见之美,正得其精意也。Classicism之名,出于古典。Romanticism则云传奇。二者之异可见,唯根本差违,仍如上述,名义所示,但一事耳。

二二 法国

法国革命后,丧乱弘多,文学无由发达。至帝政时,愈益衰落。那颇仑虽极赏Paul et Virginie,以Werther自随,而当时文网乃极密。甚至涂改Racine,禁止Molière,凡自由思想,皆在芟夷之列。并世文人,或缄默不言,以待时会,或则再拜颂皇帝功德以取容。Hugo尝言,当举世匐伏那颇仑陛下时,唯有六诗人,立而不拜。益以Hugo,盖七人耳。前六人中de Staël夫人与Chateaubriand称最胜。多所著作,于新文学之发展,甚有功绩。然所以能至此者,半固由于才能,半则由于境遇。二人者,或家世富贵,颇有余闲,或寄迹异地,不被禁束,故发表思想,得悉如其意。de Staël夫人引德国思潮于法,续新旧世纪之坠绪。Chateaubriand则反抗哲人之唯理主义,发扬个人情思,提倡中古文化,实为传奇派之首出也。

de Staël夫人本名Germaine Necker(1766-1817),父为法国首相,归于de Staël-Holstein男爵。读Rousseau书,乃倾心自由之义。那颇仑忌之,放于国外。遂居Weimar,与德国当世名人友善。一八一三年著《德国论》(De l'Allemagne),凡四卷,首论风俗,次文学,次哲学,次宗教。介绍德国思想,谓足供国人效法。当时法人方热中军国主义,妄自尊大,以为爱国,又方以德为仇雠,故书出即被政府禁止焚弃。惟英京所刊尚存,其影响于后日文坛者甚大。de Staël夫人以为一国文学,与时代种族政治社会,皆有关系,自然而成,不可强效。拟古之诗,行不能远,以其古典精神,与国民生活,已无系属。古代文学之在今世,盖为客籍之艺术,能相会通而不能和合。唯传奇主义,源出骑士文学,实本国之土著,自国民宗教制度而生,故为可重。其举德国著作,为文学模范,即本此意也。

François René de Chateaubriand(1768-1848)亦六诗人之一,唯其不从那颇仑者,缘王党也。遁于英者数年。千八百五年作《基督教神髓》(Génie du christianism),称一生杰作。十八世纪哲人,斥宗教为迷信,能为文化之障。文学美术、则求感兴于古代,以希腊罗马为依归。Chateaubriand一反之,力为基督教辩解。首卷论玄义,次二卷论宗教艺术之关系,以为一切教中,惟基督教最富诗趣,近人情,教义祭礼,均极壮美,足为艺术源泉,中古骑士文学,实国民宗教精华,胜于古代异教之思想。其言虽未为定论,然引起宗教感情,别辟文学之途径,则此书之力甚多也。又自作小说,载之书中,以为实例。其一云Atala,叙荒原中二野人爱恋之事,可与Saint-Pierre比美。其二曰René,则自抒所怀,仿佛Werther,唯其无端之哀怨,尤怆楚而不可救。René迫于人间之本性,欲得不自知之幸福,遍历诸境,悉不自满,终至美洲,别求新生,而此心讫不得安,后乃死于内乱。综Chateaubriand著作,要旨有三。一为基督教,二为自然之美,三为个人。其源发于Rousseau,唯景慕中世,则所独有。合是三者,而传奇主义之思想,于是具足矣。

René一篇,写著者本己之感情,又实即“时代病”情状,故复别有价值。Étienne Pivert de Senancour(1770-1846)之Oberman亦与此同,是书以尺牍体为小说,颇类自传。别无结构,但直白心曲,忧来无端,莫知其故,希求慕恋,而别无准的,所谓幻灭之悲哀是也。Benjamin Constant(1767-1830)与de Staël夫人之爱,见于小说Adolphe者,亦此悲哀之一端。Adolphe与Ellenore相爱悦,然终彷徨不能安,离合两无所可,互以为苦,而复藉以为慰。de Staël夫人之Delphine,则因爱而至与社会抗,顾终不见知于所爱,乃遁死美洲之野。凡此诸作,皆为抒情派小说。或假托事迹,或直申怀抱,虽形式殊异,而发表个人诚实之感情,则同具理想派特质者也。

一八二二年Hugo与Vigny诗集出,理想派始大盛。其先有Alphonse de Lamartine(1790-1869),于千八百二十年刊诗集曰“冥想”(Meditations),纯依感兴,即事成诗,断绝十八世纪雕琢之习。影响之大,殆足与《基督教神髓》比次。Lamartine著作,以个人情思为主,爱慕自然与宗教,亦与Chateaubriand同。唯又能于爱恋信仰中,觉得慰藉,故悲哀得稍减也。Victor Hugo(1802-1885)虽以小说名世,而实为纯粹之诗人,叙事抒情皆极妙。赞美自然,以为人类之母。民主精神,亦充溢文字间。有《历代传说》(La Légende des siècles)三卷,述世界大事,始于创世至末日裁判而止,称法国最大之史诗。又于改革戏曲,亦有劳勚。一八二七年作剧曰Cromwell,力斥古典派规范,以英德著作为式,创立新剧。Hernani案后,传奇派遂胜,有力于剧坛者垂十六年。惟其溷合悲喜二剧分子,乃成世俗之Melodrama。第以奇诡之景,荒诞之事,激荡感情,亦有矫枉过直之失,论者或比之影戏(Phantasmagoria)。是派词人,虽最致力于戏曲,而终未能有所造就。惟摧毁旧式,导后来社会剧之先路,是为其功绩耳。

伯爵Alfred de Vigny(1787-1863)本武家,少即从军,多历世故。中年去职治文事,博览希腊文学,《旧约》及十八世纪哲人之书。所著诗集,中分古代犹太近世三部。叙事之才不及Hugo,惟即事寓意,思想深挚,亦传奇派所未有。又仿Scott作历史小说Cinq-Mars一卷。又有小品集,一曰“军役”(全文为Servitude et Grandeur militaires),一曰Stello,记英法三诗人之悲剧,叹才士穷涂,与《摩西》(“Moïse”)一诗同并出于宿命论。盖Vigny一生,实抱厌世思想,然与Chateaubriand等又殊异。其所以悲观者,初非由身世之感,惟审察人生,洞见虚幻,觉醒之悲,于是兴起。《参孙之怒》(“La Colère de Samson”)一诗,言人世爱情之幻。《橄榄山》(“Mont des Oliviers”)一篇,述耶稣故事,求上帝不得见,而犹大(Judas)即伏其旁,则对于宗教之悲观也。自然者,传奇派所谓人间之慈母。Vigny则于《牧人之家》(“La Maison du Berger”)诗中,述自然之言曰,吾芒然岸然,投人类于蝼蚁之旁。由吾视之,人与蚁等。吾身负荷,而并不知其名。人谓吾为母,而吾实一冢耳。非人生辛苦,亦无庸有所怨尤,但当委心任运以待尽,如《狼之死》(“La Mort du Loup”)诗中所言老狼,负伤忍苦,默然而死。此实Vigny之斯多噶派厌世哲学也。以是悲观,遂于一切有生,起哀悯之念。“Éloa”弃神国之乐,以从沦落之天使,即以表其对于罪恶之同情,乃不异于Hugo也。

Alfred de Musset(1810-1857)与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同为传奇派大家,而正相反。Musset纯为主观之诗人,Gautier则重客观,已为新派前驱。Musset天性善感,又受Byron之化,故以诗与爱为毕生事业。诗皆直抒其心曲,又作自传体小说一卷,并有名于世,而喜剧集为尤最。当时戏曲,颇杂揉无序,Musset所作,则仍依旧式,纯属喜剧性质,而自具特色。其所描写,非属一时一地,并为人世共通之事,大抵以爱恋为材。虽出空想,亦违现实。剧中主人,即为著者本己,故尤深切而有味也。Gautier早年多作华丽奇诡之诗,含有传奇派色彩,惟所言死生爱恋诸事,非以写自发之感情,实藉以寄其词华。一八五二年诗集《珐琅与雕玉》(Émaux et Camees)出,Gautier纯艺术之主义,于是益著。意以为艺术独立自存,不关道德情思之如何。文学亦其一支,当与雕塑绘画并论,以技工为重。故其为诗,自比于匠人错金,或施浮雕于贝玉。Hugo《东方诗集》(Orientales)中,已见端倪,Gautier乃扩而充之。后此作者,奉之为渠帅,立高蹈诗派,殆可谓之传奇与写实二者之中介也。

二三 又

国传奇派小说中,抒情派最先起,历史小说继之。前者本于主观,写个人之情思,如René等是。后者本于好奇,仰慕中世,深致颂美,乃以想象之力,复起古代事物,著之篇章,虽虚实淆溷,论者或至谓即历史小说之名,亦不得立,顾著作本旨,第一寄怀古之情,初非用以教史实,则虽有失征,固无妨也。

一八三一年Hugo著《巴里我后寺》(Notre-Dame de Paris),足为此派代表。Hugo本诗人,富于文词想象,所作为历史小说,而大似史诗,又似剧曲,似抒情诗,顾独少历史价值。盖精神所在,止于赞美中古艺术,假大寺为中枢,故描写至精,论建筑至百数十纸,令读者生厌,可以知其大略矣。《哀史》(Les Misérables)一书,亦多含历史要素,篇卷浩繁,稍失杂糅,然善能表见著者思想,如对于无告者之悲悯,与反抗者之同情,实为全书主旨。社会情状与哲学论议,俱羼杂其中,Hugo著作短长,毕见于此。早年作《死囚末日记》(Le Dernier Jour d'un Condamné)及Claude Gueux,平论死刑,力主停废,其人道主义之思想,与俄国之Tolstoj殆相仿佛也。

Alexandre Dumas(1803-1870)作戏曲,有名于时,尤以历史小说见称。幼好英人Scott之书,因仿为之,共成千二百卷。有曰“三铳兵”(Les Trois Mousquetaires)与Monte Cristo者尤胜。盖以有传说(Saga)趣味,故儿童深喜之。以较Hugo,则历史小说体式,至是尤备,第论文艺,乃远不逮耳。

此时别有二派小说,与前者稍异。一曰George Sand之理想派。一曰Balzac之写实派。理想派近于抒情,唯其描写田家与自然之美,虽本理想,亦不废观察。写实派则去古时史迹,转述现时之社会,虽叙世相,而仍杂以想象,故又与后之写实主义不同。George Sand(1804-1876)本名Amandine-Aurore-Lucille Dupin,幼育于母家,习知农家情况。长至巴里,读《基督教神髓》,Rousseau与Byron著作,大被感化。归Dudevant男爵,不相得,十年后遂离别。从事文学,以Sand自号。所作凡分四期。初为抒情小说,力攻男女不平等与无爱之结婚,盖半由Rousseau等之思想来,半出于一己之经历。次乃倾心于社会主义,假小说为传布道具,艺术价值,多不足称,然由为我而转入利他,一改人生观念,则影响至大。第三期之田园小说,实为Sand杰作,如《鬼沼》(La Mare Au Diable)及François le Champi,皆写故乡农民生活,优美而诚实,为法国文学所未曾有。Sand之理想派,亦由是得名。第四期小说,多取爱恋为材,颇似初年之作,唯无复激昂之气,但述优婉情事,以良时胜景为衬帖,则类田园小说也。

传奇派之写实小说,Balzac称最大,而实发端于Stendhal。Stendbal本名Marie-Henri Beyle(1783-1842),好十八世纪物质论,以幸福为人生目的,故归依强者。极赞那颇仑,以为人生战士代表,屡从之出征。及那颇仑败,遂遁居意大利卒。所作书不与传奇派同,惟多写人间感情,颇复相近。若其剖析微芒,乃又开心理小说先路。其小说以《赤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为最。Julien Sorel出身寒微,然有大志。绛衣不能得,则聊以黑衣代之,诱惑杀伤,历诸罪恶,终死于法。殆可谓野心之悲剧,亦足以代表人生精力之化身者也。Stendhal生时,颇为Balzac与Mérimée所称,然世不之知。至十九世纪后半,始渐为时人师法,如所自言云。

Prosper Mérimée(1803-1870)思想,颇受Stendhal影响。Stendhal推崇强力,恶文明之范物,至自绝于法国,以Milano人终。Mérimée理想所在,则为中古时,或蛮荒之地,人生精力,未为文化销损,犹存本来者也。其著作别无传奇派特性,惟此一端,差为近似,盖惊异复兴之一面,即有遗世之想,蕴藏于中耳。Mérimée初作戏剧,诡云中古西班牙人Clara Gazul作。又托Hyacinthe Maglanowich名,作古史诗曰La Guzla,一时惊以为真。小说最胜者有Colomba,记Corsica岛朴野之风,与欧陆文明相较。其叙亲属报仇(Vendetta)之习,及山林亡命(Banditti)生活,皆有生气,令读者觉浮华之社会,良不如所谓蛮岛者胜也。Mèrimèe人生观似Stendhal,而文术更进。等用客观,而复富于想象,剖析心情,纪述事物,皆绝精密,逾于传奇派小说之外。本为考古学专家,通历史言语诸学,故造诣甚深。又治俄国文学最早,为之介绍于世,于欧洲文学,甚有功也。

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世称传奇派之写实家,盖其写状人生,务求实在,实开十九世纪后半写实主义之先,惟亦时杂幻景,故仍属传奇派。以艺术言,则Stendhal与Mérimée所作书,尤为完善。但影响于后世者,殊不及Balzac之大。Balzac作小说甚多,可与Hugo相比。Hugo为诗人,饶于神思,以是特长传奇。Balzac则小说家,善于审察世相人情,图其形状,故Hugo作《哀史》不能尽善,而Balzac得奏其功也。所著小说统名之曰“人生喜剧”(La Comédie Humaine),复分都市乡邑农村政治军事私人诸生活,哲学分析诸研究等,网罗社会一切现象,而成人类之自然史。自言将如博物学者,观察人生,记载真相,无所评骘。凡善恶美丑,祸福苦乐,由彼视之,仅为事实之一端。其视人类与一草一虫,并无差别,栖息天地间,更无自由之意志,但以天性之激促,外缘之感应,缘生动作。作者之职,即在集录此种种因果,而宣布之。此统系研究之法,实为后世写实派所本,第在Balzac时,犹未能致于完善。盖传奇派嗜异之风,时或发露,事故人物,多涉怪幻,或入感情小说一流境地。且所见社会情状,偏在中流以下,图写人性,亦多鄙俗之流。凡高上生活,与优美性格,皆未能摹绘尽善,然其创始之功,自为不朽也。小说中有Eugénie Grandet写吝啬人之类型,La Père Goriot写溺爱之父,皆极妙。《人生喜剧》全部中,以此二篇为杰作云。

二四 英国

英国传奇派文学,始自Cowper等三诗人,至一七九八年Wordsworth等之《抒情诗集》出后,势乃大盛,其精神所在,并为爱自然,怜生物,重自由,后先盖无异。慕古之风播宣于Percy Ballads及Ossian者,则后有Coleridge之诗,Scott之历史小说为代表。惟此他小说,未能发达,仅Austen继Richardson之后,以心理小说名,然殊不及法国之盛矣。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少慕自由,闻法国革命而大悦,奔赴之,效力于Girondin党,亲属危之,绝其资斧,遂返英,而同党不久旋覆没。及恐怖时代起,继以那颇仑之治,因大失望,然仍信革命原理,略不疑贰。Wordsworth深爱自然,与友人Coleridge居于Grasmere,所隶之郡多湖沼,世因谓之湖上诗派,第以人与地言,实于诗无与也。二人共纂《抒情诗集》,Goleridge仅有《古舟师之歌》一章,余并Wordsworth作。Wordsworth为自然与人生之诗人。其人生之诗,约可分为三类。一曰儿童生活,二曰田家事物,三曰自由精神。《抒情诗集》序中,已自陈述其意。而对于自然,尤具别见。古昔诗人,凡所咏歌,大抵限于人事,或以自然为背景。次乃因人而推爱及于自然,终至Cowper之俦,则咏自然之纯美。Wordsworth顾以自然而爱及人间,乃与诸家绝异。盖所爱非物色之美,而在自然中之生命。意谓万物一体,以离析故,是生各种色相,唯生息相通,仍得感应。为说与Neoplatonism类,后代密宗(Mysticism)多出于此,第Wordsworth则推崇自然,虚心净虑,以观物化,终能与神化感通,入于圆融之境体知人生真义,犹Blake所谓人与山遇,大事乃成矣。是故山林物色,最足为观察之资,其歌咏人生,亦多本此意。儿童天真尚存,田家生活,又多出于根本感情,均与自然相近,此所以可贵。而民主思想,则又其一因也。

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与Wordsworth共撰《抒情诗集》,然著作绝异。以传奇派精神言,Wordsworth为复归自然一流表率,Coleridge则惊异之复生也。所作《老舟师》(“The Ancient Mariner”)一章,以民谣(Ballad)式述海上神异,多见异物奇景,虽在世间,实非人境。经历无名之恐怖,其力在能感人,而非以喻人,为传奇派之一特色。老舟师杀一信天翁(Albatross),乃见异兆入于凶境,本出民间俗信,顾著者之人生思想,亦寄其中。海鸟依人,初无猜忌,而舟师杀之,自破“爱律”,绝于众生。故其心灵自见放于孤独之境,唯旧爱复生,始获解免。故诗有云,孰爱大小万物,爱最深者,其祷最善。唯神爱人,是造一切,亦是爱一切故也。此与十八世纪诗人爱怜生物之思想,本亦一致,唯Coleridge托之神异之诗,故晦而不彰耳。所作又有Christable,咏中古事,只成第一卷。又尝梦见忽必烈汗宫殿,作诗数百行,觉而记之,方半,为友所扰,余遂忘失,亦不复续成之。中年以后因病服阿片,久而成癖,不克自振,著作遂少。

Coleridge,Wordsworth初并倾心于法国革命,后失望去之不复顾。在英国文学中,足为革命精神代表者,实唯Byron与Shelley二人。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系出Burun,本北人,随威廉入英,世著武功。盖桀骜不驯之气,犹多存Viking余风。Byron叔祖,以Wicked Lord著名,其父本大尉,则俗称Mad Jack,故Byron一生,亦多奇行,任一己之性情,与社会抗拒,世稍稍爱其才,然复短其行。一八一五年,与妻离婚,世论甚薄之。Thomas Moore著传中及其事,其言曰,世之于Byron,不异其母,忽爱忽憎,了无判别,盖实录也。而Byron亦自此去国,不复返。初欲助意大利独立不成。及希腊起抗突厥,遂倾资助之,躬自从军,规取Lepanto,以热病卒于Missolonghi,年三十七。希腊政府为行国丧,意大利志士玛志尼亦云,兴吾国者,实Byron也。其行业亦至足重,不仅以诗传矣。

传奇派思想,最有影响于后世者,为推重个性,摧毁旧章一事,Byron殆其代表。凡新潮涌发之初,俱由反抗,传奇派欲去人为而即天然,超现世而慕中古,亦即对于当时之不满。唯Wordsworth诸人并能止于中庸,就理想中,求得安住。Byron所希,则在如其个性。及抑于社会,复不能屈己从之,于是其争益烈。Byron尝曰,吾欲乐而得苦,是即其不平之因。论诗有曰,诗即情耳。弃意志以就本性,别不制于外法,则其主张之旨。盖个性主义,至是而达其极矣。Byron以诗表其性情,故诗中主人,大抵自况。与Chateaubriand及Musset之作同,共通之“时代病”,亦于此可见。唯René等郁抑哀愁,流于颓放。Byron之英雄,则失望厌世,多复抗争。如《海贼》(The Corsair)之Conrad,如Giaour,如Cain篇中之Lucifer,皆甚自尊大,与不可争之运命力争。如Manfred,则厌世太甚,至欲死灭,冀得自忘,或以比Faust,唯Goethe能得解决,而Byron终不厌足,此又其异也。英人素重中庸,故于Byron之人与诗,责难者众,然其影响被于世者,实甚大。Edmund Gosse之言曰,欧洲列国,有欲反抗专制之政治,或虚伪之礼俗者,其国文人,皆能于Byron诗中得其感兴。十九世纪俄国波阑文学之复兴,即由此起。德法意诸国并世诗人,亦殆无不受其感化者。盖为知言矣。

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与Byron同称革命诗人,而其意尤深切。盖Byron之反抗,仅缘一己之不平。Shelley则本于哲学思想,欲毁坏旧制,建立溥遍之和平。少时读Godwin之书而喜之。肄业Oxford大学,著文言无神论之要,遂见斥逐。又以娶寒家女,失父欢,漂流无所依止。一八一一年始识Godwin,从之游,爱人类重自然之心,愈益发达。William Godwin(1756-1836)著Enquiry Concerning Political Justice,以为人性本善,由外缘之力而生差异,故人实一切平等,若去政教阏障,必能至于具足之境。以教区为基本,一切自治,而总之以一院制之议会,每年集议一日,平论政事。唯欲达此目的,当以劝喻,毋用强暴。此哲学之无政府主义,出于Rousseau而更有进。Shelley思想,即由是来,时见于所作诗曲。Queen Mab中云,罪恶非生于自然,实唯帝王牧师政客,摘人道之华于萌蘖之际。Prometheus Unbound一篇,取材希腊神话,补Aiskhylos亡诗,尤为杰出之作。大神Zeus虽暴,终至覆亡,Prometheus还得自由。唯能忍能恕能爱能抗(to defy),乃究竟获胜,创造黄金时代。人人平等,无阶级,无部落,无民族,无畏惧崇拜,各为其君,此即Shelley之理想世界也。至The Revolt of Islam之时,述Laon与Cyntha欲兴希腊,不以暴力而用感化,恕人之恶而不自逃死,则无神论者又复近于元始之基督教矣。Shelley爱人,因推及物类,常菜食,买鱼放之,尤好施予。其反抗之精神,盖本于利他,与Byron之为我者大异。后客意大利,一日方泛舟海上,会大风雨,遂溺死。其诗宣传所怀主义,又多作抒情诗,尤为世所赏。

John Keats(1795-1821)与Byron等同时,故三人常并称,然思想实不相近。英诗人自Thomson以来,至于Shelley大率悲悯人世,意在改进。Keats则不然,所赞扬咏叹者,唯美而已。少时学医不成,读Spenser诗与Homeros译本而好之,因倾心于希腊及中古文化,所为诗亦取材于是。其论诗盖出纯艺术派。Endymion诗开端云,美物为永远之乐。《咏希腊陶尊》云,美即真,真即美。地上之人,所知唯此,应知亦唯此。故以为诗之目的,在于享美。若Wordsworth之哲理,Shelley之人道,皆所不取。唯奉Spenser之说为师法,可与其师并称诗人之诗人(Poets' Poet)也。

Walter Scott(1771-1832),苏格阑人,初撰集本土民谣为《苏格阑边境歌集》二卷。又自作记事诗,如《末叶歌人之歌》(Lay of the Last Minstrel),《湖上女子》(Lady of the Lake)皆有名。时Byron作Childe Harold亦仿其体,Scott自审不敌,遂弃诗不复作,转而作小说。一八一四年Waverlay出,立历史小说之基本,影响被于世界。十七年间,共成三十余种,Ivanhol一篇,至今传诵不衰。Scott著作,虽诗文不同,然为“传奇”(Romance)则一,仰慕中古之风,亦悉寄焉。其人生观尚武勇正直,以古人奋斗之生活为典型,善能实践其言,至于自由不羁之气,则未尝有。尔后仿之作历史小说者甚众,如Ainsworth及Lytton等,颇著名一时,然并为小家,无足称述。

Jane Austen(1775-1817)与Scott同时,俱作小说,而而性质迥别。Scott撰著,皆传奇之Romance,在Austen则为写实之Novel。有Sense and Sensibilit等六种,其时M.G.Lewis等所著之怪异小说盛行于世,故稿积十余年不售,一八一一年后始渐刊印。所作承十八世纪Richardson等之法,描写世相,剖析人情,类极微妙。生当传奇主义时代,而倾向于写实,与法之Mérimée等相似。唯Mérimée喜言蛮荒异地,Austen所叙,则中流社会日常情事,又稍稍不同。法国传奇派之写实小说,后遂进于自然主义,发达甚盛,英国则竟中绝。至维多利亚时代,仅Thackeray,可相仿佛而已。

十九世纪上半,英国报章颇发达,论文亦大盛,如Addison时代,唯发表个性,益为真挚。Charles Lamb(1775-1834)为东印度公司书记,作Essays of Elia二卷,仰慕古昔,多追怀感慨之谈,诙谐美妙,称未前有。Thomas De Quincey (1785-1859)以《自叙传》(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得名。所作小品,有散文诗(Prose Poem)之美,尤为世所称。William Hazlitt(1778-1830)以评骘著,有《时代精神》(Spirit of the Age)一书,平议当时人物,称最佳也。

二五 德国

德国传奇派文学,始于Goethe,已复中变,Weimar之地,反为古典文学中枢,于是反动以兴,有Jena传奇派之运动。一七九八年Tieck与Schlegel兄弟,创刊杂志于Jena,以宣传主义,向往中古,上求玄美。Friedrich von Hardenberg (1772-1801),自号Novalis,尤为尽力。作小说Heinrich von Ofterdingen,与Goethe之Wilhelm Meister相抗,谓有中古歌人(Minnesinger),遍历世间,索求理想之幸福,以青华为象征。Ludwig Tieck(1772-1852),初抱悲观,后治文学,以自宽解,编刊童话(Märchen)甚多。盖缘不满于现世,因托神异之境,以写怀古之情也。所作戏曲,亦均如是。

第一次传奇派运动,至千八百四年而衰歇,乃有第二次运动,起于Heidelberg(1806),以Ludwig Achim von Arnim与Clemens Brentano为渠率。时Jena战后,那颇仑之势日张,德人先亦自觉,爱国思想,浸及于文学,故传奇之旨、虽无异于前,而国家观念则顿炽。昔之写中世异域者,今多以日耳曼为限,或言现代民间生活。Arnim等二人辑民谣集曰Des Knaben Wunderhorn。同时Grimm兄弟,亦纂童话集,至一八一二年刊行,为传说集巨制也。

千八百八年Arnim等移居柏林,复兴第三次运动,世称柏林传奇派。一时人士景附,不复限于一隅。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初为军人,后弃而就学,又不自满。目睹邦国离散而不能救,因大忧愤,所作曲有Die Hermannsschlacht,述Hermann游说Marbod,联合诸酋,共拒罗马。又小说Michael Kohlhaas,言正士受枉而不得直,乃至走险。皆假古代以言时事,讽示独立。至一八一一年,感念身世,愤激弥甚遂自杀。Theodor Körner(1791-1813)居维也纳,以作剧得名。一八一三年从军,死于Leipzig之战。有诗集曰“琴与剑”(Leyer und Schwert)即军中所作,多爱国之音也。

传奇派诗人,以宣传东方趣味著者,有Friedrich Rückert(1788-1866),为东方语教授,译述印度波斯支那亚剌伯希伯来诸国诗歌甚多。August von Platen继之,唯Arnim一派之民谣,尤为盛行,诗人辈出。Joseph vonEichendorff(1788-1857)以善咏天物之美,述民间悲观之情,著称于世。又作小说曰“惰人传抄”(Aus dem Leben eines Taugenichts),叙一歌人之行旅,实言情而非叙事,为抒情派小说佳制。Ludwig Uhland(1787-1862)生于Swabia,少读民谣集,深受感化,其作亦以歌谣称最。尝自言诗当与民间生活有所系属,非以表个人情意。凡诗之美者,皆本于民间习俗宗教。故其歌虽一人之作,而以表见共通之感情为职志。Wilhelm Müller(1794-1827)本靴工子,多作抒情诗,尤以民谣见称。歌咏自然,颇如Eichendorff,至化身为圉牧农夫,言其哀乐,乃尤为深挚,盖似Uhland而更过之,又作《希腊人之歌》(Lieder der Griechen),赞美希腊,宣扬自由。则本其爱国思想,而推及异邦,亦可以见时代精神之一端者也。

Eichendorff等乐自然而慕古昔,虽或不满于现世,然亦无所抗争,至Heine与Lenau,乃又大异。Heinrich Heine (1797-1856)本犹太人,少时以爱恋失意,作诗曲多怨尤之辞,有Byron余风。一八二六年《诗集》(Buch der Lieder)及《旅行记事》(Reisebilder)出,始大得名,世以罗马诗人Catullus相拟。《旅行记事》略仿Sentimental Journey,指摘旧俗,笑骂并极佳妙。普奥诸邦,至禁其传布。千八百三十年移居法国,而著作不辍,为少年日耳曼派领袖。Heine思想虽属传奇派,唯信人生进步,能至圆满,颇似十八世纪哲人,故进取之气颇盛。其悲哀之思,亦非本于悲观,半由诗风感染,与神经之疾使然。晚年遂以偏枯死焉。Lenau本名Nikolaus Niembsch(1802-1850),生于奥地利。少而怀疑,感种种不满,展转不得安止,乃假诗歌以表情思。博观自然,又无一非衰落悲哀之象,故所喜咏者,多为深秋风物,如落叶,无声之鸟,及诸垂亡之美,皆为最上诗材。十九纪前半,悲观思想,充塞欧洲。革命不成,政治复古。神圣同盟以后,政教反动,复古而又加厉,人心趋于绝望。Schopenhauer派厌世哲学,遂风靡一世,而在危亡抑塞之国为尤甚。奥以Metternich政策,苦于苛暴,为日耳曼诸邦最,故影响之被及于文艺者,亦最著。Lenau实其代表,与意大利之Leopardi,并称十九世纪厌世诗人也。

厌世思想,及于戏曲,于是有运命剧(Schicksalsdrama)者出。Zacharias Werner(1776-1823)作《二月廿四》(Der vierundzwanzigste Februar),其创始者也,凡祸患相寻,报应有定,不可幸逃之义,早见于希腊悲剧中,至是特重陈之。唯其义有偏至,或怵惕于时地之偶合,或过信报施之无爽,转入迷信,故发达亦不盛。奥之剧家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初作Die Ahnfrau一剧,言先人失行,祸及苗裔,至灭门而后已,为运命剧中杰作。后复改途,取材希腊传说为古剧,如《金羊毛》(Das Goldene Vlies)三部曲,虽间含运命说(Fatalism)之意,然已与前作异矣。

德国传奇派小说作者,首有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 (1777-1843),喜中古武士故事及北欧传说,多所撰述,为之流通,今有Undine一篇,尚传诵于世。Adelbert von Chamisso(1781-1836)本法人,移居德国,治植物学。作短歌,能得民谣精神。尤长小说,有Peter Schlemihl,亦言神异,而记述渐近自然,故较Fouqué为胜。且志怪之中,别有寄托,Peter卖影求富,周行诸地,乃适得种种苦难,盖以讽日耳曼从Metternich之非计,可与Kleist之作相比也。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专以怪异恐怖之事为小说,人称之曰Teufels Hoffmann,与英之Monk Lewis相类。历史小说有Wilhelm Hauff(1802-1827)作Lichtenstein,亦无特采,第仿效Scott而已。

二六 又

德国传奇派历三十年而衰,有少年日耳曼派代之兴起。少年日耳曼派者,初非文学流别,第为当时志士自相号召之辞,人心久苦屈抑,无所安住,及千八百三十年法国革命,乃感动谋改革,建立少年日耳曼,多假报章以布怀疑与破坏之声。其旨盖不外立民治,去神教,毁因袭之道德,而人自为说,未能统一,亦未成为党社也。一八三五年,联邦议会下令禁少年日耳曼派著作刊行,并举Heine与Gutzkow等五人为同党,并在禁列。于是文人多移居法国,言论如故,益为国人所注目,逾于未禁以前,而少年日耳曼派之名,亦自此而定也。

少年日耳曼派本以改革政俗为主,重在致用,文字特其宣传之具,故趋势与传奇主义相背,不贵主观,以益世利人为艺文识志,颇有影响于后世。所禁五人中,Wienbarg与Mundt非纯粹文人。Heine初为传奇派,至《旅行纪事》,已入于讽刺,去国后作如Deutschland等尤甚。Heinrich Laube(1806-1884)锐意灌输法国文化,又致力于演剧,提倡社会剧最为有功。Karl Gutzkow(1811-1878)初作小说Wally, die Zweiferin,颇攻难宗教道德,世论嚣然,又多作戏剧,自言Metternich抑塞言论,下毒于文艺之源泉,故作倾向剧(Tendenzdrama)以解之,所作小说,亦多含义旨,所谓倾向小说也。

少年日耳曼派之盛,不及二十年,而影响至大。政治之诗歌,每难发达,故Georg Herwegh所著《生者之歌》(Gedichet eines Lebendigen)以外,鲜可称述。唯小说特兴盛,大要可分两派,皆起源于少年日耳曼派,一即倾向小说,言社会情状与诸问题,出于Gutzkow。一为乡村小说,Karl Leberecht Immermann著Der Oberhof,实其萌牙也。Friedrich Spielhagen(1829-1911)继Gutzkow之后,作社会小说,写当时人心之不安,颇能见一八四八年革命前后情形,Gustav Freytag(1816-1895)反对少年日耳曼派之主张,唯其小说赞扬劳作,持上下调和之说,亦以宣传主义为事,则又与Gutzkow等无异也。

传奇主义本含有平民思想,故仿作民谣之风甚盛,及少年日耳曼派兴,此趋向愈益显著,复转入小说,以描写乡民生活为事。Immermann后,瑞士牧师Jeremias Gotthelf作Uli der Knecht,于写实中时杂教训。Berthold Auerbach (1812-1882)居德国南方,有《黑林乡谈》(Schwarzwälder dorfgeschichten)叙故乡情景,最为杰出,唯亦间说哲理,颇有倾向小说之风。Gottfried Keller(1819-1890)亦瑞士人,以短篇名世,虽言理想,亦重观察,故特称胜。Fritz Reuter(1810-1874)少以国事处徒刑九年,既出狱,漂泊无所依止,为人家司田事,复转而撰报章,以Mecklenburg方言作小品,甚得称誉。因从事著作,有《田家》(Ut mine Stromtid)一卷最佳,唯用方言为文,论者然否纷纭,至今不能决。Klaus Groth著诗集曰“活水”(Quickborn),亦用下日耳曼语,此外更无继起者矣。

Gutzkow作倾向剧,偏于论议,或类说法,故枯索不真。Friedrich Hebbel(1813-1863)力抗之,初仿Schiller作家庭悲剧Maria Magdalene,言少女为狂夫所诱,终于自杀,犹有当时悲观之气。其建立问题而不加解决,又颇似Ibsen。尔后撰作,多言个性与社会制度之冲突,为后世自然派剧之前驱也。

二七 意大利 西班牙

意大利传奇派文学之兴,多受德国影响。千七百八十年顷,Aurelio Bertola著《德国诗意》(Idea della Poesia Alemanna),介绍Goethe与Kleist等诗,世人亦不甚重。及Staël夫人《德国论》出,风行一时,意大利亦受其感化。一八一六年遂有杂志曰“意大利文库”(Biblioteca Italiana)见于Milano,以提倡新文艺为事。奥政府虽横暴,以其师法德国,遂允印行。Giovanni Berchet译Bürger歌谣,附有论说,亦于是时出世。大略谓直率简易,雅俗共喻,方是真诗。传奇派诗求感兴于本心,或求之自然与民间俗信,其目的则在表见现时之感情思想,故为生人之诗,与古典派死者之诗殊异。希腊古人歌本土之事,不言埃及,故在尔时,亦为传奇派。Milton亦然,缘其咏基督教事,而不言异教。故意大利文学,亦应废弃古典,以中世为依归云。此虽Berchet一人之言,实足为当时传奇派之宣言也。一八一七年《意大利文库》之主义忽中变,于是Silvio Pellico等别创报章曰“调人”(Conciliatore)以代之。意在播布知识,提倡文艺,并反对异族政府,时以英并印度等为喻。由是为奥之当局所忌,岁余辍刊。而传奇思想渐益曼衍,名人又多助之,Manzoni其最著者也。

Alessandro Manzoni(1785-1873)本伯爵,唯生平不以自号。读Berchet之论,推奖甚,至其《与人论传奇主义书》(Sul Romanticismo),亦言古代神话当废置不用,古典文学可资研究而不宜仿效,与Berchet之旨略同。唯未尝仰慕中古,尤鄙薄神怪,亦不以美为最上。其所主张,则利用为的,真实为材,兴趣为用,盖虽向新派而亦不趋于端者也。所著诗曲小说甚多,一八二三年作历史小说《约婚夫归》(I Promessi Sposi)三卷,最有名。书仿Scott,记十七世纪初西班牙占有Milano时事。乡女Lucia已字Lorenzo,贵人Don Rodrigo欲克期得之,戒牧师Don Abbondio勿为结婚,二人遂亡去。Manzoni自言,此书主旨在于任天。理力交争,而理终胜。盖其言任天,异于安命。人当确守正道,与患难抗,先自尽其所能,而后听之于天。此虔敬之信,即Manzoni一生行事之本,与爱国思想,亦相表里。其取材于西班牙朝者,即讽示外族政治之恶,故其书影响流行皆甚广。唯偏重史实,恒苦烦冗,又难与虚构相调和,不能及Scott也。

Giacomo Leopardi(1798-1837)父为伯爵,少游惰,家遂中落。其夫人Antici持家政,一意欲兴复旧业,历三十年竟成,然务俭寡恩,至喜子女殇夭,以为可节教食之费。Leopardi幼慧有大志,而不得出,因日夕读父藏书,冀以学成名,遂深通古文学。年十九,仿造希腊逸文,学者不能辨。然研究过劳,体乃益羸,终病佝偻,又苦拘系,欲亡去而不成,监视益严,因是郁郁,遂厌人世,常见于诗文,以为人生止有苦趣,灵智之士,苦亦益大,盖人生慰藉,实唯空虚,人有希望空想幻觉,乃得安住。如幻灭时,止见实在,即是悲苦。欲脱此苦,唯梦或死。如题古墓碑诗中所云,人唯不见日光,斯为最善也。自然生万物,而复灭之,其视人类,不异蚁子。《蓬蒿》(“Ginestra”)诗中云,初为生母,终为继母,与Vigny意见相同。自然与魂问答,以三事命之曰,其生存,其伟大,其困苦,即其人生观之精义也。悲观思想,为传奇时代所共有,在Leopardi特尤甚。盖身世之感,有以使之然,非尽缘于哲理,故虽以世事为幻,而希求未绝。Raniero谓所慕有三,爱恋,光荣与祖国是也。Leopardi之厌世,与Manzoni之任天,并由际遇,而爱国之心亦无殊。Manzoni如Don Abbdondio,未能蹈危以赴义。Leopardi则由弱败,入于绝望。唯《咏意大利》(“All'Italia”)诸诗,纯为革命之音,奥国政府谓其背道祸世,力禁流行,而不能绝。授吾甲与兵,吾愿独战死一解,最为世所知。其鼓厉人心,不下于Giuseppe Giusti(1809-1857)之政治讽刺诗也。

Manzoni后,传奇派文学发达极盛,多为小说,虽仿效Scott派,别无特色,而在意大利则感化甚大。当时作者,本非以文艺为业,类皆爱国之士,有志未逮,故藉文字以宣传意旨,Guerrazzi所谓不能战斗乃作小说是也。Giuseppe Mazzini(1805-1872)致力于政治,亦提倡文学,以益世为旨,重思想而轻形式。美非艺术极则,其所尊尚,在能发表共通情思,以利益人生。故历史小说独盛,其效在叙古昔光荣,能起国人仰慕之心,自惭目前衰落,或如Manzoni假古事以言异政治,皆合于益世之义也。Tommaso Grossi与Massimo Azeglio均属此派。d'Azeglio(1798-1866)为Manzoni女夫,以Ettore Fieramosca一书著名。Francesco Guerrazzi独不仿Manzoni,自成一家。此他作者,更无可称述。正如Flamin言,仰慕中古之风,不适于罗马民族,传奇文学不二十年而就衰矣。

Silvio Pellico(1789-1854)初作戏曲,以编Conciliatore为奥政府所忌。后入烧炭党(Corbonaro)遂被捕,由死刑减为禁锢,十年后得释。著《狱中记》(Le mie Prigioni),风行全国,与Manzoni之作并称。Pellico本怀疑派,及经历忧患,信教甚笃。作书之旨,本以言宗教之慰安,唯叙述所历诸苦,令人感愤,不直奥政府所为,于国事有大影响。论者谓此书一出,奥国之损,不下于败绩一次,非过言也。

西班牙与法国接境,故文学亦甚蒙法之影响。Angel de Saavedra(1791-1865)本贵族,以国事出亡,居英法,受Byron与Chateaubriand之化,始立传奇派。Jose de Espronceda (1810-1842)性放旷,为自由而战,大类Byron,其诗悲观而含抗音,亦复相似。Jose Zorrilla与Manuel Tamayo等以戏曲称。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流转困顿以没,为诗每仿Heine,小说师Hoffmann,有《碧眼》(Los Ojos Verdes)一篇最有名。其他文人著作,与世界思潮有系属者,别无可言。

二八 俄国

俄国十九世纪文学,始于Puschkin,而Zhukovskij为之先驱。Vasilij Zhukovskij(1783-1852)本贵家子,通西欧诸国文学。一八一六年与Puschkin等结社于彼得堡,播布传奇派思想,未几Zhukovskij被命为宫廷诗人,Puschkin又以笔祸窜边地,社遂散。Zhukovskij虽亦自作诗,而翻译之影响于当世者尤巨,如德之Bürger与Fouqué,英之Gray与Byron皆是。故Brandes以俄国传奇文学之Columbus称之。俄之情势,颇异他国,故文学现象亦稍不同。专制之下民主思想既难长发,古学又湮没,中世趣味,亦不能为世人所解。于是专尚主观,斥弃旧章,自抒新意者,最所尊尚。故Byron著作,独为俄人推重,当代大家如Puschkin及Lermontov,固皆奉Byronism者也。

Aleksandr Puschkin(1799-1837)以家风喜用法国语,故幼时已读Rousseau等书,早岁有诗名。千八百二十年以作诗刺俄帝宠臣,获罪,将流鲜卑,有耆宿数人解之,得免,谪居南方。后以行旅过高加索,深感自然之美,又始读Byron诗,受其感化,因力仿之。诗中主人,多颓唐忧郁,轻于失望,易于奋迅,有厌世之风,而志又甚不固,盖Byron式英雄,复不脱俄国气质者。其诗亦正如是,故虽云模拟,而仍自表其个性,不流于伪饰也。唯Byron天性桀骜,追慕自由,毕生不贰,Puschkin则外缘转变,性格辄移。三十五年冬,十二月党败,独以流谪在外得免,俄帝亦优容之,召令给事宫中,作《大彼得史》,至三十七年,与法人D'Anthes de Heeckeren决斗,见杀。杰作有Ievgeni Onjegin,初仿Don Juan,历八年始成,中经变易,故先后歧异,可略见其为人。盖Puschkin意向,不如Byron峻绝。昔之崇信,第由一时激越,迨放浪之生涯毕,则又返其本来,不能如Lermontov之坚执而不舍也。Puschkin见诸友为争自由,或囚或窜,而己独无恙,则遁入斯拉夫爱国说以自慰解。多赞诵武功,以为国之荣光在是。Brandes谓其始慕自由,而终归于兽性之爱国,定力不及Byron,唯描写性格,才颇胜之耳。所作小说数篇,皆有特色,Gogolj之感情派写实小说,即出于此者也。

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系出Learmonth氏,本苏格阑人。少习陆军,出为骑兵小校,喜Byron之诗,并慕其为人。又受Shelley之化,于人生善恶争竞诸事,多所兴感,尊自由尤至。Puschkin死作诗哀之,吁天为之复仇,时俄帝方宠任D'Anthes,因罪Lermontov,流之高加索。四十年,与法国公使子决斗,复遣戍,是年作小说曰“当世之英雄”,有僚友Martynov疑其言涉己,请决斗,Lermontov遂见杀,年二十七。

Lermontov少时,甚慕Byron为人,至愿己之生涯,有以相肖,然又深受Shelley感化。故其悲观,亦非尽缘绝望,实以孤愤而然。如勇猛者,怀崇高之望,而阅历世事,所遇皆庸懦丑恶,不副所期,则缘生激怒,聊以独行自快。故其抗斗,即以保人类尊严,不欲随顺流俗,与自弃作达者不同,盖甚近Prometheus而与Don Juan远矣。初仿民谣体作诗,有《商人Kalaschnikov之歌》,言与禁卫军官决斗,既复仇,遂愿就死,已多革命之音。“Mtsyri”一篇,意义尤溥博。Mtsyri者,本高加索四部童子,久居山寺,受长老教诲,而慕自由不已。一夕暴风雨,遂亡去,欲归故乡,迷林中不能出,数日后觅得之,以与豹斗受伤,竟殒。诗述其对长老之言曰,汝问我自由之时,何所为乎,尔时吾“生存”耳,使吾生无此三日,且将暗淡无欢,逾汝暮年耳。此即Lermontov自由之歌,合生命与自由为一,最足以见其深意者也。

Lermontov亦甚爱国,顾与Puschkin绝异。不以威武光荣为伟大,所眷念者,乃在乡村大野,及村人之生活。且推其爱及于高加索土人。此土人者,即以自由故,力与俄国抗者也。Lermontov曾自从军,两与其役,然终爱之。所作“Izmail Bey”一篇,即纪此事。又Valerik亦言二族战事,至为精确,论者谓非身历者不能道。末云,吾思人间扰扰,将欲何求。天宇清净,尽多栖息之地,而人心之中,充满恨意者何耶。其反对战争之意至明,与Puschkin之作诗颂克波阑者,相去远甚。俄人Kropotkin称之曰Humanist,得其实也。

《当世之英雄》(Geroy Naschego Vremeni)记高加索军官Petchorin事。其人有才而无所施,乃蔑弃一切,独行其是,以自满足。初悦回部女Bela,劫至营中,己复弃去。后以事与僚友Gruschnitskij忤,Gruschnitskij恨之,请与决斗,反为所杀。Petchorin为人,与Onjegin略同,而描画更精善。书出,世人颇疑即著者自况,Lermontov乃于第二版序中释之曰,是中所言不为一人,实当世众恶之画像。盖尼古拉一世时,农奴之制未废,上级社会,多极逸豫。又方厉行专制,贵介子弟,怀抱才智,不能于政治社会有所展施,因多转入Petchorin一流,以自放逸。故《当世之英雄》一书,虽为小说,亦近实录。至于描写方法,多用写实,已离传奇派之习。及Gogolj继起,而俄国小说愈益发达,然探求本始,固当推Lermontov为首出也。

同时诗人最著名者,有Aleksej Koltsov(1808-1842)。本农人仿民谣作诗,善言农民生活与其哀乐之情。论者以比英之Burns,而Nekrasov则Crabbe也。Nikolaj Nekrasov (1821-1877)诗多述民间困苦,一一如实,其志在救世,故不入于绝望之悲观。有《赤鼻霜》一篇,述农妇苦辛,终至冻死山林中,为诸作中最云。

二九 波阑

波阑文学盛于十九世纪,其先多被法国之化,未能自有表见。及传奇主义兴,趋向始变,师法英德,而Byron之力特大,盖传奇派思想,本从反抗之精神出。个性主义与平民倾向,即可推及于邦国民族,转为爱国之思,故危亡之国,大抵受其影响,文学与政治,并见发展。波阑千八百三十年革命不成,Mickiewicz等复仇诗人,即出于此时,欲以文字振起国人,寄精诚于至文,感化之力甚深且广,为前此未有。Jan de Holewinski称之为波阑文学之黄金时代,盖以此也。

Mickiewicz前,有Ukraine派诗人,绍述Kazimierz Brod-zinski之说,立传奇派基本。Antoni Malczewski(1793-1826)本贵胄,受法国教育,慕自由。尝从那颇仑北征,逮事败后,漫游列国,遇Byron于意大利,甚相得。Byron为赋Mazeppa一诗。Malczewski所作记事诗Maria,亦仿Byron诗风,而意独深挚,言Waclaw悦Maria,逆父意纳之,父怒,伪作和解,遣子从征鞑靼,而使力士著面具溺女于城濠,盖绝作也。Bohdan Zaleski(1802-1889)为诗,则纯咏故乡物色,颂美大野巨川,流连无已,又喜述哥萨克人忧患生涯。三十年变后,亡命居巴黎,至于没世。Seweryn Goszczynski(1801-1876)本Kiev人,波阑大举时,亦与其事,及败,出亡法国。有Kaniow一诗,述十八世纪中哥萨克乱事,所叙兵燹之状皆逼真,最为世人所称。此三人者,皆生于Ukraine,以波阑文著作,而念念不忘故乡,故称之曰Ukraine派。其思想虽不一致,唯爱天物,重自由,言恋爱,皆出传奇派。又以爱国精神贯通其间,则并同。凡诸诗人亦悉如是,是为波阑文学之一特色也。

Mickiewicz与Slowacki二人,皆以救国为职志,及独立不成,乃由绝望而言报复,世谓之复仇诗人。Adam Mickiewicz(1795-1855)生长乡曲,习闻民谣童话,甚好之。民谣多言中世时鞑靼内侵事,Mickiewicz感动,遂为爱国思想之根本。少时学于Wilno大学,有Tomasz Zan者,联合学生结社曰爱德(Philaretia),以家国学术道德三者自勉,一八二二年为俄政府所禁,Mickiewicz被捕入狱十阅月,徙居俄国。经苦里米亚至莫斯科,多见东方物色,成诗集一卷。为Puschkin所知,遂相友善。居俄五年,作长诗二篇。一曰Grazyna,言有Nowogradk王Litawor与外父忤,将引外兵攻之。其妻Grazyna潜命门卒勿纳日耳曼使者,授兵怒而反攻,Grazyna杀破之,自亦中流弹死。此篇之意,盖极端之爱国主义,谓苟以此最高目的故,则虽违命召祸,如Grazyna,亦无不可也。一曰Konrad Wallenrod,取材古昔,言有英雄以败亡之余,谋复国仇,因伪降敌,渐为其长,得一举报之。此盖以Machiavelli之意,附诸Byron之英雄,故骤视之,亦第传奇之作,检文者弗喻其意,得印行。Mickiewicz名遂大起。未几得请,漫游欧洲,作《死人祭》(Dziady)。波阑旧俗,每十一月二日,必置酒果垅上,以享死者。Mickiewicz少时曾咏其事,至是成第三卷,则转而言人世。亡国之哀,横决而为报复。囚人赓歌,愿治矿得铁为斧,种麻绹索,娶回部女子生一刺客,以报俄帝。又成Pan Tadeus一诗,记波阑古事,自寓爱国之忱,与意大利文人之作历史小说,意正相等。晚年怀乡至切,欲归波阑,而俄政府卒不许,乃留巴黎,为大学教授。George Sand极推重之,比之Goethe与Byron。后往君士但丁堡,将招义兵,图再举,事垂成而病卒。国人为之归葬波阑,与Kosciuszko墓相近,从其志也。

Juliusz Slowacki(1809-1843)少学律于Wilno大学,后改治文学。思想性情,颇似Byron,故著作亦相近。三十年革命败后,遁居巴黎。作诗曲甚多,渐为世所知。有叙事诗Lambro,戏剧Kordjan最著名,皆含报复之意。三十五年去法国,作东方之游,经希腊埃及叙利亚,阅二年始返。尔后所作,有散文诗“Anhelli”一章最佳,文既美妙,叙述鲜卑流人状况,复极悱恻动人。Slowacki作,常述惨苦之事,与Mickiewicz相类,盖并因身世之感使然,惟晚年受Towianski感化,转入密宗(Mysticism)。《精神之君》(“Krol-Duch”)一曲,言精魂转变,历诸苦难,终胜诸恶,止于至善,已无前此激越之音矣。

Mickiewicz与Slowacki皆爱国而不能救,乃绝望而颂报复。凡危亡之国民,得用诸术,拯其祖国。即不能成,亦以与敌偕亡为快。故Grazyna虽背夫拒敌,不缪于义,Wallenrod亦然,若抗异族,虽用诈伪,不为非法。如Alpujarras一诗,其意愈显。中叙西班牙人攻Granada急,城中大疫不能抗,亚剌伯王遂夜出,赴西班牙军中,伪言乞降。西人方大悦,王忽仆地笑曰,吾疫作矣。盖忍辱一行,而疫亦入敌军矣。Slowacki为诗,时责国人行诈,而以诈术祸敌,则甚美之,如Lambro与Kordjan皆是。Lambro为希腊人,背教为盗,俾得自由以仇突厥。Kordjan者,波阑人,刺俄帝尼古拉一世者也。至《死人祭》中囚人Konrad歌云,吾欲报仇,天意如是固报,即不如是亦报。则复仇诗人之精意,尽见于此,无复余蕴矣。

Zygmunt Krasinski(1812-1859)与Mickiewicz等齐名,称波阑三预言者,唯思想则与前二者迥异。Krasinski系出贵族,为人恺悌而恶乱。仰慕古昔,信崇宗教,如传奇派文人常度。虽爱祖国,而不主强力,但欲以爱力感化,使人类皆相亲善,各得自由幸福。以信望爱三者,为人生要义。著Irydion一曲,以讽国人,谓人世多祸患,唯易怨为爱,祸患乃去。立意高远,而不切于情势。故Brandes议之曰,Krasinski言复仇之非,而不知爱亦不可恃,羔羊虽柔和,岂能免于豺狼之齿。亦可谓善喻也。

Jozef Ignacy Kraszewski(1812-1886)人称波阑之Scott,散文著作都六百卷,尤以历史小说著名。其先波阑大抵读法国流行小说,多无足取,至是此风渐衰。Kraszewski深通史学,又本其爱国之思,作为小说,甚足振发民气,故大有功于本国,可与意大利之Manzoni,匈加利之Jokai Mor相比。其所以为重,盖不尽在文艺矣。

三十 丹麦

北欧文学,自Edda发见而后,阅时五百余年,传说(Saga)以外,无名世之作。至Ludvig Holberg(1684-1754)出,立丹麦近代文学之始基。所作喜剧,今犹传诵之。十九世纪初,Steffens与Schack-Staffeldt游学德国,归后著书,传布传奇派思想。Adam Oehlenschläger(1778-1856)应之而起,作诗曲小说,多极精妙。特以《北地神祇诗》一篇著名,结集古代神话,会通成咏,称未前有之作。Nikolai Frederik Severin Grundtvig(1783-1875)为Steffens中表兄弟,因承其说,致力于古伊思阑文学,仿Oehlenschläger作史诗。唯其杰作,则为民谣。自言愿如林中小鸟,以歌怡悦乡人,倘得传诵人口,小儿踏歌相和,或秋收时,乡女束稻竞唱,则吾诗之幸。可以见其本意矣。

Ludvig Adolph Bodtcher(1793-1874)与Grundtvig同称丹麦四诗人之一,而思想行事迥异。Grundtvig为力行家,喜论争说教,作诗多平民倾向。Bodtcher则为养生家,崇美享乐,优游卒岁,未尝以灵魂为念,有希腊诗人Anacreon之流风。家颇富,父殁,迁居罗马,赏览南方物色,以诗酒自娱,顾不多作,每作无不精妙。有《遇酒神》(Modet med Bacchus)长诗一篇,多含异教精神,是其绝作。与雕刻家Thorvaldsen友善,对门而居,及Thorvaldsen卒,以制作赠本国博物馆,Bodtcher送至丹麦,亦留不复去。种花弹琵琶歌诗,以至没世。

Frederik Paludan-Müller(1809-1876)深信宗教,以道德为人生根本义。少时尝有所爱,而其人逝去,故思想倾于悲观,以禁欲灭生为至善。有叙事诗Adam Homo及Kalanus二篇,反复申明此旨。初作《舞女》(Danserinden)等诗,多受Byron影响,Adam Homo亦仿Don Juan而成,唯意更深切。Adam者实人类代表,具有聪明才知,而志气薄弱,渐就变化,起自平民,以至卿相,名位益高,而德行亦益下。始终凡三变,始朴素,继以奸恶求仕进,及为男爵执政,则以愚钝终也。Kalanus为印度婆罗门,初信亚力山大士梵天化身,因往从之,及目睹其饮酒狎妓,乃大愤悔,举火自焚。亚力山大百计阻之无效,卒火化解脱。此篇之意,盖示人性二元之冲突,以亚力山大与婆罗门为代表。同时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作《或彼或此》(Enten-Eller)一书,亦言此理,为近世个人主义所从出,唯Paludan-Müller非理智而崇诚信,故灵究竟获胜,而其赞美死灭之意,亦于此见之矣。

一八七四年,Paludan-Müller作诗曰“Adonis”,是其绝笔,厌世思想亦最著。Adonis为Aphrodite所爱,终亦厌倦,乃逃于幽冥,Persephone饮以忘川(Lethe)之水,令得永息。天地皆默,唯有星辰满天,明月运行,渐没于海而已。Brandes谓当冠以Peisithanatos之名,与Leopardi并称爱死者。唯Leopardi作《爱与死》(“Amore e Morte”)一诗,尚以二者并举,一予人以悦乐,一赐以安息。与Puludan-Müller之以Asceticism为本者,又复殊异也。

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1875)十二岁丧父,其母浣衣以自给。十四岁独行入都,漂泊无所托,有教授Collin者为请于官,以公费肄业,渐升转入大学。初作小说曰“即兴诗人”(Improvisatoren),叙意大利物色甚美,为世所称。三十五年冬出《童话》(Eventyr,一卷,凡四篇,取民间传说,加以融铸,温雅妍妙,为世希有,Andersen之名遂从此立。尔后每岁续出,至七十二年止,总可百五十种。词句率简易如小儿语,而文情宛转,喜怒哀乐,皆能动人,状物写神,又各极其妙。Brandes尝论之,谓其叙鹅鸭相语,使鹅鸭信能言谈,殆必如是也。盖Andersen天禀特异,以小儿之目审观万物,而记以诗人之笔,故美妙自然,可称神品。今古文人,俱不能及,唯La Fontaine之《寓言诗》差近之。Charles Perrault著Contes de ma Mere l'Oye,则用常言直说口传之故事,与Grimm兄弟辑集Kinder-und Hausmärchen相类,非由自作,或以比Andersen,非确论也。

Andersen作童话,初仿德人Musaus,颇有藻饰,尔后转入单纯,乃自成一家。喜诵印度Bidpai所著寓言,至老不倦,每师法其意。有《无画画帖》(Billedbog uden Billeder)一卷,为千八百四十年作,记月自叙所见,凡三十三则。亦类童话,而特饶诗趣,复兼绘画之美,为作中绝品。又自传一卷曰Mit Livs Eventyr,坦白质直,最足窥见本色,与Ronsseau及Cellini自叙,并为名世之作也。

三一 瑞典

瑞典文学自宗教改革以后,渐见兴起,至传奇时代而大盛。有Per Atterbom与Lars Hammarskjold等,创立杂志曰“启明星”,提倡新派文学,以德国为师法,世因称此派曰Phosphoristes。同时有峨斯会起于Uppsala,欲联合同种为一族,刊杂志Iduna以宣传之。Erik Gustaf Geijer为之主,诗歌而外,作《瑞典纪言》,表扬古代光荣,盖亦受德国爱国思想之影响者也。

Esaias Tegner(1782-1846),父Lucasson本Tegnaby农家子,力学,为牧师,易姓Tegnerus。盖当时学籍以拉丁文记名,后遂因之称Tegner氏。Esaias幼好读Ossian诗,少长就学,得见希腊史诗及北欧传说,日夕诵读,其文学思想,即萌育于此时。后为大学教授,积功迁主教,而思想终含异教精神(Paganism),因亦无仰慕中古之意,与Phosphoristes一派不同。又亦关心世事,而不限于国族,故复与Geijer不同也。所著Frithiofs Saga一诗,自言仿Oehlenschläger作,取材伊思阑传说,言情叙事皆极妙,其人生观亦即寄其中,为瑞典独一之名著。Frithiof出身微贱,爱王女Ingeborg,而王不许。中更患难,遇之Ringerike王所,王死,乃复得之。Brandes所谓始以抗争,继以信守,终如其志。唯所得非幸福,而为幸福之影,此实即人生之象征矣。Tegner居革命反动时,而信自由之心不稍变。然不趋极瑞,以为当止于调和,终剂于平,Frithiof与Ingeberg之复合,亦所以表此意也。

Frans Mikael Franzen(1772-1847)生于芬阑,为主教,与Tegner友善。作诗仿民谣,多咏自然及田家生活。Johan Ludvig Runeberg(1804-1877)继起,亦以瑞典文叙芬阑民生情状,多用写实,不偏于理想。所作《猎鹿人》(“Elgskyttarne”)及“Hanna”诸诗,皆优美之Idyll。又用俄国Bylina体,作“Nadeschda”。及芬阑Elias Lonnrot博士采集民谣,编为史诗Kalevala一部,Runeberg译其首卷为瑞典文,甚得称誉。唯其杰作,则为《旗手Stal故事》(Fanrik Stals Sagner),计二卷三十五章,假旗手之口,述俄瑞战役旧闻,自将帅士卒之行事,以至孤儿村女之哀怨,巨细毕具,文情相生,因益佳胜。俄并芬阑时,Runeberg方五岁,亲见其事,终身不忘,故于此时一罄其蕴。瑞典学会特制金章赠之,以非瑞典公民,不能选为会员也。同时有Fredrika Bremer(1802-1865)亦芬阑人,以小说名。言中流家庭情状,亦因写实,而多乐天思想,故为世所赏。其余芬阑文人如Paivarinta等,以本国文著作,兹不具言。

三二 诺威

诺威之有文学,始于一八一四年。其先与丹麦合国,如Holberg辈虽系出诺威,后世皆以丹麦诗人称之。及五月十七日宣言独立,文学同时兴起。所谓五月十七日诗派(Syttendemai Poesi),盛极一时,多爱国之音,而失之稚弱,不足传世。至Wergeland出,始渐臻美善。Henrik Arnold Wergeland(1808-1845)亦多作政治诗歌,思想倾向民主,文辞奔放,不循则例,大行于民间。晚年作《花卉画》(Jan van Huysums Blomsterstykke),以众花拟人,各表其希求,善能和政治思想于诗歌之中,Shelley以外,无与伦比。又有《犹太人》(“Joden”),《犹太女》(“Jodinden”)二诗,皆为无告者告哀,其后诺威遂废犹太人入国之禁。J.S.Welhaven(1807-1873)言文学政治,不主急进,故不满Wergeland一流。有诗曰“诺威之征光”(Norges Daemering),自述理想,力戒偏激。一时争议纷纭,而诺威文学亦以是得趋中道,弥复发达。Welhaven诗重义法而少神思,故不及Wergeland,唯长于评论,指导文学趋向,为甚有功也。

政治诗歌渐衰,国民文学,于是继起。Andreas Munch介其间,两无所属。所作诗歌小说,亦平凡鲜可称道。唯离政事而言人情,足为过渡时期代表耳,又作曲数种,有Salomon de Caus一篇,言其人始知蒸气之力,世人以为妄,禁之狂人院中。文不能佳,而诺威戏曲,此实其首出,为Henrik Ibsen之前驱也。

诺威国民文学,至Bjornson之农民小说而达其极。Asbjornsen辑民间传说,实开其先,盖爱国思想,渐益深广,文人率离去政事,转言国民生活,于是辑录民谣故事者遂盛。P.C.Asbjornsen本治动物学,游行国中,研究海物,并采辑故事,搜访极勤。同时有Jorgen Moe博士,为主教,亦助之,遂成《诺威民间传说集》(Norske Folkeeventyr),与Grimm兄弟之书齐名,影响于后世甚大。Moe亦自为诗,述田家生活,能得民谣精神。唯所作不多,Gosse比之紫花地丁,谓其细小而香艳独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