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写实主义时代
绪论
十九世纪后半,为写实主义(Realism)时代。或谓之自然派(Naturalism),以别于十七世纪以后之写实倾向。原传奇派之兴,本缘反抗理智主义,崇美述异,以个人情思为主,发挥自在,无所拘束。不五十年,盛极而衰,神思既涸,情感亦失真。于是复流于夸饰,如Marini时,而反动遂起,理智主义,复占胜势。唯其时学术发达,科学精神,及于艺文,入为本柢。十九世纪后半期文学,与十七八世纪写实倾向,似同而复绝异者,即由于此。
Auguste Comte创实证说以来,唯心论派哲学,渐失其势。研求真理者,多而自然科学为本。Ludwig Büchner作《力与质》,Robert Meyer唱力不灭说,于是唯物思想,披靡一世。宗教信仰,亦因而毁裂。德之David Friedrich Strauss,法之Joseph Ernest Renan,作《耶稣传》,以为世故无神,唯人意造,或则归之不可知论(Agnosticism)。一八五九年Darwin《种源论》(Origin of Species)出,进化遗传之理大明。凡有学术,悉被影响。其见于文艺者,则为唯物思想之文学,即所谓自然主义是也。
物质主义(Materialism)应用于人生观,乃成决定论(Determinism)。古时亦有宿命之说(Fatalism),唯所谓命者,与神意虽不同,而幻化莫测,有定有复无定,仍不离于迷信,至传奇派诗人之悲观,已涉及人生共同之运命,特多据主观,以身世之感为基本。Schopenhauer说求生意志(Wille um Leben),始综括其义,至是乃藉自然学之力,愈益证实之。人类生存,与一切生物,同受自然之支配,别无自由意志,能与抗争。盖天性与外缘,实为一生主宰,联结造因,以至归宿。此唯物之人生观,实即自然派文学之主旨,神既非真,无以尊于人,人又不异于物。现实暴露之悲哀,引人入于悲观,较之历世人生厌倦(Tedium Vitae)自尤为深切矣。
自然派之说,作始于Zola,故又称Zolaism。列国文人,虽未必尽奉此说,唯精神终亦相同,兹举其要旨,并与传奇派思想比较之如下:
一,传奇派重主观,自然派则重客观。描写事物,俱依实在。不以一己情思,有所损益。盖即以科学法治文艺,正如博物学者观动植现象,绝不用空想藻饰。而对于生物之变化生灭,亦更无所容心也。
二,传奇派尚美,自然派则尚真,凡人世所有事,继极凶戾丑恶,倘能观察精审,描写确实,俱可入文。盖文艺者,实为人生记录(Document Humain),非娱乐之具。故所求不在美观,而在真相。过去荣光,与未来情状,非今之所欲知。但能写现世裸露之真(Nuda Veritas)者,即为最善,虽忤视听,亦复无碍。英人Bernard Shaw尝自题其剧本曰Plays Unpleasant,正复运为自然派著作之称号也。
三,传奇派好奇,自然派则好平凡。古时诗歌小说,多取王公贵人为主人,虽半由阶级思想,半亦因艺术作用而然,如Aristoteles诗学所言,用以增读者之兴感。传奇时代,此风盛行,历史小说,即其成果也。自然派文学,乃专写现世实事,古时异地,皆所不取。美人豪杰,亦甚希觏。所记者但为凡人庸行,又尚描画而少叙述,别无委曲变幻之事迹,可娱观听。故自然派著作,又有Uninteresting之称。而价值亦正在此。盖平常事迹,去之不远,有切身之感,与读传奇小说,如听人论他家是非者,大有异也。
由是可知自然主义文学,盖属于人生艺术(Art for Life)派,以表现人生为职志。故问题小说戏剧,皆盛极一时,而韵文著作颇不振,凡以诗歌著名者,大抵自成流别,与自然派稍不同。
三四 法国
法国自然主义之起,盖在Balzac。描写种种世相,为“人生喜剧”。又言将如博物学者,观察人生,记录真相,无所评骘,实开Zola之先路。唯多写类型,又时有夸饰,尚存传奇派余风。至Flaubert之Madame Bovary出(1856),始立自然派基本。Gustave Flaubert(1821-1880)劳作三十余年,成书七种。描画事物,皆极精微,又必征实,故一书之成,至需时数年。又颇注意于词调,与Zola等之非薄技巧者不同,其作亦可分两类,一为纯粹写实派,如Madame Bovary及《感情教育》。一为传奇写实派,如Salammbô及《圣安多尼之诱惑》。又《小品三篇》(Trois Contes),则兼二者而有之。
Madame Bovary述一女子堕落之行径,始于冀望,继以失误,终于灭亡。描写纯用客观,绝无褒贬。对于Emma之败亡,既不寄以同情,亦未尝有轻蔑憎恶之意,善能见自然派特色,论者比之解剖书,奉旧说者则反对之,云不愿数Flaubert之骨骼图也。《感情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本名“枯果”,写平凡之人生,尤极深切。Frederic爱Madame Arnoux,而女已嫁,因各不言,而往来尝亲善,终至老衰,爱亦消灭。其中殆无Hero或Heroine,亦无悲欢离合足以感人。所记皆日常琐屑,或间以一二不如意事,又大率非重大者。盖此平凡委琐之生活,实即人生小像,Flaubert写此,即所以寄其人生观也。Flaubert虽为自然派首出之人,而论文艺则奉艺术派说。尝云人生虚无,艺术永在。故又有虚无论(Nihilism)者之称焉。
Salammbô一书,性质至奇,盖自然派之历史小说,即用写实法所作之传奇也。Flaubert撰此书,前后十年始成。写古斐尼基事,而考据精密,语必有本,与传奇时代之作不同。唯描画过详,如披考古学图籍。Flaubert亦自言,有如雕塑,座大于像也。《圣安多尼之诱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记埃及古德一夕之梦幻,为譬喻之属,用以寄其虚无思想者也。
《小品三篇》中,“Hérodias”与“La Légende de Saint Julien”皆Salammbô之类。一叙一世纪时,犹太王杀洗礼约翰事。一据中古传说,纪圣尤利安奇迹。Brandes评之谓历代教徒述古德行事,无一能得基督教传说精神,如此无神论者也。其一曰“纯朴之心”(“Un Coeur Simple”)则Madame Bovary一流之作,女仆垂老,为世所遗弃,乃尽心爱一鹦鹉,至奉之如“圣鸽”。未几鸟死,剥制之,而爱重如故。及病垂死,则见鹦鹉展翼,如将负之登天国也。写单纯之心理,颇极微妙,此与“Saint Julien”取材虽不同,而人生观则一。世间一切,悉是梦幻错觉。唯人性柔弱,易受欺妄,轻于绝望,而又必需慰安,故生是种种。如陷溺横流中,执一藁以求存,其为虚空,正复相同矣。
Émile Zola(1840-1903)创立纯粹之自然主义,较Flaubert更有进。厌世思想略同,而不至于绝望,尚为人道奋争,可于大尉Dreyfus案见之。所作小说,有Rougon-Macquart丛书二十卷,《三都市记》三卷,《四福音书》四卷。又有《实验小说论》(Le Roman expérimental)一卷,言以实验科学法作小说。先定科学为观察实验两种。一如天文学,学者但能以观察之力,记录其现象。一如化学,学者得取一物质,历诸化验,究其真相。世间万物,俱受自然律支配,人类亦然,不异一木一石。故研究一木一石之实验方法,即可移以研究人类情知之发动。如古文学写Achilles之怒,Dido之爱,非不甚美,然所记止于外观。今之所重,则在剖析此怒与爱,以明此二者之作用如何。是即Zolaism之要旨,一言蔽之,则曰科学之文学也。
Rougon-Macquart丛书之作,始于一八七一年,至九三年而成。第一卷曰“Rougon家之运命”(La Fortune des Rougon),首叙先代之失德,娶Adelaide Fouqué,复稍有心疾。女后重适Macquart家。以后诸书,即分叙两姓子孙行事。同禀遗传恶质,各应境遇,造成种种悲剧。第二十卷《Pascal博士》(Le Docteur Pascal),则据遗传之说,寻此二族系统,究其因果,以为结束。Zola倡实验小说,得力于生理学者Claude Bernard之说为多,Pascal博士,盖即写其人也。丛书本模仿Balzac《人间喜剧》而作,而愈有条理,以遗传为经,外缘为纬。Zola自称为“第二帝政时代一家族之自然及社会之历史”(Histoire Naturelle et sociale d'une Famille),所云自然及社会,亦即指此二因而言也。
Zola出身微贱,历诸苦境又主张实写人生,常溷迹下层社会中,考察情状,故所记皆极详实,毫无讳饰,以是颇受世人非议。Rougon-Macquart丛书第七卷《酒肆》(L'Assommoir)写巴里工人社会,纵酒淫佚之状,第九卷Nana记女优生活,第十三卷《萌牙》(Germinal)记矿工之困苦,皆最著名,而论者纷纭,是非亦最不一。要之Zola小说,专写暗黑一面,或未足包举人生全体,唯其纯洁诚挚之态度,终非讳恶饰非,或玩世不恭者所可及。故若寻求其失,谓拙于技工,非伟大之文人则可,谓为非伟大之道德家,则不可也。
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为Flaubert弟子,然所著作则属纯自然派,似Zola而尤进。Flaubert为文,精炼尚技工,与自然派不同。Maupassant受其教,故结构叙述并极完善,又能脱尽传奇派风气,胜于师也。Zola创实验科学法,专主客观,唯仍怀改进社会之意,故悲悯之情,时复流露,不能贯彻主张。且描写社会暗面,本于唯物之决定论,遂不免着意观察人间兽性,移之记载,犹实验者豫知某性存在,爰加相当之试验,以待出现,Maupassant则本无成心,仅就身所阅历,如实记录,事之光明黑暗,皆非所计。如所记多人间兽性者,则以事实本然故。盖其意见,既非以艺术为人生唯一真实,求其独立之完成,如Flaubert。亦不以人生为艺术究竟,欲比文章于学术,如Zola。如Pierre et Jean自序言,盖别无学说,唯以模写自然为务而已。L. Tolstoj著《Maupassant论》,尝借喻以明之。曰,“有画师以长老行列之图见示,图写极精,唯作者意旨所在,则不可见。因问画师作此,以画中事为是耶,抑非耶。答言皆非所知,亦不必论,意唯在画此人生之一部耳。又问对于此仪式,为有同情耶,抑憎恶耶。答言皆无。彼盖绝不解释人生意义,对于世相,无所动心,亦别无好恶之念,人生之现状而已。Maupassant之著作,正与此画师相同也。”
Tolstoj主张人生之艺术,故于Maupassant之绝对客观,深致不满,又谓缺道德观念。唯此正其特色,而非缺陷。盖Maupassant著作,但为非道德(Nonmoral),而非为不道德(Immoral)。其书自序,即谓为生活故而著作。盖其著作,唯状写人生为乐,此他别无作用。对于书中人物之苦乐悲欢,既无所感动,对于凶戾俗恶之行事,亦不生憎恶也。在读者观于原始兽性之发现,或深觉悲哀,而著者则初无成之见,仅以其为真实,故著之于书,是非好恶,俱非所问。盖止是客观之极致,与道德问题不相涉,故谓Nonmoral,正得其实,亦可以解世纷矣。
凡自然派,虽主张描写事物,一以实见实闻为断,而能完全实践者,仅Maupassant一人。所著小说,初多言故乡Normandy事,继写巴里官吏文士及倡女生活,终复转而写贵族社会。论者谓其著作,殆无所创造,但“移译”事实,著之文字。书中人地,率出真实,可以覆按,如《脂团》(“Boule de suif”)及“Mademoiselle Fifi”诸篇,所叙并普法战时实事。脂团本Rouen倡女,至十九世纪末年尚存,Mademoiselle Fifi或云即《脂团》中普鲁士军官也。
Maupassant思想亦本于唯物论,而未尝厌世,亦不流于玩世,故著作态度,大抵平正。第以实写人生,略无讳饰,以是颇为世俗所忌。其所描写,光明亦间有之,而终多黑暗者,则因所见人世事如实此,非如反对者言,故喜丑化人生,或好写人间兽性也。晚年病脑,渐入悲观,著作思想与前稍异,终以狂易卒。
Maupassant作小说Pierre et Jean外,以《女子之一生》(Une Vie),《美男》(Bel-Ami)为最佳。唯短篇尤胜,举世殆鲜俦匹。所作凡二百余种,如《脂团》,“Mademoiselle Fifi”,《小Roque》(“La petite Roque”),《港》(“Le port”),《空美》(“Inutile Beaute”)皆有名。
Goncourt兄弟,亦属自然派,而与Zola等复不同,故别名之曰印象派(Impressionnisme)。印象派者,本绘画派别之称,创始于法国画家Edouard Manet。描画景物,不重形式轮廓,拟像实体,但在用光色,表现一己所受印象,故得是名。Goncourt兄弟,始用其法为小说。自然派重客观,以外物为主体。印象派则以本心为主,与外物接,是生印象,因著之录,乃并重主观,与纯自然派相背。唯所凭依,仍在外物,即仍以自然为本,故同属一系。或称之为积极自然主义,而Zolaism则为消极自然主义也。
Edmond de Goncourt(1822-1896)与Jules de Goncourt (1830-1870)系出贵族,初治历史美术,颇极精审。后转入文艺,亦以学术研究法行之。以文学为社会研究之一种,作者观于现实,记所得印象,以成人生记录(Document Humain),此外别无所求,实为主张“文学之真实”之第一人。一八六五年时作Germinie Lacerteux,写下层社会情状,在法国文学中亦最早,出Zola前也。
Goncourt兄弟作小说,大抵合撰。凡一事一物,二人各就观感,直笔于书,以相比较,取其善者。久之思想文章,益益相近,几于无复分别。二人以治文学为毕生之务,至捐弃一切以赴之,与Flaubert略同。既不求一己之幸福,亦不问人世哀乐。唯以锐敏之感觉,观察事物,一一剳记,如画师作Sketch。自宴会时Flaubert之解衣纽,以至女仆Rose垂死情状,并用冷靖之度,精密之笔,记录于书,为他日之用。此自然派之冷淡,已达其极,盖近于病矣。
Alphonse Daudet(1840-1898)作小说,亦属印象派。平时多作笔记,而志不在搜集人生资料,亦不以文学为社会研究。唯亦就见闻所及,记取印感,后或联缀成书,别无一定之结构,则与Goncourt兄弟略同。如《暴发者》(Le Nabab),其一例也。Daudet性情尚有传奇派余风,又少时经历忧患,故于他人苦乐,时有同情。凡所描写,亦多取光明一面,文章复诙谐美妙,足以相副,故甚为世人所赏。所作小说颇多,《暴发者》及Sapho等最有名。
三五 又
法国写实派之诗为高蹈派(Parnassien)。一八五二年Gautier作《珐琅与雕玉》(Émaux et Camees),倡纯艺术说。以为艺术独立自存,不关人生。故为诗文,当比于错金刻玉,重在技工,非以寄个人情思。一时和者甚众,六十六年出合集曰Le Parnasse Contemporain,遂以名其派。Leconte de Lisle(1818-1894)为之渠率,作《古代诗》(Poèmes antiques),《蛮荒诗》(Poèmes barbares)二卷,以史家中立态度,叙往古情事,其先Hugo亦尝作《世纪之传说》,唯据主观描画,又多抒情之词。Lisle则合文艺于科学,研究古代民族生活及宗教制度,皆极详尽,乃如实图写,犹Flaubert之作Salammbô也。盖实证精神,与自然派小说相同,所别异者,唯其诗尚技工及多言古事而已。Lisle制此诗,深究希腊犹太印度诸族文化,后遂倾心于佛教。以为世间真理,唯有“永远”,而“空虚”之外,别无“永远”。故舍生入寂,始为极乐。出世思想,时时见于诗中。于是向所主张纯客观说,亦未能实践,渐复有主观之倾向矣。
Sully Prudhomme(1839-1908)亦属高蹈派,终复转变,自成一家。幼丧父母,多历困苦,感人世之悲哀甚切。乃研究科学,欲得解决,而转得幻灭,失望愈甚。唯独居覃思,过其一生。诗有云,在此世中,紫丁香花,均就枯萎,鸣禽之歌,一何短促,吾唯永久作夏夜之梦。其诗多抒情,唯不类传奇派之偏于一己,视他人哀乐,尤有同情。故论者谓其诗兼“个性”与“人性”二者,甚可重也。
François Coppée(1842-1908)之诗,对于人生,特具微妙感情,与Lisle之冷靖者不同。故初虽同派,旋亦离析。所作有戏曲小说等,而诗尤有名。自传奇派以来,所取诗材,界域极狭,非古代异域,独行奇事,则以个人情思为主,未有取平常生活入诗者。Coppée特创新体,为平民之诗。日日周行都市,观察工人贩夫之生活情状,造成诗歌。自既生长巴里,富于才智,又有优美之感情,故能体会人情,正得真相。世称之曰贱者之诗人(Le Poète des Humbles)。其诗亦流行甚广,在高蹈派诸人上,后世模仿者众,亦卒不能及也。
José-Maria de Heredia(1842-1906)以短歌(Sonnet)著名。有诗集《宝玉》(Les Trophées)一卷,咏古代事迹,如Lisle之古代蛮荒诸篇,琢镂精美亦相似。以唯十四行之短歌,描画事物,乃能雄浑如史诗,其才至大。Lisle为纯艺术之诗,终亦羼以哲学思想。Heredia则始终重技工,善能守高蹈派之说也。
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6)行事与著作皆绝异。盖生于自然主义时代,为传奇派最末之一人,而开象征派先路者也。Baudelaire感生活之困倦者甚深,又复执著人生,不如传奇派之厌世。遂遍探人间深密,求得新异之美与乐,仅藉激刺官能,聊保生存之意识。终至服阿片印度麻等,引起幻景,以自慰遣焉。著有艺术评论二卷,《散文诗》(Petits Poèmes en Prose)一卷。诗集《恶之华》(Les Fleurs du mal)一卷,歌咏衰颓之美,论者比之贝中之珠。又《人工之乐园》(La Paradis artifciels)一卷,则仿之De Quincey之Confessions而作也。
Baudelaire爱重人生,慕美与幸福,不异传奇派诗人,唯际幻灭时代,绝望之哀,愈益深切,而持现世思想又特坚。理想之幸福,既不能致,复不肯遗世以求安息。故唯努力求生,欲于苦中得乐,于恶与丑中而得善美。以媮乐事,盖其悲痛。此所谓现代人之悲哀,Baudelaire盖先受之也。其诗多极怪异惨怆,如咏鸱鸮,日没,游魂,尸之类。或以比意大利之Dante,谓Dante曾游地狱,Baudelaire则从地狱来。反对者则谓之恶魔派(Diabolism)。以Baudelaire思想尊崇个性,超绝善恶,故世俗以为恶魔之徒,正犹英人Southey以Byron诗风为Satanism矣。
Baudelaire之诡异诗风,虽所独有,而感情思想,已与现代人一致。其诗重技工,有高蹈派流风,然不事平叙,重在发表情调(Mood),为象征派所本。Verlaine继起,益推广之,及Stéphane Mallarmé出,新派于是成立。Paul-Marie Verlaine(1844-1896)初亦高蹈派人。既而弃去,以主观作诗,求协音乐,茫漠之中,自有无限意趣,起人感兴。暗示之力,逾于明言。平生嗜饮,日醉于茴香酒(Absinthe)。又放纵不羁,屡下狱,穷困以死。世间谓之曰颓废派(Le Decadent),同派诗人后遂用以为号。Jean Moréas始更名象征派(Symbolist)也。
颓废一字,最先用以指西罗马末年情状,曰拉丁族之颓废(Le Decadence Latine)。后通用为嘲骂之词。十九世纪末期,欧洲文化发达极盛,而人心欲求,终不得厌足,则怀疑断望,于是兴起。其皇惑不安,或放达自遣之风,颇有与中古相似者,故诗人亦自承其名。唯专指艺术而言,不与道德相涉。盖颓废派文人,原多正直之士,非尽如Verlaine也。
颓废派艺术之特色,据德人Hermann Bahr说,凡有四端。一主情调,二重人工,三求神秘,四尚奇异。实即现代非物质主义之文学。唯颓废之名,易于误会,故或并尚美神秘诸派,谓之新传奇主义。此非本篇所摄,今不具论。
三六 又
自然派以外小说家,Anatole France(1844-)最有名。少读Renan书,深受感化,又倾心于十八世纪思想,为极端之怀疑家。对于宗教信仰,摧毁极力。不信历史,且并不信科学。以为世无物质,止有现象,而此幻景,又实由吾人官能而生。凡有皆虚,唯“自我”真实,故其著作,与自然派异,但依主观,写其印象。嘲讽世情,因之亦特深刻。著书甚多,有《Bonnard之罪》(Le Crime de Sylvestre Bonnard),《红百合》(Le Lys rouge),最为世所知。唯精意所在,则为Thaïs,《现代史》(Histoire Contemporaine)及《云母匣》(L'Etui de Nacre)等短篇集。Thaïs者,古埃及名伎,基督教古德Paphnutius往劝之,终见溺惑,乃破法戒,自愿入于地狱。France深通考古史学,描写古事,类极精详,如Flaubert之Salammbô。《现代史》四卷,写社会现象,讥弹教徒之营谋尤力。又有“Crainquebille”,为短篇中名作,最足见著者特色,于嘲笑中,复见悲悯。盖France虽怀疑家,而仍亦关心世事,怀有深远之社会主义思想也。
Pierre Loti(1850-)本海军军官,然有天才,作小说不属于一派,唯记述印感,聚短片成章,颇有印象主义之风。平时多游历异地,见诸奇诡景物,故著作亦多异域趣味,善叙蛮荒生活,及热带物色,《冰岛之渔人》(Pêcheur d'Islande)一篇,最有名。记Bretagne渔人Yann,赴冰岛捕鱼溺于海,其妻在家待之不至。事迹甚简,而文情均极优美。Loti著作,多以死与海为主材,此篇合二者而一之,足为之代表也。
Paul Bourget(1852-)颇反对自然派之非道德主义,以为著作者当对社会负责任,不当执著理论,超然物外。又以为平面描写,不足尽物情,因创心理小说。欲合艺术于道德,融理性于感情,故排科学万能之说,复兴宗教信仰,救世人于怀疑断望之中,振作其气,共图生存。盖亦唯物思想之反动,与新传奇派正同。唯尊崇种姓,以旧典为依归,故又谓之新古典主义。如是倾向,见于法国为最著者,殆亦时势使然。普法战后,爱国思想,渐益增长,于是转入文艺,成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Bourget即宣传此义最力之一人也。著有评论小说等甚多,《弟子》(Le Disciple)最有名。书言少年Robert Greslou笃信决定论者Sixte之说,躬自尝试,乃使人己俱得不幸,为唯物思想之牺牲。又《宿营》(L'Etape)一卷,写Monneron家庭悲剧。以Joseph与Jean父子,代表新旧二倾向。Jean终离物质主义,复于宗教,得安其住。所谓传统主义之精神,于此盖悉发其蕴,至于是非,则未能定也。
Maurice Barrès(1862-)少时师Stendhal,作小说曰“自我崇拜”(Le Culte du moi),分为三部,纯属个人主义思想。后忽转变,九十七年作Les Déracinés,宣扬民族主义。甚为当世所好,遂被选为法兰西学会会员。
Joris-Karl Huysmans(1818-1907)初持自然主义,转入颓废派,终归密宗。十九世纪后半欧洲文艺变迁之迹,备于一身。唯所著作,则虽屡屡转化,而现代之悲观仍在。盖其锐敏之感觉,对于庸愚猥琐之人生,憎恨者深。书中主旨,即此人生之困倦。始唯实写其状,后求脱离,乃转向宗教,故以旧教信徒终也。
Huysmans最早仿Baudelaire,作散文诗集曰“香合”(Le drageoir aux epices)。后奉Zola说,于一八七六年作小说Marthe, histoire d'une flle,实写倡女生活,至极真率。时尚在Zola著Nana前,揭发人生昏暗,亦更强直,坐是为政府所禁。自序有云,吾就所见所感所经历者,书之。吾尽吾力之所能及者,书之而已。此言并非辩解,唯以表示吾治艺术之目的耳。尔后所著,多本此意。在Zola派中,犹为最烈,反对者至加以兽性自然派之名。至八十四年,作《颠到》(Àrebours),其倾向乃始一变。
Huysmans写人世俗恶,非如Zola志存救济,亦不及Maupassant能以冷靖处之,故由憎恶而入绝望。《颠到》始作,是其转机。欲于无可奈何中,得自遣法,于是复归Baudelaire一派。书中主人Des Eseeintes公爵造“人工之乐园”,以避世扰。颠到事物,享官能神思之乐,聊保生存意识,甚足代表颓废派心情。九十年作Là-bas,创精神之自然主义(Naturalisme Spiritualiste)。言Durtal心灵之变化,初欲于Diabolism得安住地,终不能至。乃复上行,归于基督教。《道中》(En route),La Cathédrale诸书,即说此事。唯别无结构,又多涉宗教象征,几不复与小说相类矣。
三七 英国
英国文学,自千八百三十年至十九世纪末,称微多利亚时代(Victorian Age)。传奇派作者,太半逝去,唯Wordsworth尚存,亦少有著作,故旧派势力,顿然衰歇。Charles Lyell之《地学浅释》既出,科学知识,渐次播布。至Darwin作《种源论》,明进化之理,当世思想,大蒙影响。于人生观念,亦生迁变,唯不至极端之决定论,故自然主义,不能兴盛。虽有小说家实写世相,亦颇有检束,不如法国诸家直抉隐微。唯爱尔阑人George Moore作《优人之妻》(A Mummer's Wife)等,为纯自然派,然其书出版已在二十世纪初矣。
英国文学素以诗歌著,微多利亚时代亦然,Tennyson与Browning为之代表。二人思想文章,各不相似,唯乐观则同。Alfred Tennyson(1809-1892)隐居不出,专事著作。后封为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其乐天思想,散见于诗,而在Idylls of the King为最显。诗十二章,取材于威尔士传说,叙Arthur王兴亡始末,以寓官能与性灵之战。Arthur之来,辟山林,驱禽兽,建立王国。终以后Guinevere与Lancelot之爱恋,家国并堕,举世复“返于禽兽”。盖Tennyson取进化说,而归其因于灵智。人有体魄,与禽兽相接。又具性灵,则与神明通。唯以性灵主宰体魄,乃能自奋于人生向上之道,如或不慎,辄至败亡,唯性灵永在,终有上进之趋势。故诗言Arthur负伤,遁走Avilion仙岛诗曰,吾去,但不当死。而其人生之格言,则曰:
Move upward,working out the beast.—In Memoriam
此即Tennyson对于人世之乐观。盖合进化学说,与神秘宗义而一之者也。
Robert Browning(1812-1889)之诗,以难解称,盖意主独创,语又简括,故大抵隐晦。Pippa Passes一诗,为其著名之作,可窥见乐天思想。Pippa为缫丝工女,终年劳作,唯元日得暇。因游行村野间,喜笑歌吟,闻者各得妙解。恶人变行,怀疑断望者,悉复坚定。诗中一节云,岁为春日,日为清晨,晨在七时,露盈山麓,天鹨展翼,蜗牛在棘,神居天国,世界万物各得其所。为全篇精神所在。虽后世误会以为任天,然本意实主努力,灵性不灭,得望永生。人世第为试验之场(Probatio),善恶并存,各有其用。人当努力享乐,向善辟恶,并即以助性灵之上达。世间事物,悉由神意,努力向上,亦神意也。Browning夫人名Elizabeth Barrett(1806-1861),亦能诗。有《蒲陶牙人之歌》(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四十三章,最有名。又长诗Aurora Leigh,用韵文记少女半生经历,似自叙也。
Tennyson与Browning处理智主义时代,独能于希望信仰中,得所安住,甚足代表英人庄重之气质。唯不满现世,怀疑苦闷,或欲高蹈避世者,亦多有之。Matthew Arnold (1822-1888)承先世之教,少而信道。后入Oxford大学,值理智与信仰之冲突,起“Oxford运动”。J.H.Newman提倡纯信,欲以补救。而Arnold终失其信仰,盖感情之要求,不敌理智之决断,故其诗多怀疑之音。Arthur Hugh Clough (1819-1861)为Arnold同学友,诗风亦相近。二人俱怀疑,而不至于自弃。其坚忍之态度,颇有斯多噶派(Stoicoi)流风,然其悲哀,亦因以愈深矣。James Thomson(1854-1882)幼丧父母,历诸困穷,又禀遗传,以纵饮卒。作诗多极悲观,与意大利之Leopardi相似,译其文集行世。所作诗集曰“幽夜之市”(The City of Dreadful Night)最有名。世称英国唯一之悲观诗人。
英国高蹈诗派,自称P.R.B.(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一八四八年顷有画家三人,初立是会,以革新绘画为旨,后二年刊杂志曰“宝玉”(The Germ),始涉文艺。Rossetti为创始三人之一,兼通文学美术,为之主宰,一时文人景附,如Morris及Swinburne,皆其杰出者也。其先英国绘画,皆以Raphael为宗。Rossetti等力欲脱离,复归单纯,求模范于中世。其说转入文学,乃成“惊异复生”与仰慕中古之现象。昔之传奇派,好奇尚美,仅由自然之感兴,今则别有寄托,欲假理想世界以逃现实,所以不同也。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本意大利人,随父亡命英国,遂不复归。故其艺术,亦本意大利。女弟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亦能诗,与Browning夫人齐名,著有《鬼市》(The Goblin Market)等诗集。
William Morris(1834-1896)事绘画建筑,兼治诗文,多取材于北欧。译有伊思阑传说,及希腊罗马古代史诗数种。所作诗以《乐土》(The Earthly Paradise)二十四章为尤最。诗仿Canterbury Tales,言有众航海,求乐土避疫。乃抵西方一岛,希腊逸民所居,留一年,互述故事相娱乐。自序言意欲俾人在艺术中,得暂时之安息。唯人世实相,终亦不能尽忘,故其后散文著作,渐有社会主义思想,如《虚无之乡》(News from Nowhere)一卷,即其代表。仿New Atlantis等书而作,文章亦仿中世,特甚朴雅。
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亦属P. R. B.派,唯其诗思多本希腊。又慕自由,深恶政教之束缚人心,与Shelley相似,时有反抗之音。一八六六年《诗集》(Poems and Ballads)出,一时毁誉纷纭,盖其异教思想,颇与世俗违忤,故众多不满。唯称之者亦极众。所著诗剧颇多,有Anactoria一卷,本Sappho遗诗“Eis Eromenan”一章,推演其意而成,亦特优胜,唯自序言则以为未能得其十一也。
三八 又
微多利亚时代小说,Dickens著作最有名。Charles Dickens(1812-1870)出身贫贱,多历困苦,故大抵写下层社会情状。对于他人苦乐,特有同情,希望光明,亦因之而起,唯旨在劝戒,于人生问题,别无见解,描写世相,或涉夸张,祸福因缘,多非自然,有Melodrama之风,为论者所不满。其特长盖在滑稽(Humour)中间复悲悯之情,故甚能动人,书之风行一世者亦因此。所作凡十三种,David Copperfeld称最,中叙David幼时苦境,多据己身经历为本,故特深切。Nicholas Nickleby与Oliver Twist次之。Pickwick Papers记村市情状,多极诙诡,盖为新闻记者时,巡行各地,所闻见也。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1811-1863)作小说,以讽刺名。Dickens所写多贫贱生活,人物又率异常,非至愚极恶,则慈仁神圣,亦世所希有。Thackeray记中流以上社会情状,又只是日常言行,而以讽刺之笔出之,发幽揭短,颇与写实派小说相近。唯每下断语,直接披示其意,有十八世纪Fielding时余风,与法国自然派之客观小说迥异矣。Thackeray作书六种,其二为历史小说,言女王Anne时事,社会小说四种,以Vanity Fair为最胜。
George Eliot本名Mary Ann Evans(1819-1980),受当世怀疑思想影响,译Strauss《基督传》。自言神明义务,灵魂不灭三事,皆所不信,故多奇行,不为宗教法律所羁。人生观则以利他主义为本,以为人唯去自利之心,乃能使人世进于和平安乐。所著小说,多寓此意,Silas Marner其最著者也。同时女小说家,有Bronte Sisters亦有名。Charlotte Bronte(1816-1855)最长,著作亦最多。Emily(1818-1848)作Wuthering Heights一卷,发表情绪,至为真挚,非余人所及。
英国十九世纪小说,虽多写现世,属Novel一流,而Romance故未绝迹。Scott以后,为历史小说者尚多,Thackeray之Esmond,及Eliot之Romola皆是。Charles Kingsley(1819-1875)作Hypatia,记五世纪时东罗马事,含传奇趣味益多。一八八三年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作《宝岛》(Treasure Island),遂达其极,所记仍不外荒岛藏金,海贼械斗诸事,而一经炼冶,别具特色。盖Stevenson文才优胜,又性好述异,非由造作,故其多自然之趣。Henry James谓为有“永久童性”。所撰《儿歌集》(Child's Garden of Verse),特具神韵,正亦因此也。
George Meredith(1828-1909)与Hardy并称现代小说大家,唯Hardy悲观人生,Meredith则颇有乐观。故所讽刺,大抵人间一部之恶德,而非人生全体。描写人物,至极精妙,又富于滑稽,故为世所重。唯文章简劲,如Browning,亦以难解称,所著小说中,《利己家》(The Egoist)一书最有名。
Thomas Hardy(1840-)本土木工师,转而治文学。诗歌短篇以外,有小说十四种。自分为三类,一曰技工小说(Novels of Ingenuity),二曰传奇小说(Romances and Fantasies),三曰性格与境遇之小说(Novels of Character and Environment)。唯差别多在形式,意旨则无大异。Hardy之人生观,盖近于Schopenhauer一流厌世哲学。以为自然不仁,每引人入于忧苦。而人间社会,复以因袭之礼法,助之为虐,假罪恶之名,驱迫个人,至于极地,人生悲剧,所以众多。第三类小说,申明此义,尤极显著,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A Pure Woman与Jude the Obscure皆是。Tess一书,为Hardy杰作,叙Tess以自然之过失,为社会所迫,陷于不幸。始于离弃,终犯刑法,以至灭亡。King Lear剧中云,神杀吾侪以为戏,如顽童之杀蝇。Hardy亦于书末缀言曰,公道(Justice)已申,神明之君,对于Tess之戏弄,亦已了矣。Hardy对于自然与人生之意见,略与决定论相似,唯又以因袭之礼法为人生大害,则其独见也。所作多重客观,虽细写黑暗,不如法国自然派,而陈词痛切,在英国已足骇世。至其悲观,盖本出于悲悯,故无自然派之冷淡。如Tess末节,遂不觉有愤激之言,虽与客观态度,不甚相调和,然即此足以见著者真挚之情,亦令读者深受印感也。
微多利亚朝散文名家,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之外,有Carlyle与Ruskin二人。Thomas Carlyle(1795-1881)著《英雄论》(Heroes and Hero-Worship),《衣服哲学》(Sartor Resartus)最有名。宣传劳力之福音,与Browning相似。John Ruskin(1819-1900)虽非P. R. B中人,顾颇近Morris。所著《现代画家论》(Modern Painters)外,多论美术之书。晚年倾心于社会改良,以互助为本。盖所爱为美与平和,而审度人间,乃多罪恶苦难,扰其心情,使不得安处。故尚美之心,转为济世,亦即欲美化世界,使人己共能享美也。
三九 德国
德国自然派文学之兴,在普法战争后。其所依据,多即Zola派学说,而受Nietzsche影响亦甚大。自然主义之寻求真实,与超人思想之主张自我,同为近代文学大本,其受世人误解,亦正相同。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初治古文学,为大学教授。渐觉举世猥浊,迫压个性,共趋于下,因发愤著书。据进化之理,更定道德,创超人之教,所著以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一书为最有名。文体仿圣书,立意高迈,文复朴雅饶诗趣,为德国近时散文名著,世遂多称之为哲学诗人也。Nietzsche思想,盖本达尔文归纳之说,与一己演绎之思索而成。以为人类由动物演进,故可更努力渐进,达于至善。以人为进化之中程,非其极致,故人之所以可贵者,非以今方为人故,乃以他日将进为超人故也。Zarathustra曰,“吾语汝超人(Ubermensch),人者,所超者也,而汝曾何所为以超之耶。万物莫不创造于其外,而汝乃欲为大海之退潮,愿复返于禽兽而不欲超人耶。”又曰,“人犹一绳,县于禽兽与超人之间,犹一绳在深渊之上也。欲度固危,若反顾战栗止步,亦危矣哉。至于超人之出,盖有二途。如De Vries之偶变说(Mutation Theorie),时忽一现,而为英雄,若那颇仑等是。又或如达尔文进化说,积渐而至,于人类外别成一种。”Nietzsche之所希者盖在此。其言有曰,“汝毋以所从来为贵,但当视汝之所之。汝毋反顾,但当前望。汝其永为流人,去父母先人之地。汝当爱汝子孙之地,即以此爱为汝光荣可也。”此与Francis Galton之善种学说(Eugenics)甚相似。综其方术有四,一定婚制,二兴教育,三联合欧洲,四废基督教。Nietzsche又本进化论说道德,谓善恶无定,随时而变。今求独立自强,亦当重定道德,以利生存进取者为善,否者为恶。故于基督教之他利主义,特甚憎恶。唯其主张坚卓,但自为计,而非以强暴陵人。德人Ludwig Lewisohn曰,世人想象,每以超人为一伟美之野人,跨奴隶之颈,此大误也。依Nietzsche说,尔时人人皆为超人。不适于生者,久已不见。正如达尔文所说,过去世间,甚多生物,今俱自归于消灭也。Nietzsche愤世嫉俗,又以身世关系,说反动之哲学,与Rousseau之讲学极相类。Rousseau欲复归自然,解放个性,Nietzsche则进而主张自我积极之发展。其现世思想,于近代文艺,至有影响。一九一三年Bernhardi将军著《德国与次一战》,引Nietzsche之言为题辞。世人对于超人思想之误会,乃益深矣。
德国自然派小说有二类,一为倾向派,一为纯自然派。少年日耳曼时代,Gutzkow创倾向小说,Spielhagen与Freytag承之,至十九世纪后半,著作尚多。自然主义既入德国,遂合为一,Wilhelm von Polenz(1861-1909)之Der Büttnerbauer,其代表也。Büttner家世业农,力守先畴。以社会经济制度不良故,渐见损败,终鬻其田。临售,犹欲一耕为快。虽意在写实,而为书中旨趣拘束,发展不能自然,是为此派通病。Georg von Ompteda(1863-)著Sylvester von Geyer,较能调和,渐与纯自然派近矣。
Hermann Sudermann(1857-)与Hauptmann并称现代文学大家,其著作亦与倾向派相近。所描写者,非仅人世迹象,大抵与道德问题有关。叙个人与社会之冲突,求得解决之法。其意以为世无绝对之道德,但随时势而生变化。唯缘个人思想与社会因袭,趋势不能一致,于是遂多冲突。一八八七年作Frau Sorge,颇怀悲观,以为反抗服从,两无所可。次作《猫桥》(Der Katzensteg),乃主张积极反抗,与不正之社会奋斗。又作剧本,亦多此类。《故乡》(Heimat)一篇,最有名,言女子解放问题,盖颇受Ibsen感化,与彼作《傀儡之家》(Et Dukkehjem)相似也。
纯自然派之名,对于倾向派而言,与法国作家又有异。Clara Viebig(1860-)著《日粮》(Das tagliche Brot),写贫民生活,而多有同情,无自然派之冷淡。Gustav Frenssen (1863-)继Keller等后提倡乡土艺术(Heimatkunst),几近传统主义。唯叙记甚朴实,故归之自然派而已。Thomas Mann(1875-)著Buddenbrooks十一篇,叙一家族之兴亡,以遗传境遇,为之根本,描写亦纯用客观,为自然派中杰作。其兄Heinrich Mann(1871-)亦有名,师法Flaubert,而思想则近颓废派。Arthur Schnitzler(1862-)本维也纳医师,亦著小说,尤以戏曲名。
Gerhart Hauptmann(1862-)作曲甚多。一八八九年始作《日出前》(Vor Sonnenaufgang),为自然派剧先驱,至《织工》(Die Weber)而极其盛。九十六年作《沉钟》(Die Versunkene Glocke),转入新传奇派,后虽复归于自然派,唯别无名世之作。沉钟象征之意,说者纷纭,未能一致。或以为代表新旧道德之交代,钟师Heinrich以旧钟既沉,乃藉精灵之助,别铸新者,未能成就。又闻沉钟鸣于渊,心复摇动,于是遂败,说较明显。此外作者甚多,Frank Wedekind(1864-)最特出。九十一年作《春醒》(Frühlings Erwachen)一篇,尤为世所知。
德国新派诗歌,兴于一八八五年。Michael Georg Conrad刊杂志曰“社会”(Die Gesellschaft),述Zola学说,Karl Bleibtreu继其后,作《文学革命》一文,提倡现代主义(Modernism)之文学。集同派诗人著作,刊布之曰“少年德意志”(Jung-deutschland)。Hermann Conradi(1862-1890)为序,言诗人天职,在为人生导师,吟真挚之歌,以撄人心,使生为焰。Arno Holz(1863-)亦少年德意志派诗人之一,所作尤胜。八十六年出诗集曰“现在之书”(Buch der Zeit, Lieder eines Modernen),有云,“今之世界,已非古典时代,亦非传奇时代,但为现代而已。故诗人亦应自顶至踵,无不现代也。”Conradi后受Nietzsche影响,倾心于超人思想。Holz初立自然主义,作诗多民主精神,自称倾向诗人(Tendenz Poet)。后乃主张直抒印感,唯重自然节奏,废绝声韵,当世称之曰电信体,又为象征派先驱也。
德国写实派诗人,最有名者曰Detlev von Liliencron (1844-1909)。此写实派之名,但对传奇派而言,与法国客观诗派复异。Liliencron本陆军大尉,屡经战阵,后退职专治文学。对于人生,颇怀乐观。以努力奋斗,自求满足为主义,盖亦有超人之思想。唯其格言,一曰前进毋反顾,而其一又曰自制。则虽主及时行乐,而又以不侵人之权利为界者矣。
Richard Dehmel(1863-)与Liliencron为友,主张自我之满足,亦受Nietzsche感化。唯Nietzsche之说,在俟超人出现,非为个人幸福计。Dehmel则以现代为的,又以为神人合一,万物皆备于我,人唯能充满其生,斯能本己得救,即亦以救世界。如所作《二人》(Zwei Menschen),即宣说此意,颇近神秘思想。Dehmel自称Nietzsche之徒,而对于人间辛苦,又甚有同情,故其诗颇见社会主义倾向。“Der befreite Prometheus”一诗,言Prometheus睹人世恶浊,因生悔恨欲毁灭之。有二人者,本是仇雠,是时乃互相助,与自然之力抗争,Prometheus见之遂止。赞扬人群之大爱甚力,Dehmel诗有云,Die liebe ist befreiung,盖足以代表其思想矣。
四十 意大利 西班牙
意大利十九世纪后半文学,以Carducci与D'Annunzio二人为代表。传奇主义既衰,著作虽多,仅余形式而无精神,遂见反动,Carducci之新古典派最有力。Giosue Carducci (1835-1907)少承家学,深通古代文学,故其诗宗罗马,而思想则古代异教精神也。尝云,“言政治则先意大利,言艺术则先古典诗歌,言生活则先真率强健。”盖传奇派仰慕中古,所尚者为北人之封建制度及东方之基督教,并与罗马民族不能投合,故务欲排而去之。唯古昔神话诗歌,实为国民精神所在,则阐发唯恐不力。然其诗亦非专事模仿,故与十八世纪著作又有异。爱重人生,力求自由享乐,反抗外来之迫压,纯为现世主义,与近代人之思想故复一致也。所著以《蛮荒之歌》(Odi barbare)一卷为尤最。新古典派诗人甚多,Giovanni Pascoli(1855-)最胜。少历困穷,因倾心于社会主义,宣扬慈惠和平之教,有倾向诗人之名。唯颇乐观,以为世有忧患,乃能使人生精进,远于禽兽。同抱社会主义而倾向悲观者,有Arturo Graf(1844-),为Turin大学教授,受唯物思想影响,遂转入厌世,较Leopardi尤甚。Leopardi以死为永息,而Graf则信物质不灭,以为虽死而不亡,斯即不能死,故亦无由能得安息也。
纯自然派之诗,有Olindo Guerrini(1845-)作Postuma di Lorenzo Stecchetti,以法国诗人为师法,唯其势不张,不能如Carducci派之盛也。
Gabriele D'Annunzio(1864-)少时读Odi barbare及Postuma,深受感化,学为诗。一八七九年出集曰Primo Vere,格调完美如Carducci,而精神则近Guerrini,盖D'Annunzio之异教思想,并不服道德之羁索,更进于Carducci也。其诗风初属自然派,后乃转为尚美。以享乐为艺术人生之终极,故凡所著作,意在言美,非专以表现人生,文词极瞻丽,而思想少见变化。小说中主人,大抵颓废派中人物,又受超人思想之感化者。然南欧艺术之精华,与现代人心情,具见于此,故为可重也。著有诗曲小说甚多,《死之胜利》(Trionfo della Morte)为《蔷薇小说》之第一篇,最有名。
自然派小说初创于Luigi Capuana(1839-),至GiovanniVerga(1840-)而大成。其客观描写,纯以Zola为法,唯多叙乡民日常生活,不专重黑暗一面。有《恶意》(IMalavoglia)一书最胜,叙渔人贩大豆,舟覆,长子死焉,而索豆值者甚急,乃货其居以偿之。Verga熟知故乡渔人生活情状,故言之极恳挚。Matilde Serao(1856-)著小说亦有名,与Ada Negri并称意大利女文学家也。
Antonio Fogazzaro(1842-1911)初为唯物思想所动,颇怀疑,终乃复得信仰,归于宗教。故所作小说,亦多光明希望。唯意在宣传义旨,叙述情景,每依主观造作,失自然之致。如Daniele Cortis一书,言Elena弃绝私爱,从夫于美洲,显扬克己之美德,最足见其思想。第以文艺论,未为具足耳。千九百六年作《高士》(Il Santo),写理想之道德生活,与《死之胜利》中Giorgio Aurispa行事正反。罗马法王收入正教书目,尤为世间所知。盖Fogazzaro实为基督教思想之代表,与Carducci等之异教思想,适为反对也。
西班牙现代文人,Juan Valera(1827-1905)最著。初治法律,后为外交官,历任美奥比利时诸国公使。作《神火》(El Fuego divino)等诗集,尤以小说得名。Pepita Jimenez一书最佳,论者以为西班牙新小说之发端也。又有Benito Perez Galdos(1845-)著作甚多,约可分三期。初作历史小说,写当代政治战争事,总名《国民逸闻》(Episodios Nacionales),计二十五卷。次作Dona Perfecta等,转而言信仰问题。终乃写民间日常生活,纯为写实派作矣。
Leopoldo Alas(1852-1901)与Armando Palacio Valdes (1853-)共刊杂志,传布法国自然主义。唯Alas意主调和,Valdes则纯以新派为师法,故称西班牙自然派之第一人。Quiroga夫人本名Emilia Pardo Bazan(1851-),著小说甚多,有名于世。一八八七年作La Madre Naturaleza最胜。
Jose Echegaray(1832-1916)初治数学及经济,六十八年革命时,为临时政府阁员。后转入文学,多作戏剧,颠到其姓名以自号,曰Jorge Hayeseca。所作凡五十余种,Mariana最有名,英人William Archer称之为Romeo and Juliet后之佳作。又有Hijo de Don Juan言遗传问题,盖受Ibsen影响而作,与《游魂》(Gengangere)一剧,可仿佛也。
四一 俄国
十九世纪后半俄国文学,称Gogolj时代。文人辈出,发达极盛,影响于他国者亦甚广大。北欧思想本极严肃深刻,虽易坠悲观,而情意真挚,无游戏分子,实为特采。俄以政治关系,民生久历困苦,阴郁之气,深入于人心。发为文学,自多社会之倾向,属于人生艺术派。至Tolstoj著《艺术论》,此义愈益昭著,为人道主义文学所由起,而其首出者则Gogolj也。
Nikolaj Gogolj(1809-1852)本Malorossia人。初作《田村之夜》(Vetchera na Khutorje)二卷十二篇,言故乡情事。富于谐谑,又多涉神怪,有传奇派流风,而描写不离现实。或之名曰,感情派写实小说。卷中有“Taras Bulba”一篇,记十五世纪时哥萨克与回部战事,甚有精彩,称历史小说模范。后至彼得堡,服官公署,为文多叙官吏生活,讽刺益深切,Puschkin以为笑中有泪,盖知言也。短篇有《狂人日记》(“Zapiski Sumasschedschego”),《外套》(“Schinelj”)等皆有名。其杰作则有喜剧曰“巡按”(Revizor),小说曰“死灵魂”(Mjortvyje Duschi)。
Gogolj与Puschkin友善,Puschkin尝行旅至一邑,有司相骇以为大吏微行,后以语Gogolj,云可作剧,Gogolj遂成《巡按》一篇。少年Khlestakov者,以博丧其资,留滞旅次。邑吏闻有巡按将至,疑即其人,迎入私宅,各进货贿。及少年辞去,邮局长得其致友人书,始知其误,而门下报巡按至。其讽刺官僚政治之腐败,至极深切,论者每以比Molière之Tartuffe。唯Tartuffe以正报终,Revizor则本事方始,剧已终局。末场所演无言剧(Dumbshow),又特佳妙,有不尽之意,故尤胜也。剧既成,文禁正严,虑不得公布,或以稿呈尼古拉一世,读之大笑,即命演之。帝亦临观大悦,召Gogolj语之曰,吾未尝得如此畅笑。Gogolj则对曰,吾所期者,乃本别有所在。此一语足为Revizor之确评,亦可以包举其全体之著作矣。Gogolj描画“卑下之真实”(L'humble Verite),不亚于Maupassant诸人,唯具有二特质,为法国自然派所少见。一曰滑稽(Humour),一曰寓意(Moral)。盖Gogolj见人世种种刺谬,每不禁嘲笑之情,而又悲悯世间,谋欲拯救。合是二者以成书,故外若诙诡,中则蕴蓄悲哀,并深藏希望也。又有喜剧《结婚》(Zhenitiba)一篇,善表现斯拉夫族之惰性(Inertia),不仅以写实见长。
《死灵魂》上卷十一章,以一八四六年刊行,原名“Tchitchikov旅行记”(Pokhozhdenije Tchitchikov)。言Tchitchikov游行乡邑,访土田主,收购死亡农奴之名,籍而徒之边地,将以质诸国立银行。当时盖曾实行之者,旋事败被捕。Gogolj假其事为小说,写奴制未废时社会情状。农奴境遇,固极惨苦,而田主习于游惰,渐就衰颓,上下交困。Puschkin读而叹曰,“悲哉俄罗斯之国。第Gogolj别无造作,所言并诚,皆单纯而可恐之真实也。”描画人物性格,尤极微妙。如Manilov之庸俗,Korobotchka之愚狡,Nozdrev之无赖,Sobakevitch之鄙倍,俱非凡手所能,而写Tchitchikov尤胜。Kropotkin论之曰,“人言Tchitchikov为俄国特有之性格,实则不然。吾辈殆随在遇之。此实人间共通之仪型,不为时地所限,唯应时地之要求,略易其外貌而已。”Gogolj亦云,读者或平旦自省,问究能无Tchitchikov分子在乎。故其书虽一时之作,而实含溥遍之性质,与凡诸世界名作相同。Gogolj虽写实,唯多滑稽,故时或近夸。又含教训,故多加案语,如《死灵魂》末章,则纯为论议,自表其意见,亦正可为其理想派小说之宣言也。
十九世纪中叶,俄国厉行文禁,《死灵魂》上卷虽以大力周旋,得许刊行,唯售后即禁再印。Gogolj作下卷垂成,意忽中变。以为爱国之士,不当暴祖国之恶,前此著作,皆为罪业,因自忏悔,归依宗教。一夕悉焚其稿,后人就草本中录而刊之,多断缺不定,不能与上卷比美矣。
Ivan Goncharov(1812-1891)本商家子。作小说重客观,稍近艺术派,故俄之论者多非之。唯此仅著作态度而已,若以其精神,固不与人生相离异。著作中最有名者为Oblomov,写农奴时代国民之惰性,一时社会惊悚,各以Oblomovshchina相警戒,影响之大不下《死灵魂》也。Oblomov生长于安富尊乐之中,丧其活动之能力,虽有理想而无实行,即以Oliga之精诚爱力,亦不能救。终复归于潜蛰生活,披衣趿履,盘桓一室之内,以脑充血卒。此在俄国当时,固由民情时势结合而成,唯富厚之余,必见流弊,事悉如此,不仅一时一地为然。Oblomov一书,具有永久之价值,亦正以此也。
Ivan Turgenjev(1818-1883)系出名门,受高等教育。Gogolj卒时撰文悼之,为政府所忌,将遣戍,赖有营救者,得减为拘束,幽居乡里者年余。及解免,乃移居巴黎。著作亦含社会倾向,唯受法国文学影响,构造特甚精善,为俄国文人之最。十九世纪上半,斯拉夫国粹派势方张,以Turgenjev崇西欧文化,斥为不爱国,而非其实。Turgenjev居异国,思乡甚苦,尝一归省,睹国内种种不幸,不能安居,复入法国,遂不复返。所作小说,极艺术之美,不如法国自然派之专言人生暗黑,而亦不离现实。写人情世相,至为真切,Brandes论之曰,Turgenjev悲观而复爱人,故文情特富美。又多阅世故,既不如法国文人流于玩世,亦不如英国之喜言教训。凡所叙录,皆为常事,不涉奇异,或近秽浊。大抵以贫苦怯弱,心意不固,颓唐无聊之生活为主材,写其内心之悲剧。唯与Dostojevskij又有异。Dostojevskij言显著之罪恶忧患,而Turgenjev则言不幸者隐默之悲哀也。
Turgenjev初作《猎人随笔》(Zapiski Okhotnika),记其游猎见闻之事。描写物色人情,均极美妙,对于农奴之困苦,尤有同情。论者比之美国Stowe夫人之Uncle Tom's Cabin,其影响亦相同,唯以艺术论,则《猎人随笔》为更杰出。文主写实,不露教训之意,而文情俱胜,自能动人,如Sutchok及Vlas诸事皆是。又有“Mumu”一篇,虽不在《随笔》中,而性质相类,写Grasim隐默之悲哀,尤足当Brandes评语也。
《猎人随笔》以外,Turgenjev作短篇小说,可四十种,皆称佳作,而“Jakov Pasynkov”,《薄命女》(“Nestchastnaja”)等又为最胜。尤以长篇著作得名,其尤者为Rudin,《父与子》(Ottsy i Djeti),《贵人之巢》(Dvorjanskoje Gnezdo),《烟》(Dym),《新地》(Nov)等。
Rudin作于一八五五年,时Hegel唯心论方盛行,俄国少年亦大受影响,Rudin者即其一人。怀高尚之理想,其言甚美,而实行不足相副。盖本质犹是Oblomovshchina之流风,而时代精神,亦有以成就之也。Rudin以言谈得Natalija之爱,而复不能践言,弃自由之说,而更勉人以从顺。终乃漂流至法国,死于二月革命之巷战。其意志不坚,为斯拉夫人通病,唯怀有热诚,已视Oblomov稍进矣。
《父与子》为Turgenjev最有名著作,写六十年顷新旧思想冲突之事。当时唯物思想渐渐之兴盛,学者多去Hegel而就Büchner,奉《力与质》一书为典要,凡讲学皆以求诚致用为归宿。对于从来传袭之礼法,悉不信任。唯征之学术而信,施于社会而有利者,始为可取。Bazarov即此派代表,与Kirsanov兄弟相对抗。然终惑于Odintsova夫人,不能竟其志而卒。此书出后,世论纷然,“父”“子”两世,悉起攻击,Kirsanov一流,固怒其揭发隐覆,少年则以写Bazarov近于讽刺,亦不能平。Turgenjev力自申辩,误会愈甚。至近时据所作“Hamlet i Don Quixote”一文,始明其理。Turgenjev以此二者为人性代表,论其短长,不得不右Don Quixote,唯一己性情,又实与Hamlet近,故爱Hamlet而复重Don Quixote。见诸著作,则写Rudin之短,犹可得人怜宥,写Bazarov之长,乃更使读者不满,正缘性情各异故尔。《父与子》为言俄国虚无主义最早之书,虚无论者(Nihilist)之名,亦始见于此,故世人特甚重之。
Turgenjev又有散文诗一卷曰Senilia,盖多晚年作,故名。辞意精炼,可与Baudelaire相匹,又能窥见其思想感情,至足珍贵。如《自然》一篇,言人虫等视,生杀时行,一无偏倚,厌世思想,不亚Leopardi。及读《乞食》则爱怜人类之意,又自显著。《故乡》诸篇,所以寄爱国之思。卷末《阈上》一章,赞美革命事业,至极恳挚,Turgenjev之本意,于此可见也。
Fyodor Dostojevskij(1821-1881)初习兵工,为陆军少尉,自请退职,致力于文学。以《苦人》一书,得Nekrasov赏誉。四十九年以革命嫌疑为政府所捕,并其同伴二十一人,俱定死刑。临刑,忽有旨减等,发西伯利亚为苦工四年,又充军役六年,始得释。Dostojevskij神经素弱,数被重枚,后遂颠痫。工作之余,唯读圣书,久之思想亦渐改。昔之社会主义,已不复存,转为基督教思想。服从政府教会,宣传爱之福音以救世。其著作思想,与Turgenjev正反。盖Turgenjev主虚无说,因生悲观,Dostojevskij则重信仰,以为神人合一,故多乐观。又一崇欧化,一则国粹论者,故二人意见素不相合也。
Dostojevskij归国以著作自给,境遇穷迫,故文字不甚修饰,晚年始稍裕。六十一年作《死人之家》(Zapiskiiz Mertvogo Doma)记西伯利亚狱中事,悉据本身经历,故言之甚详实,为生平杰作。又有《罪与罚》(Prestuplenije i Nakazanije)者,亦极有名。尔后所作,如Bratya Karamazovy,《白痴》(Idiot)等,皆冗长,又述病苦,逾于常轨。盖Dostojevskij精神本异常,并见之于文字,身心健全者,每不能与之谐合。如《白痴》亦Dostojevskij名著之一,假Myschkin自表其意,而Kropotkin乃云未尝能读之终卷,即其一例也。《罪与罚》叙少年学生曰Raskolnikov者,迫于境遇,又受唯物思想影响,破灭道德之束缚,杀二老妪,欲盗其货而未得。后以Sonja之化,忏悔自首,遣发西伯利亚,Sonja亦与偕。向上之精神生活,于是复始。Dostojevskij爱之福音与其乐观,皆于此倾注无遗蕴,书以宣示义旨,故描写不能专据客观。唯由热诚深爱,乃能造成真挚之情景,令人感动,为力至伟。如Marmeladov家事,其最者也。Dostojevskij属国粹派,故以为西欧唯物思想,足以误人,又隐然反对政治之革命。故论者于此,亦多不满。盖基督教义,本如Nietzsche所说,为弱者道德。今又推至其极,以生存为患,以苦痛为正,以忍受为善,欲遗人世而待天国,固未足为人生唯一之轨范。唯其宣传爱之福音,使人知物我无间,所当泯绝界限,互相援助,则深有功于后世。又复能力行其说,克己为人,如《受难者》(Unizhennyye)书中Vanja之行,尤为难能而可贵也。
Lev Tolstoj(1828-1910)主张人道主义,与Nietzsche超人哲学角立,为近世思想二大潮流。Tolstoj本伯爵,少时有志于外交,入Kazan大学,修东方言语。弃而学律,又不成。复至彼得堡,沾染时习,浮沉于社会者久之。其兄Nikolaj从军高加索,招令往,乃去浮靡之社会,与自然生活接,大得感兴。作《童时》(Djetstvo),《哥萨克人》(Kazaki),有文名。五十三年转任苦里米亚,时值俄法之战,Tolstoj自请守第四炮垒,战极勇。作Sjevastopolskiye三卷,述战争之恐怖,世无其比,亦为后日非战萌牙。此后旅行欧陆,过巴黎见执行死刑,复大感动。以为同类无相杀之权,无论以暴力或法律使人不得其死者,皆此杀人之罪,为主持废止死刑之张本。六十一年农奴既释,乃返故乡Yasnaya Poljana,建立小学,以教农民子弟。本Rousseau说,主张自由教育,自作教科书用之,有大效,而为政府所忌,旋被阻止。复治文学,作《战争与平和》(Vojna i Mir)及Anna Karenina皆有名,Tolstoj少受物质思想影响,不信宗教。年五十,乃感人生之空虚,寻求其意义而不可得,殆欲绝望自杀。渐复归于信仰,始得安住,以协济农民为务,是为第一转机。八十一年,政府举行统计,Tolstoj请为助理,得遍观墨斯科下层社会生活,知种种贫苦情状。因复转念,知昔日慈善布施,俱非根柢要计,而推本于贫富之不均,作《如之何》一书,详论其事,是为第二转机,即Tolstoj人道主义所由立也。Tolstoj既以财产为诸恶之本,遂决意散财于民,躬耕自养,而为家人所梗,计不得行。欲洁身高隐,又不欲以一己故,使人伤心,与利他主义相背。因留不去,唯操作如田夫,不肯坐食。终以千九百十年十一月夜遁,得寒疾,寄宿中途小驿,至二十日卒。
Tolstoj早年著作,纯为艺术作品。其后转入宗教,则不屑为文艺,唯藉作传道之用,而文字故自精美。其人道主义,成立于第二转机之后,唯此思想,实先已萌芽。如Sjevastopolskiye之非战,《哥萨克人》之非文明社会,《田主之朝》(“Utro pomjeschtchika”)述Nekhliudov巡行村落所见,言田主之贪暴,与农奴之愚惰困穷,皆函微意。Anna Karenina尤能兼二者之长,文情并胜,而作者义旨,亦得表示。所叙事迹,略与Tchernyschevskij之《何为》(Tchto djelat)相类。唯Anna与Vronskij后复以嫉妒相忤,又既与社会抗争,而复听其褒贬,遂以悲剧终。卷首引“圣书”语作题词曰,报复,吾事也,吾将偿之。读者往往误会,以为Anna之死,乃天之报施,而Tolstoj意实不然。当时论者甚多,唯Dostojevskij得其旨。盖此题词,即基督言汝毋判人之义。意谓人之于人,不当相责,但当相恕。此慈悲之律,与Tolstoj思想正合,若云报复,则与前后言行俱相背,必不然矣。
Tolstoj晚年甚薄文学,一意传道。十九世纪末年,俄国民间盛行新教,称Dukhoborstvo,以爱人为旨,反对军役及宗教仪式。政府力镇压之,而不能绝,终乃许信徒移居加那大,唯无资斧不能行。Tolstoj因取旧稿续成刊行之,集所得金资为助,即一八九九年所著之《复活》(Voskreseniye)是也。基督教言世界末日,人将复活。Tolstoj则假之以言精神之更生。Nekhliudov诱Katiuscha而复弃之,女遂堕落,终以谋杀人,流西伯利亚。时Nekhliudov为陪审官,见之,复念前事,因悔悟,从之至配所,自赎其罪。Maslova亦以此能自振拔,复归于善。论者以比《罪与罚》之续篇,唯Tolstoj虽主张忍受,略如Dostojevskij,亦兼取攻势,对于社会制度,责难甚力。谓富者食他人之力,游惰终身,贫者终年劳作,不足自养,陷于罪恶社会乃从而虐之,宁得为正。盖依Tolstoj言,则人性本善,其有过失者,只因身心关系,或机缘合会而成。但为道德之病,而非罪恶,故当于刑法外,别求疗治之方。《复活》一书,即示此义。书虽以寄教训,然又能与艺术相调和,故乃不失为文学之名著也。
Tolstoj教义,大要分五项,一曰不抵抗,二曰不怒,三曰不誓,四曰不二色,五曰不责人。皆本基督十诫中事,而别加以解释。圣书云,有批汝左颊者,更以右颊就之,为不抵抗主义之极致。唯消极之顺受,更足以助长暴恶,故Tolstoj以毋以暴力抵抗为说。如农民被杖,固应忍受,法在使人人明理,无愿为田主执杖者,则平和自可得。盖Tolstoj诏人以不抵抗,亦并谕人以不服从。人唯当服从其良知,外此更无权威,得相命令。世间最恶,实唯强暴。人以强暴相加,于己虽不利,而若以强暴相抗,则以暴敌暴,恶将更滋,故当无抵抗。逮人或迫我以强暴加诸人,则宁忍受其咎,而勿更助长其恶,故复取不服从也。Tolstoj虽归依宗教,唯其言神,含有泛神论倾向。以为良知即神,又以人类希求善福之心为神,别无超自然之说。尝融会四福音书为《基督言行录》,以神通奇迹为后世造作,悉削去之。俄国教会以其破坏政教,斥为外道,于千九百一年宣告破门。而民间崇信,转益深厚,其道流行亦益广矣。
四二 又
Tolstoj后俄国文人辈出,为新兴文学第二时期。Vsevolod Garschin(1855-1888)与Tolstoj同里,多受其化。少习矿学,值俄土战起,日见报章载战地死伤人数,因悲悼无宁时。终至不能复忍,遂自投军中,冀分受人世苦痛。所作《懦夫》(“Trus”)一篇,即写此心情者也。后负伤归,记所阅历为《四日》等,写战争之恐怖,与Vereschtchagin所作画,并足为非战之纪念。七十八年百九十三人之狱,Garschin有挚友亦与焉,竭力营救,而友竟死。Garschin少有心疾,至是大作,居狂人院中久之。尔后益倾于悲观,终以八十八年,投阁而死。《红花》(“Krasnyi Tsvjetok”)一篇,为其绝笔。言狂人心理,至足供学术之研究,文辞亦复精美。又含蓄义旨,以赤罂粟花为诸恶象征,必忍死须臾歼除之为快,又可见Garschin之主义。后世称之为Tolstoj之徒,当也。
Vladimir Korolenko(1853-)本Malorossia人。初居墨斯科农学校,以政治犯罪,安置Tomsk,又徙Jakutsk,为西伯利亚极边,七年后始得返国。平生抱人道主义,其所著作,亦多言人生忧患。《Makar之梦》一篇最有名。Makar生荒林中,拮据求活,衣食每不给。一夕醉梦,身死入幽冥,Tojon判其罪,将罚转生为礼拜堂马,Makar乃自申辩,善恶之衡复转。盖Korolenko之意,以为人性本善,唯缘社会不良,个人为生计所迫,遂有过恶,若略迹而论,则人人平等,盗贼流亡,与贤人善士,同具性灵,别无差异,正与Dostojevskij所说同。又有《下流》一篇,自述儿时经历,为世所称。其人道主义思想,亦与他著一致。描写自然之美,有Turgenjev之风又稍含滑稽,则似Gogolj也。
Anton Tchekhov(1860-1904)父本农奴,有才干,以商起家,自脱其籍。Tchekhov卒业大学,为医师,多阅世故,又得科学思想之益,理解力极明敏。初匿名曰Tchekhonte,作小品二卷,多诙谐之词。至八十年后,时势骤变,其作风亦随转,虽仍稍含滑稽,而阴惨之气弥漫篇中,故人谓Tchekhov所写人生,皆呈灰色。尔时亚力山大一世被杀,二世继位,用旧派之言,大行虐政。往昔革新之萌牙,摧灭无遗。举国咨嗟绝望,而士流之颓丧尤甚,虽曾受教育,怀有理想,然为暮气所中,终复合于流俗,浮沉度世,别无意趣。Tchekhov著作,善能记此时情状,以时代为背景,以国民性为主题,正如Lermontov之写Petchorin或Goncharov之Oblomov也。Tchekhov以短篇著名,论者比之Maupassant,然亦仅技术相似,思想则复不同。Maupassant纯为客观,又由唯物思想而厌世。Tchekhov虽悲观现世,而于未来,犹有希望。所作剧中此义尤显。著作计十六卷。短篇《鸣唼梦》,《可儿》(“Golubuschka”),及“Dva Volodja”等为最胜。又《决斗》(“Pojedinok”),《农夫》(“Muzhiki”)诸篇稍长,亦有名。《决斗》写志行弱薄之少年,与Rudin相似。《农夫》则言乡村生活,暗淡可怖,近于法国纯自然派之作矣。
Maksim Gorjkij(1869-)本名Aleksej Pjeschkov,以身历忧患,故取Gorjkij自号,义云苦也。幼丧父母,育于外家。大父本一老兵,待之颇严,使从工师习艺,屡试不成。Gorjkij乃逃去,为Volga商船厮役。始得见Gogolj著作,有志于读书。至Kazan,欲学,不可得。佣于饼师家,二年,复辞去。入游民之群,游行各地,为种种工役商贩以自给。间作小说,记浪游生活,投诸地方新闻。九十四年始为Korolenko所知,极力赞许,为揭载所作“Tchelkasch”一篇,自是遂显于世。Gorjkij与Tchekhov生同时,各能表现社会之一面。Tchekhov多写士流,Gorjkij则叙游民言行,至极精微。盖事多身历,故非余人所及,且亦性情相近,言之益复亲切。游民生活,类极困苦,唯受者别无怨尤之辞。性重自由而敢反抗,恒不惜与全社会忤,以得一己快意。顾亦非暴弃放纵,营求自利。虽身在恶趣中,而内心常有希冀,欲解不可知之人生,求不可知之幸福。如《昔曾为人者》(“Byvschij Ljudi”),《心痛》(“Toska”)二篇,足为代表。毁弃拘束,力求自由,又终无厌足,不知安住,是为游民之特质,足为国民惰性之药石者。Gorjkij实写其状,而复稍以理想化之,遂有人生战士之风。盖作者之理想人物,实为强者,能反抗之人,乃得之游民中。故于士流之沮丧,则唾弃不屑道也。其前本有民俗小说家甚多。Rjeschtnikov专主写实,Uspenskij等继之,Grigorovich作又偏于理想,写农夫坚忍之德,颇近夸饰,Gorjkij始能合二者之长,进于完善。所作有《Orlov夫妇》(“Suprugi Orlovy”),《二十六人与一女》(“Dvadtsat schestj i odna”),《鹰之歌》(“Pesnya o Sokolje”)等最胜。《秋夜之事》(“Odnazhdy Osenju”)言Natascha之爱,悲怆而蕴藉,有Dostojevskij余风。又有长篇小说及戏曲数种,然皆在短篇下。Gorjkij与谋革命,亡命意大利。一九一三年,政府许其归附,不应。至俄国革命成,乃归。
Leonid Andrejev(1871-)家素贫,幼时苦学,恒受寒饿。卒业大学为律师,又不行,乃为新闻法廷记者。一八九八年始作小说,得Gorjkij推赏,Merezhkovskij复投函致询,疑是Tchekhov托名,遂知于世。有《深渊》(“Bezdna”),《雾中》(“V Tumanje”)诸篇,颇似法国纯自然派,唯别有神秘之色,感人愈益深切。故若以《深渊》较Maupassant之《小Roque》,则阴森可怖,殆有甚焉。凡所著作,多属象征派,表示人生全体,不限于一隅,如戏剧《人之一生》(Zhiznj tchelovjeka),可为代表。短篇中《谩》(“Lozhj”),《默》(“Moltchanije”),《小天使》(“Angelotchek”)等,俱佳。又有《Fivejskij传》及《赤笑》等,篇幅稍长。虽并属悲观,而对于人生之挚爱,亦甚显著,同具人道主义之倾向也。
“Zhiznj Vasilija Fivejskogo”述牧师Fivejskij之不幸,略如《约百记》。唯约百终以信仰得胜,Fivejskij则由虔敬而入怀疑,又转为狂信,终复决绝,以狂易死。信仰破灭,唯有定命为宇宙主宰,盖与《人之一生》,同其暗淡者也。
《赤笑》(“Krasnyj Smjekh”)作于千九百四年,值日俄战后。Andrejev虽未亲历,而凭神思之力,写战争惨状,能达其极,与Sjevastopolskiye及《四日》等并称。Tolstoj与Garschin写战时事实与心理,已极深刻,Andrejev则多用象征,暗示之力,较明言尤大,故《赤笑》之恐怖,尤足令人震惕。美国Phelps言世界非战之文学中,猛烈更无逾《赤笑》者,殆非过誉。同时有Aleksandr Kuprin(1870-)为陆军中尉,作《决斗》一书。写平日军队生活,极种种恶德,或以为即揭发战败之因,唯作者之旨,实不在此。据所自述,则唯欲实写军官社会情状,而反对军役之意,亦寓其中。Nazanskij所说爱之宗教,盖即Kuprin之理想,与Andrejev相同者也。
《七死囚记》(“Rasskaz o semi povjeschennykh”)卷端题云,呈Tolstoj伯。中叙五革命党人,一剧盗,一杀人者同日就刑,记其犯事始末及狱中心理状态。Andrejev自序云,吾著书之旨,在指示死刑之恐怖,与其不法。正直勇敢之人,徒以过怀仁爱,主持正义,致罹荆戳,固已惨矣。然在蒙昧小人,以愚犯法,缳首以死,其可哀实为尤甚。故吾于Musj等之死,以视Janson与Tsiganok伤痛之情,犹稍减杀。其言颇与Dostojevskij相似。又云,世之大患,在不相知。其著此书,盖将以文艺之力,拨除界限,表示人间共通内心之生活,俾知物我无间,唯等为人类,而一切忧患,乃可解免。此又与Bahai大同之教,同其指归矣。
Sologub本名Fjodor Teternikov(1863-)思想颇近厌世,有《迷藏》(“Prjatki”)等,并言死为安息。唯求生之欲,本于自然,故求其次,以神思与享美为养生之道。次则童骏狂易,亦可远现世而得安乐。又有《老屋》(“Staryj Dom”)一篇,言Boris死于革命,家有大母及其母姊三人,日思念之。至不信往事,仍怀必不可得之希望,喜惧迭现,终日无宁时。及日暮,绝望之悲哀,忽然复起,乃相与号哭于林中。Andrejev在《赤笑》中,叙家人得战死者手书一节,事极哀厉,而此则终篇如是,感人之力,至为强烈。作者本意,或与《迷藏》等相同,唯由一面言之,亦足以示死刑之恐怖,与《七死囚记》,同为人道主义文学中之名作也。
俄国文人,尚有Mikhail Artsybaschev及Dmitri Mere-zhkovskij等,亦有名,兹不备举。
四三 波阑
波阑十九世纪后半文人著名者,Alexander Swietochowski (1847-)外有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生奥属波阑,竭力于革命运动,为光复会长,见忌于奥国,因逃亡美洲。素持斯拉夫主义,主亲俄。一九一六年俄政府宣言将许波阑独立,Sienkiewicz力赞其事,未成,以十月卒。初作小品,未为世人所知。九十六年著《何往?》(Quo Vadis?),叙罗马Nero王时新旧宗教之冲突,始得名。又有《火与剑》(Ogniem i Mieczem)等历史小说三种,记波阑累世与异族战争事。Phelps谓古今历史小说,能得Homeros史诗精神者,唯此三部及Gogolj之“Taras Bulba”也。然Brandes则深服其短篇,而不满于历史小说。《波阑印象记》云,Sienkiewicz系出高门,天才美富,文情菲恻,而深藏讽刺。所著《炭画》(“Szkice-weglem”)记一农妇欲救夫于军役,至自卖其身。文字至是,已属绝技,盖写实小说之神品也。又“Janko”,《天使》(“Jamiol”)诸篇,亦极佳胜。写景至美,而感情强烈,甚能动人。晚近模拟Dumas Pere作历史小说,层出不已,因获盛名,且得厚利。唯余甚惜之,所为不取也。盖Brandes素薄历史小说,故虽Sienkiewicz著作,亦与Dumas等视,深致不满也。
Sienkiewicz作短篇,种类不一,叙事言情,无不佳妙,写民间疾苦诸篇尤胜。事多惨苦,而文特奇诡,能出以轻妙诙谐之笔,弥足增其悲痛。视Gogolj笑中之泪,殆有过之,《炭画》即其代表矣。Sienkiewicz旅美洲时著此书,自言起故乡事实,唯托名羊头村而已。村虽称自治,而上下离散,不相扶助,小人遂得因缘为恶。良民又多愚昧,无术自卫,于是悲剧乃成,书中所言,舍Rzepa夫妇外,自官吏议员,至于乞丐,殆无一善类。而其为恶,又属人间之帝,别无夸饰,虽被以诙谐之辞,而令读者愈觉真实。其技甚神,余人莫能拟也。“Bartek Zwyciezca”一篇,则言亡国之痛。Bartek被征为兵,应德法之战,目睹国人拘系待尽而不能救,至纵酒自放,战胜归乡,见侮于奥国塾师。及临选举,复迫令举其国仇,以至流离去其乡土。亦杰作之一也。Sienkiewicz所作皆写实,又函义旨,与俄之理想派同。Eliza Orzeszkowa(1847-)亦属此派。本名家女,其夫以国事流西伯利亚,家产没入官,Orzeszkowa遂以文字自给。著书多写人世穷愁,持社会主义,宣扬甚力。世人称为波阑之George Sand也。
波阑纯自然派文学,始自Stanislaw Witkiewicz以法国为师法。至Ostoja与Niedzwiedzki而至其极,暴露人间兽性,倾于厌世。唯纯客观文学,尚不足尽人情深隐,故复转变,为印象派。S.Reymont作《农夫》(Chlopi),即此派名著,见称于世。Stefan Zeromski专事描画土地人民情状,纯为艺术作品,而爱国之思,亦寄其内,固仍有波阑文学特色也。
Waclaw Sieroszewski以国事见放,居西伯利亚十五年,研究人类学,造诣甚深。多作小说,言通古斯等民族生活。Adam Szymanski亦久居西伯利亚,所作多怀乡之音,Jankowski比之边塞流人之哀歌。有“Srul”一篇,为集中之最。
四四 丹麦
丹麦传奇派文学之兴,由Steffens等之提倡,深受德国感化。不五十年,亦渐衰落。又值六十六年Schleswig-Holstein之战,丧师失地,遂与德国交恶,外来之影响顿绝。上下皆言爱国,高谈政治,不复注意于文艺,故此时著作特甚寥落。至七十年后,Brandes讲学于大学,又多作评论,绍介西欧思想,于是新派文学始复兴起也。
Georg Brandes(1842-)卒业为哲学博士,又游欧陆多年,从法国Taine学,受唯物思想之感化。初作《近世哲学二元论》,说及科学与宗教之关系,为当时旧派所疾。七十二年,为大学近代文学讲师。所讲凡六篇,以英法德为主,总称《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论识皆超迈,为后来所重。唯尔时人心尚激楚,由爱国而转为存古,对于一切新说,无不排斥,及见Brandes“偶像破坏”(Iconoclasm)之思想,因益不满,竭力反对。Brandes遂移居德国以避之。唯所播种子,亦渐萌动,新进文人辈出,势力日盛。至八十八年,共速其返国。尔后遂为北欧文坛盟主,今尚存。
Brandes思想,多个人主义倾向,以反抗社会因袭为个人上遂之道。《文学主潮》中论英国及少年德国诸卷,此意皆甚明显。Nietzsche著作,初未为世所知,Brandes作文显扬之,遂有名。所作评论有波阑俄国印象记,又Ibsen及Bjornson等评传,最胜。批评人物,善能以简要之语,表其特质。读者持此为准,自施观察,即可触类旁通,有条不紊,此其所以难能而可贵也。
丹麦文人受Brandes感化而兴起者,为数甚众,举其要者有三人。Sophus Schandorph(1836-1901)持自然主义,而不流于极端。所著小说,最有名者,为《无中心》(Uden Midtpunkt),叙志行薄弱之少年,与Rudin相类,Boyesen称Albrecht为言语家,谓足为丹麦国民代表。盖其人民久受迫压,失其活动之力,唯逞言谈,以求快意,在六十六年后此风益盛,Albrecht即其一人也。Jens Peter Jacobsen (1847-1884)本植物学者。造文多修饰,如Flaubert,描写颜色,以成语陈旧,失其色泽,常自作新语用之。有小说三种,Marie Grubbe特色最著。Niels Lyhne书中主人,即Albrecht一流。或谓Shakespeare作Hamlet,云是丹麦王子,正得其实,此二人者,盖即其流亚也。Holger Drachmann (1846-1908)亦作小说,尤以诗得名。初倾心于社会主义,播布甚力。后忽中变,趋于和平。九十五年作史诗Volund Smed一卷,叙冶工Volund为王所刖,及后报仇而死事。诗中含蓄义旨,多革命之音。Drachmann思想盖复转化,此诗则又反抗之宣言矣。
四五 瑞典
瑞典近代文人最伟者,有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生平于学无所不窥,举凡天文矿物植物化学经济历史伦理哲学美学,皆有著作。文学一类,有戏曲五十六种,小说三十种。其精力盖非常人所及。尝为Stockholm图书馆员,有中国文书未曾编目,乃习汉文订定之。又研究十八世纪中瑞典与中国之交际,作文发表,得地学会之赏。其博学多能,盖自Goethe而外,世间文人莫与比类也。
Strindberg初怀唯物思想,所作多属自然派。最初作历史剧Master Olof言新旧信仰之争。Olaus听Gerdt之激厉,宣传基督真理,举世以为外道。唯Gustav Vasa乃能操纵之,收为己用。此剧含义甚深,唯不为剧场所取,因益失望愤世。七十九年作《赤屋》(Roda Rummet),仿Dickens体写社会恶浊,而更精善,始有名。及短篇集《结婚》(Giftas)出,世论复哗然。其书言结婚生活,述理想与事实之冲突,语至真实,不流于玩世。而反对者乃假宗教问题,罗织成狱。后卒无罪。又作有自叙体小说九部,最有名者,为《婢之子》(Tjanstekvinnans Son),叙少年时事。《痴人之忏悔》(Die Beichte eines Thoren)为本国所禁,故以德文刊行。九十四年,思想转变,由怀疑而至绝望,乃发狂。及愈,受Swedenborg之感化,转入神秘主义。其著作多为象征派,与法之Huysmans相同。《地狱》(Inferno)一书,即记当时情状,亦自叙小说中名作也。
Strindberg著作中戏剧尤为世间所知,与Ibsen并称,如Froken Julie,《父》(Fadren),《伴侣》(Kamraterna)皆是。其艺术以求诚为归,故所有自白,皆抒写本心,绝无讳饰,仿佛Tolstoj。对于世间,揭发隐伏,亦无拘忌。又以本身经历,于爱恋之事,深感幻灭之悲哀,故非议女子亦最力,遂得Misogyniste之称。然其本柢,在于求诚,则一也。Julie剧自序中有云,人皆责吾剧为太悲,意似谓世间有欢愉之悲剧也者。世人喜言“人生之悦乐”,剧场所需者,亦唯诙谐俗曲。一若人生悦乐,即在愚蠢中间,剧中人物,皆患痉挛或悉白痴也,吾则以为人生悦乐,乃在人生酷烈战斗之中。吾能于此中寻求而有所得,斯吾之悦乐也。即此一语,足为Strindberg艺术之正解,即其行事思想,亦可因是得解,无余蕴矣。《父》与《伴侣》二剧,皆Strindberg非难女子最烈之作,与Ibsen《傀儡之家》等剧对抗。Ibsen力说女子解放,Strindberg则以为两性之争,有胜负而无协和。Fadren中之大尉,为Laura所陷,终以狂死,与Axel Alberg之能自省悟,绝Bertha而去者,成败不同,而理无二致。Strindberg以子为小儿与成人之介系,不能与男子齐等,所写亦有偏重,或病其不自然。唯所言女性恶德,自有至理,故Brandes盛称之,谓《父》为具有永久性之杰作也。Froken Julie所言亦涉两性之争,而注重尤在阶级问题,多含社会意义。同时英国Francis Galton作Inquiries into Human Faculty,论及畜养动物之生殖衰退,有云,退化之种,其生欲偶发,常向下级族类。Julie之悦Jens,亦正此例。此剧所言,盖悉据学理,故又别有足重也。
瑞典文人,此外有Gustaf Geijerstam(1856-1909)及Ola Hannson(1860-)皆有名。Selma Lagerlof(1858-)本女教师,作Gosta Berling,合写实笔法与传奇思想而融化之,成新传奇派杰作,为世所称,受Nobel赏金也。
四六 诺威
Henrik Ibsen(1828-1906)与Bjornson并称诺威近世文学大家。Bjornson为国民诗人,而Ibsen作剧穷究人生社会诸问题,为欧洲近代剧之首创者,又本个人主义,力说“精神之反抗”,影响于世界,尤极重大。所作戏曲可分三期。初属传奇派,多取古事为材。一八六二年作《恋之喜剧》(Kjaerlighedens Komedie),转为讽刺。又有Brand及Peer Gynt二曲,亦有名。唯皆用韵语,故归于第一期中。六十九年散文剧《青年集会》(De Unges-forbund)出,是为第二期,所作皆极重要。至八十四年作《野鸭》(Vildanden),渐有象征派倾向,晚年益显著。盖其思想亦随时代而转移,与当世文人一致也。
Ibsen愤时疾俗,对于政教礼法之伪恶,尤致不满,故其思想颇倾于悲观,唯与厌世者又异。凡厌世者必深信人生之空虚,以幸福为不可得,以恋爱为幻。Ibsen悉不然,肯定人生,以自由幸福为人世之的,其不可遽得者乃由或者为障,即虚伪强暴之社会是也。Ibsen持真实自由二义为人生准则,用以照察世间,适得其反,故生憎恶而希破坏。Brandes谓其悲观,由于义愤而非因绝望,正得其实。所作戏剧,则即以宣此义愤者也。
Ibsen作剧,最有名者,为《傀儡之家》(Et Dukkehjem),《游魂》(Gengangere),《人民之敌》(En Folkefende),《野鸭》及《海之女》(Fruen fra Havet)等五篇。其作意多相联属,递相说明。《傀儡之家》者,言女子自觉之事。Nora Helmer初以傀儡自安,及经忧患,乃始觉悟,自知亦为人类之一,对于一己自有义务,于是决绝而去。《游魂》剧中之Alving夫人,所处境地,不异Nora,唯留而不去,而其究极,亦以悲剧终。Alving夫人所以不去傀儡之家者,实因其子,而Oswald以遗传之疾,卒发狂易。夙约之Morphine或予或否,两无所可。末场惨淡之景,感人甚深且烈。Gosse谓自希腊悲剧而外,更无他著,足与比俦也。
《游魂》出后,一时论难纷起,Ibsen乃作《人民之敌》以报之。Thomas Stockmann为医官,察知浴场水道之不洁,宣言其隐,为社会所忌,终得民敌之名,为众共弃,盖用以自况。当时致Brandes书云,Bjornson以多数为是,吾则不然,唯少数乃是耳。此语足为全剧作解释,其所持个人主义之精意,亦于此见之。Bernard Shaw著Ibsenism中有云,天下“唯独立者至强”。然为一己而独立者,又实为至愚。征之历史以及当世人生,盖唯私斯众而公则独。利他之名,亦不能立,以更无所谓他也。Stockmann为真理公益故,不惜与私利之群众相抗,精神乃极近Tolstoj,斯即个人主义之极致矣。
《野鸭》与《海之女》,皆第三期作,多涉象征,唯主旨仍与前作相系属。《野鸭》之悲剧,由于不时之幻灭。Werle轻信理想,与Helmer正相反,而过犹不及,其害唯均。《海之女》所言,与《傀儡之家》相类。唯Dr.Wangel许Ellida以自由,而女遂不复去。Nora所谓奇迹者,盖于此实现,女子问题,亦得解决。即不复为自己牺牲,亦不偏主自己肯定。超越二者之上,造成形神一致之道德,亦即Kejser og Galilaeer剧中,Maximos所谓第三王国是矣。
Bjornstjerne Bjornson(1832-1910)以诗名世,尤致力于国事,于政治道德问题,多所主张。Brandes论之曰,“Ibsen犹古之士师,Bjornson则预言者,告人以未来之幸福。Ibzen爱其理想,恒以是与现世相抗,Bjornson则爱人类者也。”Bjornson持大同主义,而以爱祖国为发端。早年作小说,多写农民生活,通称山林小说,与George Sand及Auerbach著作相对。有“Arne”,《幸福之儿》(“En gladgut”),《渔女》(“Fiskerjenten”)皆胜。其后所作,多涉社会问题。如《市港之旗》(Det Flager i Byen og pa Havnen)言Kurt家恶德之遗传,申明个人对社会之责任。《神之路》(Pa Guds Veje)则言Ragni Kule为社会所误,因袭之道德又从而难之,以至灭亡。唯正义终胜,迷执之信仰,为爱力所化,Tuft与Kallem,复得和解。卷末引成语云,善人所行,即为神路,即此篇义旨之所在也。
Bjornson又多作戏剧,有喜剧《新婚》(De Nygifte),《破产》(En Fallit),悲剧Leonarda,《手套》(En Hanske)等皆有名。Leonarda与《手套》,皆言两性道德之不平等。Leonarda以疑似之事,为世所弃。在Alf和Christensen,则宴然不以为异,故Bjornson假Svava以揭发之,正如Ibsen之Nora也。又有《王》(Kongen)一篇,非难帝制,纯然民主思想。帝王之尊,延为迷信,终至视若异类,欲求自伍于齐民而不可得,为为君者计,其害尤大。此Bjornson之微意,又较寻常无君论者,更有进矣。
诺威文人,此外有Alexander Kielland(1849-1906)与Jonas Lie(1838-1908),而Lie尤有名。其母系出芬阑,Lie受其化,故神思特幽美。所作多言海景,以海之诗人称。小说《引港人与其妻》(Lodsen og hans hustru)即此类杰作,对于家庭问题又别含意义,故为世所重。千八百八十年后,作《人生之囚》(Livsslaven),《结婚》(Et Samliv)等,转入自然派。九十二年,著《山灵》(Trold)二卷,多采民间神异传说而改作之,说者谓即其芬族性质之复现。与早年所作自叙体小说《梦想家》(Den fremsynte),正相联属也。
四七 余论
十九世纪后半,欧洲有新兴文学二。一曰比利时,一曰爱尔阑。二国以英法语为文,唯精神故自独立。比利时用法语而实下日耳曼人,爱尔阑用英语而实Celt人,故其文学亦与英法有别。比利时文学之兴,未及四十年而文人辈出。如Émile Verhaeren(1855-1916)之诗,Maurice Maeterlinck(1872-)之剧,Camille Lemonnier(1844-1913)及Georges Eekhoud(1854-)之小说,皆有名。爱尔阑本有国语文学,唯以言语隔绝,不甚为世所知。Standish James O'Grady与Douglas Hyde先后用英语著书绍介。至八十八年爱尔阑文学会成立,为新文学发生之始。诗剧则有William Butler Yeats(1866-)及John Millington Synge (1871-1909)为之代表。George Moore作小说,为英语文学中唯一之自然派。Thomas MacDonagh及Joseph Plunkett,亦少年诗人之秀,与Padraic Pearse同死于一九一六年四月之难。至英国文人,系出爱尔阑者,尤不胜数。近代之Bernard Shaw与Oscar Wilde皆然。世以其思想精神,较为溥博,故多以文字为主,归之英国文学中也。
上来所说为十九世纪后半欧洲文学大概。他如荷阑蒲陶牙新希腊匈加利芬阑及东欧诸邦,亦各自有其文学,唯势力仅及国内,于欧洲思想潮流,别无重大影响,故悉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