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称”
—— 这本书中,写了很多创作方面的具体情况。您说即使长篇,也是在什么都没确定的情况下动笔的。布局没定结尾没定,莫如说正因为没定,写作才有意义。
村上 正是。
—— 我想这是您对待故事的基本姿态。但与此同时您也写道,写新作品的时候,设定某种框框,或者确定目标,比如这回这么做等等,您也是喜欢的。
村上 唔,框框我喜欢。
—— 决定和不决定,这两种要素在您身上是怎样相互影响的呢?我想听一下。
村上 我写小说当中,因为是极为自然地做种种事情的,所以很难条分缕析地加以说明。不过具体说来,比如这回确定一直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来写,这就是一种框框。
—— 最初有那样的框框,从中自由铺展开去,是这样的感觉?
村上 是的。没有一两个具体抓手,就不容易写的嘛!
—— 没有框框、什么也没有,这就开始写是不可能的吧?短篇怎么样呢?
村上 短篇一无所有也能一开始就尽情尽兴写下去。而长篇,某种程度上就要有那样的东西才行,否则难成气候。如果不创造能在确定的框框中施展手脚的环境,那么就无可收拾了。即使在框框里边,人称问题恐怕也是最大的问题。
—— 从第一人称换成第三人称,这种变化对作为一名读者的我来说也是非同寻常的。那么就想斗胆问一下,没有什么东西因获得第三人称而失去吗?
村上 四十五六岁之前,比方说,就算用“我”这个第一人称写也几乎没有年龄差距。可是作者渐渐到了五十几、六十几岁,那么和三十几岁的“我”之间,就有了微妙的距离,不妨说失去了浑然一体之感。我想这终归是难以避免的。
—— 拉开距离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村上 极端说来,感觉就像是表演口技似的。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让十七岁的主人公霍尔顿以“我”这第一人称讲述。这当然高明,足够有趣,但毕竟哪里有乖离感。因为塞林格那时已年过三十了。所以,即使塞林格,后来也没再重复一次。二者大同小异。所谓上年纪就是这么回事。就算别人感觉不到,自己也觉得“有所不同”,开始对那种错位耿耿于怀。讲年轻人的时候,不是第三人称是不容易讲的。
—— 言之有理。
村上 另外还有一个大问题,小说规模变大、情节错综复杂起来之后,以“我”这一视角截取的世界同以第三人称截取的世界之间,两个独立世界的兼容或者磨合就有了难度。《海边的卡夫卡》里面,卡夫卡君各章以“我”即可了结,而中田君和星野君各章则以第三人称推进。那固然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但像后来的《1Q84》那样再有故事穿插进去,单靠那样的折衷方式就无论如何也跟不上了。不用第三人称就应付不来——有这种纯技术性情由。
—— 噢。
村上 那么回到你的提问上面来。所谓因转为第三人称而失去的东西,过去是自然失去的,而现在已不再是自然的了,在某种情况下。对那种东西的“乡愁”是有的。只是,那种情况之所以可能,是因为那终究是一次性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基本是第一人称小说。钱德勒也是第一人称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也是。对那种第一人称小说,我本来再喜欢不过,但那种小说的写手无不在某个地方与之一刀两断。只有钱德勒例外。毕竟那是一个系列,不可能中途改头换面。不得不逐渐转往第三人称,是故事进化的结果,类似复合化、多重化的宿命。不过作为我本人,老实说,迟早还是想再写一次第一人称小说的,想再度试笔。差不多该尝试新的第一人称的可能性了。
—— 说起来,您的第一人称小说本来就和所谓第一人称小说有不同之处。发挥第三人称作用那一侧面是很明显的。
村上 那个问题取决于有没有私小说因素,我想。而我,根本没有那类因素。
—— 是啊!尽管如此,直接融入读者本人那样的地方是有的。您笔下的“我”具有独特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