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说”的变化
—— 关于写作和写作周边的事,过去您不时在访谈和随笔中谈及,而《作为职业的小说家》,则给人以总结性印象——这次写得那么系统,感觉怎么样?
村上 这本书不是受哪里的杂志或出版社的委托写的。关于小说创作这一活动,以前就想把肚子里的话写成文章,也就是说是为自己写起来的。动笔是在五六年前吧?感觉上是索性把想说的东西统统倾倒一空,就那样一路写了下来。结果不用说,有很多棱棱角角(笑)。后来开始修整,以便能在世人面前公开。不过基本上是畅所欲言的。
—— 写完的时候,可有一吐为快之感?
村上 哪里,没觉得一吐为快。虽然写了各种各样的话题,可有不少话题好像还是没说。例如翻译就没说。
—— 是的吧!
村上 迟早要让翻译作为翻译独立成书。届时想和柴田元幸畅谈一番,谈出一本书的分量。这样的余留主题不止一个两个。事后也难免后悔——这个、还是不说为妙,毕竟有特定对象牵扯进来。
—— 《作为职业的小说家》写的每个主题,都是自然而然出现的?
村上 嗯。大凡浮上脑海的,都一个接一个写了下来,结果每个话题都归纳成了一章。花时间一章章循序渐进。作为我,因为觉得会成为比较重要的一本书,所以没有设限,写得尽情尽兴。
—— 我觉得一个吸引力在于您是在对谁诉说这里——这本书,既有面向专业作家写的部分,又似乎有许多地方是面向想当作家的人,或不写小说的纯粹的读者抑或一二十岁、二三十岁时的您本人写的。您的这种姿态、这种面向并非特定而又确实存在的“谁”而写的姿态,让我感到富有吸引力。
特别是,开头发表在《MONKEY》创刊号的“小说家是宽容的人吗”那一章结尾最后一句“请到圈里来”,看得我心里一惊:这种类似号召的语句,过去好像从未写过。即使在这本书里面,您也是十分个人化地一边不断深挖一边诉说写作这件事的。只是,我觉得味道较过去多少有所不同,“我们”这一视角或者诉说方式和以往不太一样——我感觉出了这种直接诉诸听者的表达方式。其中可有您本人意识的变化?
村上 我年轻时候,理所当然,周围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比我年龄大。在那里边,总的说来,我处于反叛性立场,或者作为局外人的意识较强。因此,针对上一代作家采取强调自我的地方也还是有一些的。袖手旁观也好,刻意保持距离也好,总之便是那么一种气氛。而到了这个年纪,那东西怕是都没有了。(笑)如今,几乎都是比我年轻的作家!例如芥川奖的评审委员们,年纪上也和我不相上下了。
—— 是啊!
村上 这一来,看作家的视线就变了。过去有些拉架子,而现在悉听尊便了。用不着套近乎,但也无需拉出对抗架势。
—— 原来有这样的变化啊!
村上 所以,如今只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简简单单。并非想强调什么。这本书假想的“私人演讲”听众之中,或许包括比我年轻的作家,也可能有尚未成为但想成为作家的人。那里面想必有我的书的热心读者——不是刚才提到的朗读会听众——实际上完全没看过我的书的人也未必没有。把如此各种各样的听众作为总体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这样的意识也许增强了。想必是年龄性因素。对我所说的,有的人也许有同感,有的人没有。但我反正想把自己想说的尽可能简洁明了地说出来。
—— 对于迄今采访中“有培养年轻人或后来人的意识吗”这样的提问,你回答说“几乎没有”,我想即使现在您也大概还是这么想,悉听尊便……
村上 嗯,是那样的,基本是那样的。或者说,不伸手帮忙,也不扯后腿。
—— 可是,这本书中“请到圈里来”这个说法,感觉上您以往的作品里面好像没怎么有过。作为读者,觉得共同拥有了不同于以往的东西,感觉出了让人热血沸腾的开端。
村上 若问对年轻一代作家有没有连带感,那是没有多少的。有的只是作为同业者的职业性伦理观——这话是说得太大了——但作为从事作家这一职业之人,某种共识那样的心情是有的。倒是认为这是比较重要的一点。
—— 在这本书中,您还说对于一直坚持写作的作家怀有“一视同仁的敬意”,是吧?
村上 对于把写东西当成职业的人,尽管有合不合脾性、喜欢不喜欢的问题——理所当然——但对于这种持续性行为是怀有敬意的。因为,职业性长期持续写小说这件事,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