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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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花

云南人食用韭菜,不非得春韭,也不强调韭合之类的吃法,而是有自己的创造——腌制韭菜花。

韭菜,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形似麦子,我儿子两岁时回老家曾对着大片的麦子说:“啊,这么多韭菜!”而他此前对韭菜的认识来源于画册。韭菜也称壮阳草,能健胃、提神、止汗固涩、补肾助阳、固精。民间也称洗肠草,大致是可以把肚里的某些不好的东西带走,韭菜煮猪红就是这样的名菜。

古人尚“春韭”。《礼记·王制》上说:“庶人春荐韭,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韭以卵,麦以鱼,黍以豚,稻以鴈。”韭以卵,说的是韭菜炒鸡蛋,在当时是好菜,现在也是好菜。唐代诗人杜甫去见了少年时代的老朋友,他写了《赠卫八处士》作记述,朋友招待他的吃法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美好的味道,美好的情谊,只是终要“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明代高启有《韭》诗一首:“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说的也是老朋友来,剪韭菜来招待。

云南人房前屋后的菜园里,都种有韭菜。韭菜的种植很简单,把往年的根挖出来,在阳光地里晒几天,再分开排到地里去,浇上水,不几天就出来了。彼时正是初春,天还有点冻,有时也来点零星的春雨,清晨到屋后的菜园子里去看,韭菜发出一些来了,回家找把刀来割,芳香立时飘起来,和着土地的清新,使人忍不住深吸几口气。乡村人都知道鸡蛋炒春韭味道好,但鸡蛋舍不得自己吃,要留着换钱,那就春韭炒土豆吧,味也很好啊。

韭菜割后,再施点农家肥,它们也发得快,几天就起来,得赶紧享受,到了夏天味道就不那么好了。秋冬季节,要把它们挖出来,很随意地放在菜园子里晒;有时忘记了,到要种时才将根挖出来晒。种韭菜,我们叫“排”,母亲说,“吃完饭要去排韭菜”,这是无数的小活计之一。

我们生活的地方很少有韭黄,大约因为韭黄不是自然生长的吧。其实,北宋时期已有韭黄生产。韭菜本身是绿色,但是经常被养成韭黄。养成韭黄很费时,要等韭菜长出一两寸叶子时,用土埋起来,绿叶因没有阳光而变黄,非自然的吃法。

云南人最擅长的是腌韭菜花。韭菜花在古代就是美食,五代杨凝式有《韭花帖》:


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维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汪曾祺说:“此帖即以韭花名,且文字完整,全篇可读,读之如今人语,至为亲切。”并说:“杨凝式是梁、唐、晋、汉、周五朝元老,官至太子太保,是个‘高干’,但是收到朋友赠送的一点韭菜花,却是那样的感激,正儿八经地写了一封信,这使我们想到这位太保在口味上和老百姓的距离不大。彼时亲友之间的馈赠,也不过是韭菜花这样的东西。今天,恐怕是不行的了。”

腌韭菜的历史也很长。《周礼》“天官”中记录有韭菹,实际上就是腌韭菜,但没有腌制方法。南宋《吴氏中馈录》有“腌盐韭法”:“霜前,拣肥韭无黄梢者,择净,洗,控干。于瓷盆内铺韭一层,糁盐一层,候盐韭匀,铺尽为度。腌一二宿,翻数次,装入瓷器内。用原卤加香油少许,尤妙。”这是一种通常的盐腌方法,现似已不存。

但那是腌韭菜,云南人腌的是韭菜花。

云南人腌的韭菜花有两种风味。一种是曲靖风味的。曲靖,滇东高原小城,古夜郎国属地。秋天,明亮而通透的季节,人们开始了韭菜花的腌制。当地人腌韭菜花的主料有三种。首先是韭菜花。韭菜花老早就留在菜园里了,这个季节正好有“花骨朵”——当然不能等它开花,开花就不好用了,韭菜花味就冒掉了。当地韭菜的香味也较其他地方为浓,掐断一叶,奇特的香味能飘几十米外。在外地谋生,吃到的韭菜如嚼草,不是那个味。其次苤蓝丝。苤蓝,古老的蔬菜,云南昆明、曲靖一带的美好食物。秋天,它们的根茎长成围棋盒那样的椭圆形,不成熟时,味已不错;长成熟,削去皮,加点腊肉,或者火腿片,炖,入口即化。作为腌制韭菜花的配料,则需要将它切成丝,晒半干。三是红辣椒剁碎。以上三者都准备好,就可以开始腌制:将它们拌在一起,加入盐、红糖、白酒,一起揉,然后入坛,发酵,半年后就可以了。

曲靖人腌制出来的韭菜花,辣椒红艳,苤蓝丝也变成了红色,韭菜花则成黑色,是为小小的点缀物,形象上就已很惹人食欲了,吃起来清脆,辣中回甜,吃过之后,余味不绝。每次回云南,我都要带一些韭菜花回来享用。当地人都自己做自己吃,属日常腌菜。

我的老家陆良县,属于曲靖市管辖,与曲靖是邻居,仅四十公里,且同样是汉族,但我们却没有腌制韭菜花的传统。同样离我们仅四十公里的路南,当地彝族腌制的骨头糁、油腐乳与我们的风味又是两回事。云南各地的风俗和风味区别很大,这也正是云南风味多样的明证,也是它吸引人的魅力所在:移步换景,移步换味是也。

汪曾祺多次写到曲靖的韭菜花,在《昆明菜》一文中,他说:


韭菜花出曲靖。名为韭菜花,其实主料是切得极细晾干的萝卜丝。这是中国咸菜里的“神品”。这一味小菜按说不用多少成本,但价钱却颇贵,想是因为腌制很费工。昆明人家也有自己腌韭菜花的。这种韭菜花和北京吃涮羊肉作调料的韭菜花不是一回事,北京人万勿误会。


在《咸菜与文化》一文中,他说:


云南曲靖的韭菜花风味绝佳。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实是细切晾干的萝卜丝,与北京作为吃涮羊肉的调料的韭菜花不同。


还有专门的一文,《韭菜花》,他说:


昆明韭菜花和曲靖韭菜花不同。昆明韭菜花是用酱腌的,加了很多辣子。曲靖韭菜花是白色的,乃以韭花和切得极细的、风干了的苤蓝丝同腌成,很香,味道不很咸,而有一股说不出来淡淡的甜味。曲靖韭菜花装在一个浅白色的茶叶筒似的陶罐里。凡到曲靖的,都要带几罐送人。我常以为曲靖韭菜花是中国咸菜里的“神品”。


清明节,我在原野里撒一点曲靖韭菜花,给汪先生带上。

曲靖人还烧烤韭菜,味道很特别,得到过许多人的赞扬。我没有吃过,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云南人的另一种腌韭菜花,算是昆明风味的。其实昆明、玉溪等地都腌制这种韭菜花,现在的超市也都有售。这种风味的腌韭菜花只有两种主要配料,一是韭菜花,二是剁碎的红辣椒,而且多用小米辣。与曲靖韭菜花的鲜红相比,昆明人腌制的韭菜花呈暗色,这是因为韭菜花的比重很大,辣椒只是陪衬调味之物。这样的腌制方法,韭菜花味很直接,扑鼻而来,吃到嘴里,辣味也很直接,这是小米辣的作用。这种韭菜花深为外地人喜欢。我带回单位的昆明风味韭菜花,同事们吃了还想吃。

除了这两种腌韭菜花,云南还有一种神品级的腌制韭菜,不过不是花,而是根,野韭菜的根,别的地方没听过。这种韭菜也叫宽叶韭、大叶韭,有的地方称野韭菜,云南人则称为苤菜,也是百合科的一个种,多生长在湿润地区,山坡或林下,在云、贵、川、藏部分地区有分布,云南普洱、德宏、保山地区栽培作为蔬菜。种苤菜就像种韭菜一样,菜园里,房前屋后都可以。苤菜根系发达,洁白而浓密的一团。当然,在云南也只有普洱、德宏、保山一带的人们享用它,出了这些地方,云南其他人也不一定知道。

我在云南澜沧漫游时,看见拉祜族、傣族的兄弟,将一团团的苤菜根挖回来,洗净,将水分稍微晾干,切成段,有的也不切,加入辣椒、盐、香辛料揉,一天就腌成了。当地的小吃店将其作为早餐米线和米干的调味料,香而辣,而且有独特的韭菜味。不过,已与韭菜花的味道不一样。

西盟,阿佤山,佤族人也腌制苤菜根,他们喜欢将苤菜根与萝卜干一起腌,味非常好,这些都是遥远的山野味,独特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