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5.1
田慧领着尚明先拜见了赵可伊夫妇。随后，便直奔主题，来到了江义雄身旁。
“江老师，这就是我和您说过的我那位写小说的朋友。”田慧介绍道。
江义雄和尚明互相问候并握手。
“你的两部未写完的小说我都看过了。”寒暄一过，江义雄便立即说道，“很显然，它们都是基于你自己的经历写的，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不瞒您说，我写的都是真实事件，只是略微改编。”
“我想这就是你写不下去的原因所在。你是不是写着写着，发现自己有点价值的经历已经用尽了，而你想要的结局自己却还没有实际经历过，于是便无法进行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我和你的经历类似，开始从事创作的年龄也很晚，我是二十九岁开始写作。这是其一。其二，我开始写小说也是以自己的经历为基础，其实绝大多数作家都是如此。只不过我比你幸运，第一部小说完成得很顺利，并获得了成功。可当我的兴奋劲儿过去以后，我很快发现我根本不清楚我的第二部书该写点儿什么。我为此痛苦不堪（就像你现在一样）。虽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放松，放松，慢慢地自然就有思路了。’但我那时听不进去这样的话。我开始折磨自己，有时不吃饭，有时特意整晚不睡觉，有时在马路上大跑一个钟头，有时故意把自己灌醉，总之，我想了各种办法刺激自己的创作灵感，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些方法都没用。后来，我终于渐渐平静了，暂时不去动笔写什么。那期间我阅读了很多作家传记，开始认真思考：‘究竟怎样才可以成为一个能够长期生存下去的作家？’你知道，很多作家都是一本书作家，写完一本就没事了。美国这样的作家尤其多，塞林格、《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作者、《飘》的作者。还有德国作家聚斯金德，那哥们儿写得好啊，虽然不是一本书作家，但作家生涯也很短暂。总之，我那时天天就研究作家的问题。后来，我终于彻悟了，要想作为作家长期生存下去，就不能只凭自己的经历创作。那么凭借什么创作呢？凭借观念。我发现很多多产的作家都是凭借观念创作的，这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从此我就找到了小说创作的法门。也很快就写出了我的第二部、第三部小说。”
“啊，凭借观念创作，我真的很开悟。”江义雄停顿后，尚明问道，“但您能不能说得再明白，再具体一些呢。”
“就是说，我并非先去观察社会，然后从中选取一个典型或理念进行写作，而是从一开始就在头脑中完成观念性的东西，再将其应用于现实中合适的场面。举例来说吧，我的小说有很多性描写，包括许多男女同性恋之间的性描写。而我本人首先不是同性恋，也根本不认识这样的人，即便我遇到的人有这样的人，我也根本看不出谁谁是这样的人。其次我真实的性行为也少得可怜。但我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相关情节呢。无他，就是通过大量阅读。阅读相关的小说和相关的理论。然后借助别人描述的观念和形象，通过陌生化处理，塑造出一些新的观念和形象（一些有别于以往的意象）。我还记得，大约十几年前吧，有的评论家为此还称我为‘在性的侧面具有冲击性表现的新作家’。再比如说，假如别人在某种情景塑造了一个慈母，那我就在同样的情景塑造一个恶劣的母亲。假如别人总写什么粗俗、肉欲、愚蠢的妓女，那我就给他来个温婉多情、知书达理、含羞凄楚的妓女。总之，有时候我就是为了颠覆而颠覆，就是要跟别人对着干。这就是我凭借观念进行写作的经验。凭观念创作虽说不能保证作品是杰作（事实上，这种创作方法不易产生杰作），但却可以保证创造力（也就是产量），这也就保证了作家的生计。所以我建议你试着采用这种方法去创作。”
江义雄说完，尚明好像进入了“太虚幻境”，人游走在云雾缭绕的雾气中。江义雄看他这样的状态，对田慧说了句“稍后我把稿子还给你”便离开了。
“怎么样，江老师说的对你有启发吗？”江义雄离开后，田慧问尚明。
尚明低沉而混浊地“嗯”了一声。
田慧发现尚明眼神涣散，仿佛根本没听见她说话。她拍拍尚明的肩膀，问：“你怎么了？”这一触碰动作，致使尚明浑身像筛糠似的剧烈地抖动了有三秒钟之久，这才终于缓过了神儿。他长出一口气，仿佛拼尽全力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他这种状态着实吓到了田慧，田慧在一秒钟之间甚至考虑要不要叫救护车。
“没事，我得找个地方歇会儿。给我倒杯饮料吧。”
尚明迈着好像刚动完大手术的病人似的步伐朝就近的沙发走了过去。他前往的位置正是罗炜所在的位置。他朝罗炜机械地笑了笑便坐在了距离罗炜的不远处。田慧端了杯果汁也随后跟了过来。
“啊，罗炜。你也在啊。”田慧看到罗炜后说道。
“田老师好，碰到你真意外，但更让人开心。”罗炜起身对田慧说道。
“快坐吧。”田慧咯咯一笑说，一面把饮料递给了尚明，接着便坐在了尚明和罗炜中间。
“我一直都很关注你，也对你很好奇。”田慧坐下后继续说，“你看起来比他们都大，但却学得最好。你是因为什么学德语，工作需要，还是和孟婷婷一样，为了去瑞士或德国度假？”
“工作上倒是不需要，但是也难说没帮助。去瑞士或德国度假也算是原因之一。不过我还有个更大的愿景，但说出来恐怕要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说出来听听。”
“一个更长远的目的是为了读《Der Mann ohne Eigenschaften》的第三十九章到第五十八章。”
“《没有个性的人》？我还一直没能抽出时间阅读这部伟大的作品。”
“田老师也喜欢读小说吗？”
“喜欢，很喜欢。第三十九章到第五十八章是没有中译本吗？”
“是的，这些章没有中译本。不光如此，即便有，也想读读原文。这是其一。其二，据说在德国，光穆齐尔的传记就有两部，这还不算关于他和他作品的各类研究文章，这些都想看啊，可国内当然没有了，这就需要掌握德语。”罗炜说。
“看来你很崇拜穆齐尔。”
“是的，他算是我迄今为止最崇敬的作家吧。”
“但是要想德语水平达到阅读原文的水平可是一条漫长的学习之路啊。”
“这个我也是深知的。但其实我学德语还有一个更更主要的目的，但现在不便说。因此德语学到什么程度对我来说都算是额外的收获。另外，人们既然可以学打网球、学打高尔夫、学弹钢琴半途而废，那么我想，倘若有一天我学德语知难而退、半途而废也是无可指摘的吧，况且学语言半途而废的成本要比学前面那几项低得多。”
“你的目的还真多。”田慧笑道，“看来你考虑得很全面，我的提醒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怎么会呢，如果你不做上述提醒，我就不可能说出上述一番话，我们也就没有了更深入的坦诚交流。”罗炜声音略显急促地说道，“所以，怎么形容你的提醒的重要性都不为过。如果是行军打仗的话，它就是第一声号角；如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话，它就是第一篇白话文；如果是安徒生童话的话，它就是那个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儿童。”
“嗬，你这是出口成章啊。”田慧突然觉得自己在跟外星人说话。
“可能人在紧张的时候，就会说一些傻话。”罗炜脸红了，显得有些慌乱，他连忙转换话题说，“田老师，可以加你微信吗？这样有什么德语问题，我也能更方便地向你讨教。”
“当然可以。”田慧打开了微信的二维码给罗炜扫。
两人谈花间，尚明一直手举着饮料，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似乎仍然没有从与江义雄谈话的语境中走出来。这时，田慧冲他说：“怎样了，还没缓过神儿吗，江老师说的对你触动很大吗？”
“《九阴真经》，你带我拿到了《九阴真经》。”尚明激动地抓住田慧的手说。
“我看我该带你去精神病院。你该醒醒了，我们也该走了。”
过了一会儿，客人们开始离场。孟婷婷和孟楠儒一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田慧、尚明和罗炜三人一直走在一起。田慧问罗炜是怎么来的。罗炜说打车。田慧说，那我送你吧。罗炜说，不必麻烦了，我打车很方便。田慧说，不麻烦，顺道的事。罗炜不好再推脱，出了大门，便和田慧、尚明一起朝田慧的汽车走去。上车时，罗炜坐在了后排，尚明坐在副驾。田慧坐进驾驶位后，顺手把尚明的稿子放到工作台。
车子启动后，坐在后排的罗炜细细观察田慧和尚明，结合在孟婷婷家的印象，他感觉两人不像情侣，顶多是朝这个方向发展。这让他的心情好过了很多。同时，他也在心里决定，追求田慧事不宜迟，要立即行动。就在他这么遐想的当儿，尚明突然转身扭头，目光在他和田慧之间巡视着说：
“难得大家碰在一起，晚上都没事吧，我做东，一起去吃饭吧。”
“看来你心情突然大好啊。”田慧说。
“我想是的。”尚明说罢，又扭头道，“罗炜，你晚上没什么事吧？”
“没事倒是没事，但是这让我太不好意思了。”罗炜道。
“别见外，虽然我没参与你俩在赵可伊家的谈话，但我都听进耳朵了。我感觉我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尚明半扭着头说，“田老师，你是唯一的女士，你决定吃什么吧。”
“你们决定吧，相比你俩，我还算是客人，对这里依然不熟。”
“这跟你对这里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呢。请允许我再重复一下，我说的是‘让你决定吃什么’，并没有让你说地方啊。”尚明说。
“你是要跟我抬杠吗？”
“哈哈，逗逗你。好了，不开玩笑了，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加重担。还是我来决定吧。圆融星座地下一层有一家比较实惠的日料店，我们就去那里吃吧。”
尚明和田慧你来我往的开玩笑，让坐在车后的罗炜痛并快乐着。痛的是他感到嫉妒，和田慧开玩笑的人不是他。快乐的是，他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成为和田慧自由自在开玩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