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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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儿童情感特质与叙事动力机制的构建

鲁迅文体创新的实绩早在1920年代就得到了学界的肯定,沈雁冰的一段评论历久弥新,已然成为经典性的论断:

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沈雁冰:《读(呐喊)》,载《时事新报》副刊《文学》1923年10月8日第91期。

同样是儿童视点,《阿长与<山海经>》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社戏》的侧重点就不一样。

不论是百草园,还是三味书屋,两者都是“我”儿童时期的乐园,所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儿童视点凸显一个“乐”字,也即特别突出儿童的思想、情感、心理等多方面的特殊爱好和趣味。例如,特别关注百草园里的花鸟草虫,对美女蛇的恐怖传说以及冬天捕鸟的现实场景特别难忘,迄今记忆犹新;对在三味书屋最难忘的还是到后园寻蝉蜕,捉了苍蝇喂蚂蚁,爬上花坛折腊梅花。在课堂里特别难忘的则是私塾先生读书那忘我的神态,自己用一种“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描神画鬼等等各种顽皮的事情。

《社戏》讲述“我”在平桥村的童年故事,如果说百草园是“我”的乐园,那么平桥村就是“我”的乐土,强调的还是一个“乐”字。因此,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样,《社戏》的儿童视点所格外凸显的依然是儿童的思想、情感、心理等多方面的特殊爱好和趣味。如在平桥村放牛钓虾,想看社戏却去不了的急切心情,夏夜行船以快速飞船为乐,船头看戏单挑武斗戏,专等着连翻八十四个筋斗的铁头老生出场,月下归航以偷吃的罗汉豆为无上美味,等等。

同样是儿童视点,如果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社戏》侧重点在“乐”字上,那么《阿长与<山海经>》的着力点则在一个“情”字上,鲁迅抓住儿童情感喜欢夸张且爱憎分明等特点做文章,因此把“我”与长妈妈的情感故事叙述得跌宕起伏、大开大合、大起大落。

武侠小说有着十足的情感张力,是因为小说作者特别热衷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等极端题材,通俗小说也有着十足情感张力,则是因为通俗作者常常把人与人之间感情关系推演到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极值。鲁迅的文学叙事竭力规避日常生活中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等极端事件,也绝不选择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等感情故事,不过依然有着饱满的感情张力。《阿长与<山海经>》中“我”与长妈妈的故事就极富情感张力,《狗·猫·鼠》中“我”与猫的感情故事同样有着饱满的情感张力。这两个文本同时提到长妈妈谋害“我”的隐鼠的故事,然而这同样一个故事在两个文本中情感态度却是两样的。我们先看《狗·猫·鼠》的叙述: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鲁迅:《朝花夕拾·狗·猫·鼠》, 《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245页。

长妈妈谋害了隐鼠,却栽赃到猫的头上,对于长妈妈这种品质上让人无法忍受的“污点”,鲁迅在《狗·猫·鼠》中,却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单叙客观事实,读者却看不到同样作为儿童的“我”对“作恶”的长妈妈有任何情绪上得激烈反应。这个“我”既不像《阿长与<山海经>》中那个“我”一样,发出“极严重地诘问”,也没有憎恶地改了称呼,不叫“长妈妈”,而直呼“阿长”。因为叙事者单叙客观事实,根本没有涉及“我”对长妈妈的情绪反应。

同样的故事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出现就完全不一样了,故事本身的叙述比《狗·猫·鼠》中简单多了,大幅度增加的文字就是作为一个孩子“我”的情绪:

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

与《狗·猫·鼠》单叙客观事实不同,《阿长与<山海经>》以情感叙述为绝对主体。虽然前半段对长妈妈以贬为主,但长妈妈谋害了隐鼠,却栽赃到猫的头上,这样严重的品格“污点”却没有提及,单写“我”对长妈妈的憎恶,不顾忌她长辈的身份,直呼其“阿长”,甚至直接给以“极严重地诘问”。纵然长妈妈身上具有抵御大炮的神奇力量,“我”也从此不再惧惮她什么。对她的敬畏也日渐淡薄,以至于完全消失。如果不是因为渴慕《山海经》,迟早要为隐鼠向长妈妈“复仇”。

也就是说,同样是感情叙事,同样有着饱满的感情张力,但《阿长与<山海经>》与《狗·猫·鼠》不同,《狗·猫·鼠》重在营造“我”与动物猫的感情张力,所以对长妈妈谋害隐鼠的故事只叙客观事实,不涉及感情;而《阿长与<山海经>》则重在营造“我”与长妈妈感情故事张力,所以尽力强化“我”作为一个儿童略带夸张的感情特点,而对长妈妈谋害隐鼠的“本事”则反而从略。“我”与长妈妈感情故事之所以跌宕起伏,也源自于儿童视点的采用,以及因之而来的儿童爱憎分明而又略带夸张特质的感情叙事。这就是说,“我”与长妈妈感情故事之所以跌宕起伏就是因为“我”的感情大开大合、大起大落、起伏不定。我们不妨把全篇“我”针对长妈妈的事情而生发的感情叙述做一个全面梳理:

第1节 开头:

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第3节 讨厌长妈妈切切察察的乡民习性: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

第5节 讨厌长妈妈夏天晚上睡觉四仰八叉,摆出一个“大”字,且不思悔改:

……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第10节 元旦的福礼:

……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第11节 教给“我”烦琐的规矩:

……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第12、13、16节 讲述“长毛”恐怖而又传奇的故事: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第17节 知道长妈妈是谋害隐鼠的真正元凶: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第18节 哀悼隐鼠,决计为隐鼠复仇: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

第21节 渴慕《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第24、25、26节 长妈妈送给“我”“有画儿的‘三哼经’”: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第30节 结尾: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这里可特别注意儿童情感表达的两个特点。

一是感情夸张的特点。这种夸张的感情直接表现为语言夸张等特点,比如,直呼“阿长”以示“憎恶”,把元旦吃福橘称为“辟头的磨难”,收到长妈妈送来的“有画儿的‘三哼经’”,则“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感情夸张的词频露笔端:因为长妈妈讲“长毛”的故事而产生“空前的敬意”,从此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深不可测”,相信她有“伟大的神力”;晚上睡觉摆出的“大”字,也不再是她的错,错在自己了。

二是感情表达直接、简单,把家里的小风波直接与长妈妈的“切切察察”的小毛病对应起来。而且,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爱憎分明,根本没有爱与憎的中间灰色地带,没有爱憎交加的复杂性。同时,因为感情表达直接、简单,所以翻脸比翻书还快,因为相信长妈妈具有抵御大炮的神力而建立起来的崇高形象,一朝得知她是谋害隐鼠的元凶而顷刻间轰然倒塌,其深不可测的敬畏之情、惧惮之意,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长妈妈把有画儿的“三哼经”送给“我”时,长妈妈谋害隐鼠的怨恨,又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对她敬畏之情也瞬间复活,又一次相信她“确有伟大的神力”。

正是因为儿童感情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所以“我”与长妈妈的情感叙事也随着“我”的感情而几落几起。

第1节开笔就突出一个“憎”字,“憎”的感情不断重复演绎,直到第11节,“憎”的感情似乎被牢牢地坐实。然第12节因为听到长妈妈讲述“长毛”故事,“我”的感情陡然急转,由“憎”而“敬”,而且不是一般的敬意,是“空前的敬意”,相信一个连自己名字也不配专享的保姆有了“伟大的神力”,以前一切憎厌被一笔勾销。延至第17节,知道了长妈妈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前所有的“空前的敬意”和“伟大的神力”再一次被一笔勾销,“憎”的感情一落到底。第23节收到渴慕已久的有画儿的“三哼经”,曾经一笔勾销的“空前的敬意”和“伟大的神力”又瞬间复活,最后落笔在一个“爱”上,深情地喊出:“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从开笔“憎”字到落笔的“爱”字,几经起落,不论是转,还是最终的“结”,不仅自然,而且一旦落地,就稳如泰山,不可改移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