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孔子传播思想的偏向
在东周,诸子都不约而同地倚重口传文化。他们在口传媒介中发现真理与传播思想,并明显表现出一种普遍的政治关怀。换言之,东周诸子基于国家的立场,力图把自己变成政治思想的“说话人”,并对口头传播赋予严格的伦理规约与道德规范,孔子自不例外,他的思想近乎是“舌尖上”的政治。
孔子思想:舌尖上的政治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以孔子(前551—前479)为代表的儒家走在时代的前沿。
在传播学视野里,孔子为传播自己的学术文化,他周游列国“游说”各路诸侯,“广而告之”曰:“如用我,其为东周乎?”(《史记·孔子世家》);他著书立说,整理编撰《诗》《书》《礼》《乐》《周易》《春秋》,以便宣传“仁政”思想;他兴办私学,并于稷下开设文化讲坛(如图3-1);他重视改革教育模式,培养人才,宣扬“有教无类”。毋庸置疑,孔子思想〔25〕里有一套“传播学”理论。
那么,孔子文化传播学机制、模式与本质又是什么呢?或者说,他的传播思想有何偏向呢?
图3-1 孔子讲学图
图片资料来源:国家数字文化网。
空间与政治的传播偏向
就媒介“把关人”〔26〕(卢因理论)而言,孔子十分注重传播语言的艺术性与真实性,并主张“慎言”。《左传·襄公二十年》曰:“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而无文,行而不远。’”这句话至少在传播意义上道出两层含义:一是“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这是对传播效果与手段——“诗言志”——的一种阐释;二是对宣传内容的本质规定:“言而无文,行而不远”,说明传媒空间的延展源于传播内容的艺术性,传播人是筛选与抑制文化“信息流”的“把关人”。为此,儒家将宣传内容的真实性纳入他们的“仁”的范围之内。《论语·学而》曰:“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对传播语言的规定如同他称《韶》〔27〕的特质:“尽美矣,又尽善也。”[1]与此同时,孔子提出“慎言”传播思想,对“信息流”进行过滤与疏导。《论语·为政》曰:“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孔子“敏于事而慎于言”[2]的主张对于当代网络传播有指导价值,尤其是他提出文化传播把关“言”的重要性与规定性:“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论语·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论语·子路》)、“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言而有信”(《论语·学而》)、“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等等。不过,面对日新月异的新媒体,孔子的“慎言”思想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是网络“言语”话语权空间被肆意扩张,传媒时间限制被无限期地放逐,“把关人”的权限被弱化。在新媒体面前,严格遵守“不学诗,无以言”的新媒体规范变得没有意义。
就传播的形式与内容及其效果而言,《论语·雍也》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3]换言之,传播的主观媒介内容与传播的客观艺术形式是统一的,在此基础上,才能为“君子”。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传播的核心要素:传播内容(“质”)、传播形式(“文”)与传播效果(“君子”)。孔子不仅指出传播内容与形式要遵循“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28〕的规则,而更重要的是“然后君子”的效果规定。对于传播而言,“第三个要素”十分重要。实际上,孔子对“文”与“质”的规定,旨在提出艺术的审美标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29〕这里涉及孔子对于艺术传播的三个范式:“情”、“和”与“中”。作为传播的载体“乐”在情感上应当如同《关雎》,不能无节制(郑声“淫”〔30〕)。那么,这个情感的要求或审美标准是什么呢?——“和”。《论语·学而》曰:“礼之用,和为贵。”因此,对于艺术而言,只有符合“和”的本质标准,才有“三月不知肉味”〔31〕的艺术效果。同时,在方法论上,“和”的表现手段是“中”〔32〕。《论语·雍也》:“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孔子称之为“至德”之“中”,乃是他的理想人格。
就传播学的社会价值而言,孔子提出有关“兴”、 “观”、“群”、“怨”思想对传播的价值诉求具有启发性。《论语·阳货》曰:“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ěr)之事(侍奉)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宣传仁学的一个重要手段是“诗教”,因为他认为:诗可以兴,诗可以观,诗可以群,诗可以怨。按照朱熹《四书章句集注》[4]的阐释:“兴”是指“感发志意”;“观”是指“考见得失”,“群”是指“和而不流”,“怨”是指“怨而不怒”。对于媒介传播来说,它的价值对于个体则“可以兴”;对于社会则“可以观”、“可以群”与“可以怨”。譬如一则公益广告,它的价值莫过于可以引起我们情感的感发(“兴”),并透视(“观”)出社会的一些现实状况,或肯定或批评否定(“怨”),从而激发我们朝着和谐或利于社会发展的方向努力。
在传播学意义上,孔子思想传播的根基在于将“礼”安放于个体生命与国家层面之上,这不仅显示它的思想较“前诸子时代”宗教思想的超越与进步,还表明孔子传播思想是建立于泛国家化土壤之上。孔子首先肯定个人“不学礼,无以立”[5]的处世之道,然后认为: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6]言下之意,“礼”是“为国”之用的。这是因为,“上好礼,则民易使也。”[7]为此,孔子要求个体要具有“仁”的内在品格。那么,如何实现这个“仁”呢?《颜渊》篇曰:“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由此看出, “克己复礼”是达到“仁”的一种方法论;同时,规定了践行“礼”的逻辑思想:“视”(礼:“第一现场”)、“听”(礼:“绝不能人云亦云”)、“言”(礼:“言之有据”)与“动”(礼:“付诸实践”)。这些方法论与逻辑思想对于当代传播具有重大启发。
相对于前诸子宗教时代(传播偏向于时间),孔子思想(传播偏向于空间)的时代命题是“复礼”。为此,在一定意义维度上,孔子思想中的“诗教”(倚重听觉)、“游说”(有利于思想的扩张)、“著书”(倚重视觉,但书面系统有利于文化的传承)等具有空间的传播偏向。这种思想偏向与春秋时期儒家的“家国同构”思想有一定的关联性。在“礼崩乐坏”的背景下,原来倚重时间的口语传统需要稳定(书面系统必须开始),西周以来的宗教思想崩溃之后,一种新的思想必然要诞生以便应对“非礼”,于是新思想在空间上的扩张成为儒家时代的新任务。从周王朝到各诸侯国,面对“非礼”的春秋时期,他们需要的是倚重政治的空间扩张,而复辟与传承过去倚重时间的宗教思想已经不现实了。诚如加拿大传播学研究学者哈德雷·伊尼斯(Harold Innis)在《传播的偏向》(The Bias of Communication)中指出:“中国的官僚行政,是和空间的要求相联系的。”[8]
宗教神学转向人学的传播
春秋时期,作为“士”(知识分子)的阶层参与文化传播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向度。
首先,它不同于现代传播主体的商业化取向,春秋“士”文化传播具有国家“行政化”倾向,即政治目的性强。
其次,春秋“士”文化传播话语权得益于自身及其思想学术,并非国家层面所赋予的,具有很大的自由性(“行走于诸侯之间”)与民主性(“百家争鸣”)。
再次,春秋“士”文化传播受众对象试图冲破国家专制(“学在官府”)而实现传播对象的普及化(“有教无类”),尽管孔子为“天下有道”而四处奔走,无功而返,但这种传播思想在“天下无道”的春秋末期,乃是一个时代的进步。
最后,春秋“士”文化传播开启宗教神学转向人学的历史跨域,从根本上改变了传播“天命论”的思想立场,使得普天“庶人”与贵族一样都具有接受文化传播的话语权。无疑,这种“齐之以礼”[9]的文化传播理念扩大了传播空间。
理论延伸:现代传播的儒学新命
在实践环节,儒家思想中的许多范式成为后世传承,并应用到传播设计之中。譬如广告设计中的范式“和为贵”、“盛德”、“孝悌(tì)”、“礼让”、“人能群”、“有朋自远方来”、“仁”、“义”、“礼”、“忠”、“信”、“天人合一”等等。譬如传统老字号药店[10]商号:“北京同仁堂”(中药行业泰斗)、“开封乐仁堂”、“上海长宁致和堂”、“天津达仁堂”、“济南居仁堂”、“上海浦东养和堂”……这些具有儒家思想的“老字号”商号近乎与质量上乘、工艺精良、配方独特、历史悠久、文化传承等同义。在当代,儒家思想范式不仅为广告标示物(产品)提供文化附加值,还容易契合受众心理并被理解与接受。换言之,儒学成为了现代传播的新命。
儒家文化在当代传播中的文化附加值体现是多方面的,诸如品牌设计、装饰设计、艺术含量、美学素养等精神层面。在此,我们拿搜索引擎“百度”为例,“百度”二字源自于宋朝词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之“众里寻他千百度”词句,以至于百度公司会议室名称为这首词的词牌“青玉案”,象征“百度”对信息检索技术的执着追求,其“简单可依赖”的检索功能理念,使它一举成为全球最大的搜索引擎,“百度”也成为世界当之无愧的“名标之名”。“百度”家喻户晓,它的“品牌形象”创意是成功的。
对于一个标志设计者来说,没有文化是致命的。文化不仅能够提供品牌受众认同与广告标示物的个性,还能为产品树立公共形象与国家身份。同时,儒家文化不仅成就企业利润与文化传播的神话,还在于实现企业品质、情感与身份的神话。
[1]见《论语·八佾》。
[2]见《论语·学而》。
[3]见《论语·雍也》。
[4](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8页。
[5]见《论语·季氏》。
[6]见《论语·里仁》。
[7]见《论语·宪政》。
[8][加]哈德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页。
[9]见《论语·为政》。
[10]张庶平、张之君:《中华老字号》(第3册),中国商业出版社2004年版。
〔25〕孔子思想的发展大致线索:“礼学”(Ⅰ)——“仁学”(Ⅱ)——“易学”(Ⅲ)。参见张岂之《中国思想学术史(先秦卷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248页。
〔26〕卢因(1890—1947),Kurt Lewin,德国犹太人,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他在《群体生活的渠道》(1947)一文中首次提出了信息传播“把关人”概念。
〔27〕见《论语·八佾》,注:佾,音yì,古代乐舞的行列。八佾,即八行八列。
〔28〕见《论语·雍也》,注:野,粗野;史,虚浮。
〔29〕见《论语·八佾》,原句:“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30〕见《论语·卫灵公》,曰:“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放逐)郑声,远佞(nìng)人,郑声淫,佞人殆(dài)。’”
〔31〕见《论语·述而》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没想到)为乐之至于斯也。’”
〔32〕孔子的方法论:“中庸”,包括“中”和“庸”。郑玄曰:“庸,用也。”按照字面的意思,“中庸”即用中。参见张岂之《中国思想学术史(先秦卷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