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衡量一部作品的价值有多大，不但要看它反映的社会内容有多广、多深，还要看它艺术上有没有自己的特色。《金瓶梅》出现后之所以立即引起文坛的高度关注，不仅由于它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和高度的认识价值;还在于它在传统的小说艺术的基础上作了许多新的开拓。

我国长篇小说的创作始于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两部小说和后来的《西游记》都是在话本的基础上，经作家加工而成的。《金瓶梅》则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独创的长篇小说。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分别以叙述历史故事、英雄传奇和神魔故事为题材。《金瓶梅》和它们都不同，它摆脱了以往长篇小说取材于历史故事、英雄传奇和神魔题材的传统，别开生面，面向现实社会里普通男女的日常生活，包括饮食、言谈、笑谑、怨骂、争斗以至于性爱。《金瓶梅》能“描写世情，尽其情伪”，揭示出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情世态。开创了鲁迅先生所说的“人情小说”的先河。

《金瓶梅》在描写手法上，克服了以往长篇小说普遍存在着的某种粗线条的倾向，趋于深入细腻。在小说大胆而细微的日常生活描写中，生动而又形象地表现出现实社会里的种种人情世态，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市井生活气息。《金瓶梅》标志着我国小说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日臻成熟，它为后来《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的出现，在题材、情节、艺术风格以至表现手法等方面都作了必要的探索和准备。

从艺术结构上说，《金瓶梅》也不同于以往的某些长篇小说。譬如《三国演义》这部历史演义小说基本上是按史实的发展顺序来展开描写的，而《水浒传》则以一人一事或几个人的故事大段拼接而接连展开的。《金瓶梅》则不同，它是以暴发户西门庆一家为中心，并以整个社会为背景，作了辐射式的多方面的展开，呈现出错综复杂而又摇曳多姿的形态。《红楼梦》基本上也是继承了这一结构形式，把它提高到了更完美的境界。

《金瓶梅》所刻画的人物不是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和英雄豪杰，更不是神仙妖魔;而是市井社会里各式各样的“俗人”，包括那些泼皮无赖、帮闲蔑片这类社会渣滓。这些市井“俗人”的思想感情、举止行为、音容笑貌被描画得那样活灵活现，使人难于忘怀。鲁迅在谈到《红楼梦》在人物描写上的高度成就时曾说过:“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和以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红楼梦》这一创造性成就不是一下就出现的，实际上《金瓶梅》已经开始体现出这一特色。《金瓶梅》的人物与它之前的小说相比，一个明显的进步是克服了以往人物描画上所存在的简单化、概念化的倾向，变得丰富、复杂起来，以西门庆这个人物来说，作者不仅从总的轮廓上鲜明地向人们描绘了他的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和不择手段地聚敛钱财、不顾死活地放纵情欲等特色;而且用一连串生动形象的典型细节描写加以多方渲染和烘托，从而使形象十分的丰满动人、有血有肉。潘金莲这个忘掉了自己贫苦出身而安于奴才生活的妇女，她的性格十分复杂而多样。极端的自私和一味地追逐享乐生活支配着她的行动，她一方面狠毒、凶残，同时又谄媚恭顺;一方面嫉妒刻薄，同时又表现出心直口快;有时她很阴险狡猾，但同时又愚蠢可笑。其他如陈经济，是个纨绔子弟。西门庆的结义弟兄应伯爵更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市井无赖和帮闲的典型。

至于《金瓶梅》的语言，富有自己鲜明的特点，它非常适合它所描写的社会内容和大批市井人物的性格。素来以它的绘声绘色、生动传神、酣畅泼辣而著称，给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