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传:大运河文化的一个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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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沙性的土地柔性的河流

临清市位于山东省西北部,漳卫河与古运河交汇处,与河北省隔河相望,是山东西进、晋冀东出的重要门户,是京九铁路自北向南进入山东省的第一站,举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从县城穿过。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条河流,这座城市也就不会如此光鲜诱人。翻转远去的历史,这座有着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正是有了大运河这条能让中国的历史现出耀眼光芒的河流,才让这座曾屡遭黄河冲刷的土地,在元代之后的岁月里,尤其是明清,凭借大运河漕运兴盛而迅速崛起,成为当时中国三十个大城市之一,赢得了“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南有苏杭,北有临(清)张(秋)”等种种美誉。

这个城市是山东省聊城市下辖的八个县市中一个县级市,过去叫临清县,在最后一次成为县级市之前,也叫过临清市,但时间都很短暂,还叫过临清专属,总体上是叫“县”的时候比较多。

为这样一个名气很大、变化很多的县级城市立传,让我想到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从体量上看,或许它很小,但是它折射出的光芒,却未必不能唤醒人类的关切与思考。我真的这样想过,临清在“一带一路”这个话题里面,与当下的京津沪以及广州、青岛、深圳、大连、福州、厦门、南京等一大批入选的城市相比,似乎有某种地位不对称的感觉。但是,作为古老的京杭大运河岸边的一座古老城市,它却是明清之际中国最为繁华的商品集散地和最大的漕运码头。翻开中国历史的画卷,当我们对焦一个民族前行步履的时刻,竟然发现,漕运作为一种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经济手段而存在的时刻,从秦朝建立统一的王朝之后,历朝历代,皆为国之“要政”。中国古代各个王朝,通过水道将各地的粮食等物资运至京师,以满足官俸、军饷和宫廷的消费。随着历史的发展和自身功能的拓展,漕运的含义有了更为广泛的社会性。而正是这样,才画龙点睛般地给了临清一次成为“一带一路”上重要漕运港口和码头的机遇。这宛如给一位惯于用肉眼看世界的人,配备了一架能够开眼看世界的高倍望远镜,让人有了一个打开封闭视野的契机。毫无疑问,这样的眼光带来的,当然是一颗大心脏的迅速形成。当一个人有了一颗能够包容与吸纳的心和眼界的时候,他对前景的展望和对历史的回望,都会出现一个几何级数的变化。我们看到,明清之前的临清人,在拿到这架望远镜的时刻,他们心理上,还是喜欢看一看来时的路,至于什么看世界,还是再观察一下时局的变化吧。于是,人们把望远镜架在眼前,开始朝着那段漫长而又尘土飞扬的道路,回望,回望。来时的路啊,怎么这么漫长……

黄河的秉性

在临清的大地上行走,弯腰抓一把脚下的土,朝着下风口顺手一扬,便成为一缕黄色烟尘,轻轻地飘走了。扛一把铁锹,朝着地皮使劲一扎,齐刷刷的剖面上,便有清新松软的土层展示给你,把这刚刚翻起的新土抓在手里使劲一捏,那沙性的感觉,便顺着手掌传感到心灵,原来,这沙性的土地,竟是那么柔和,那么温暖,那么乖巧,就像母亲那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孩子的面颊,怪不得它能长出那么好的庄稼!造物主把如此肥美的土地置放在这个地处华北平原核心地段的所在,并且在它的土地上安放了一条超凡脱俗的黄河。而这条富有灵性的黄河,也是领受了造物的使命,承担起了塑造与打磨下游的黄淮海平原的任务。那浑黄的河水,从遥远的黄土高原,一路披荆斩棘,浩浩荡荡,遇到高山,把它劈成两半;遇到峡谷,将它截成湾转。削铁如泥,它剥蚀了黄土高原的表层;浊流翻卷,它把一路捎带的沙壤留给了平原。当然,也把那在高原难以生存的生命——草木种子和被吹到河道里的杨花柳絮等植被因子,带到平原,带到了水土肥美的土地。而这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就是大自然最为宽阔的胸膛,它接纳沙,接纳水,也接纳数不尽道不明的各种生命与植被。像一位手握巨笔的画师,涂抹着凸凹不平的山川大地,铺陈下这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形。我详细地翻阅了临清的土壤地质资料,惊奇地发现,这片辽阔的大平原,最初也是凸凹不平的丘陵和沼泽,只是由青藏高原迢迢而来的这条黄河,在流经黄土高原的时候,将那可用来再造平原的泥沙挟裹了过来,用它那纤细而又温柔的耐心与公平,一点一点地抹平了那些原有的落差与凸凹,又让那从上游挟裹来的生命,在这里深深地扎下根,再次获得了生根发芽的机会。于是,草有了,树有了,樵夫、牧童、渔夫、织娘们来了,那鱼、那虾、那牛、那羊、那飞禽、那走兽也来了,沼泽变成了适宜人类安身立命的所在。

黄河下游冲积平原的沙土,是半干旱气候条件下,形成的第四纪陆相沉积物,是由未经固结、并且50%以上为直径0.005—0.05毫米的粉体颗粒所组成,这些颗粒一般呈灰黄色,富含易溶盐及钙质结核,黄土中含易溶盐及钙质结核。这种土质性松散,具有肉眼可见的孔隙,柱状节理发育,干燥时较坚实,遇水浸润后易崩解。中国黄河下游冲积平原上,面积涵盖山东省九地区四十八县(市)。临清市就是鲁西北黄河冲积平原的核心地段。其境内土壤在地质历史上,属于黄河第四纪覆盖平原,由渤海凹陷大陆下沉逐渐为河流沉积物填充而成。境内土壤的形成,约七千年至八千年的历史,在地形、时间和生物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经过人们长期的生产经营等活动,具备一定的肥力基础后,由母质转变为土壤。由于黄河的冲击与沉淀,全市逐渐形成砂质、砂壤质、壤质及黏质地。到20世纪末,全市褐土化潮土共有57万多亩,占全市大约一半,潮土近40万亩,占全市的31%,盐化土、风沙土、白潮土等22万亩,占约12%。

从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记录看,曾经发生的二十六次黄河改道,其中四次是流经临清的。最早的记载是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那次黄河是在河南淇县东南的宿口一带发生的改道。那次灾难到来的时候,平坦坦的原野,顷刻间变成一片汪洋,庄稼被吞没了,房屋被推倒了,“人或为鱼鳖”的惨状目不忍睹。狂妄恣肆的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地由河南荥阳以北和南乐以南、河北大名以北夺路进入山东冠县、临清、高唐、夏津、武城,再向东北方向的德州、吴桥、沧州、黄骅入海。这一次,黄河在临清境内游荡了四百七十年。

第二次则是汉元丰二年(公元前109年)黄河在上游的瓠子口一带的壅塞处改道,回归到二十多年前的古道。这一次,黄河又在临清游荡了一百二十多年,直到王景治水,黄河才结束在临清的肆虐。到北宋嘉祐五年(1060年)和绍圣元年(1094年)的那两次黄河决堤,照样没有放过临清,前前后后在这里折腾了四十多年,才把这片土地淤积成砂质土壤。

在沉积沙土层从十多米到一百多米不等的黄河故道里,虽说河道已经淤平,但是,它的沙性特质却难以更改,风沙涝碱也就成了黄河冲积平原上的心病。在地形、时间和生物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临清与华北平原上绝大多数的地域一样,似乎永远也走不出与大自然的周旋与较量。旱涝沙碱轮番上演着考验人类意志的活报剧,也教会了人们许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存技能,形成了人们与古老的黄河既息息相关、互为因果,又相互依赖共生的关系。让人肃然起敬的母亲河,就是她用她温柔却又严酷的心肠,长年累月、不舍昼夜地、一点一点在为她的子民造地、造房、造福气,长草、产粮、生鱼虾。黄河母亲辛勤地抻拽,终于在这个东方国度自然条件最为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抻拽出了这片硕大无朋的平原。

人们口口相传的黄河水患,也是公元前602年的那次黄河大决堤。大概那次水患太过于凶悍了吧。或许,人们完全可以把那个尚处于蒙昧时代、大自然强加给人类的灾难用语焉不详的托词给省略掉,但是,造物用“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的鬼斧神工,却从来也未曾停下脚步。黄河奔腾着,咆哮着,抛洒着它挟裹的泥沙,在西出太行的黄河下游抻出这片广袤辽阔的黄淮海大平原的时刻,就把自己的心尖尖置放到了这临近清漳河的地方。直到历史的车轮滚到后赵时候,才有文人墨客用“临清”两个具有地理特征的字眼,命名了它的乳名。漳河的水是清澈的,它在上游被称为清漳河,那里就是清澈的。然而,临清的寓意并未能给这里带来清澈如许的河流。漳河水一旦流入黄河冲积平原,便顺随了黄河的浊流翻卷。在这里与黄河交汇之后,便有了那条浑黄咆哮的大河的脾气;大河边的人们,依旧要承受年复一年的旱涝频仍。

《尚书·禹贡》里记载的“九河”中,几乎包括了太行山以东、山东境内所有的地方性河流。这些河流包括:徒骇河、马颊河、鬲津河、太史河、钩盘河、简河、絜河、胡苏河、覆釜河,而从太行山脉夺路而来的清漳河,走到临清就与徒骇河、马颊河一起,在临清的土地上流过。它们折磨着这片土地,也爱护着这片土地,如果没有这么多“盛水的家什儿”,那黄河决堤时形成的大水,还不知要冲刷掉多少民房村舍,或者像无处躲藏的野兽,用锋利的爪牙挠出数不清的沟壑与旋涡?这下倒好了,这么多的内河承接着黄河的泛滥,总能把翻卷的黄流送进烟波浩渺的渤海湾。是的,地势平坦,河流密布,旱涝灾害频仍,正是造物与生俱来的秉性。从这一点说,黄河母亲在点化这片土地的同时,也把经常出现的河流决堤、十年九旱、蝗灾虫乱当成砥砺她的子民奋斗精神的磨石,引导着人们,在与各种各样的困难与灾害的斗争中,蝉蜕着脆弱的农业经济带给人类的不足与弱点。

土地的祈祷

人类自从有了人的等级,便有了利益的追逐和地位的差别。作为临清这片土地上的平民百姓,所期望的当然是四平八稳的安居乐业和小康生活。但是,作为统治者的利益集团,却有着长生不老、开疆裂土、升官发财、呼风唤雨等数不尽的欲望与幻想。于是,人们便按照各自的心理期许,学会了用虚妄的祈祷充填心灵的办法。从秦汉时期,这片土地便有了庙宇,有了香火。临清之名始于后赵,意思是临近一河清水——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如果安居乐业的人能守着一河碧如蓝的清水,那真是天堂般的日子。在先秦时期的战国,临清隶属赵国。秦朝,这里还不叫这个名字,它被称作东郡,到了汉朝,又属于魏郡。正是离西门豹治邺的核心地带不远的所在。从这些变来变去的地名上就可以看出,不管是祈求长生不老的秦皇嬴政,还是拿着漂亮女孩的生命当儿戏去祭祀河神的巫婆,骨子里都有着某种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惜把人类安危推向悬崖的基因。

由此推论,那位被他的下属用“鲍鱼混尸”的诡计抬着返回长安的死去了的秦始皇,肯定是走在临清时犯了急病的,这不仅可以从古老的县志里看到记载,事实上的那个沙丘城,也就在离此不远的河北省广宗县境内,当时的临清也和广宗一样,同处于秦始皇病亡的东郡沙丘,临清真的离这儿很近,加上当年县一级的建制还在逐步完善与探索之中,沙丘城真的就有与临清同属于一个行政圈子的可能,尽管今天的认证,已经把沙丘即临清的结论推翻,但是,从大的行政区划,特别是还原到当时的那个历史境遇,说临清属于沙丘也并非不是可能。

在数不尽的达官贵人把富贵和长寿作为祈祷的目的而顶礼膜拜的时刻,民间的祈祷却是依托土屋矮庙,把各类泥塑大仙放置其中。这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社会舆情下,实在是司空见惯。临清民间各式各样的原始宗教崇拜,也就应运而生了。伴随着整个中国社会的信仰危机,难以数计的城隍庙、天王殿、大雄宝殿、财神庙、关帝庙、灶王庙、碧霞祠、观音堂等,不计其数的这庙那寺,就如沙滩上的杂草,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还没有真正开化的平原上。祭河神、请财神、求子嗣、求长寿、求平安、求稳定一类的这寺那寺,出现在遍布城乡的角角落落。与此相并而行的巫婆、信士、占卜、打卦等迷信活动,也开始在平原上盛行,一种以祈求人生平安、子嗣旺盛、多子多福和稼穑丰盈、六畜兴旺为愿景的膜拜,在临清的许多人中间蔓延开去。尽管这样的膜拜事实上并无作用,但是由于它在许多低能神职人员的助推下,形成了被神化的舆论涟漪,客观上填补了人们心灵的巨大空虚,竟也赢得了许多市场。祭河神,就是临清曾经的一个习俗。早在盛唐时期,境内就有了祭祀黄河的河神庙、祭祀漳河的漳神庙。时至今日,那条以漳神庙为背景而出现的漳神庙胡同依旧存在。然而,在人们善意的期待与大自然固有的运行规律之间,祈祷却从来替代不了规律。临清的历史上,仅仅有文字记载的黄河改道,就先后发生过四次之多。但是,每一次都是黄水挟裹着泥沙的匆忙转身与狂躁夺路。平原上的人们西望长安,借问苍茫大地:何时,才能将百姓心中的一片期望,化作一汪能够滋润人心的清流?

灾难过后,土地开始自己的祈祷。这在有着强烈的思维能力的人类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造物既然成就了它,就不仅仅是让人类来践踏,来走路,它是一个承载人类所有活动的天平,它呼唤着上苍给予它的这种本能,得到大自然的厚爱和人类的关注。它把那些泼辣而又茁壮的种子收留下来,密密实实地撒在了平原的角角落落。于是,茅草有了,苍耳有了,柽柳有了,刺槐与爬山虎都有了。它们不怕旱,不怕涝,不怕碱,也不怕无情的野火与冬雪——春风吹又生,成了它们生命的宣言。上苍保护着这些虔诚的生命,因为它们是土地的使者,是土地祈祷上苍的代祭者。它们无私地祈祷,必将呼唤出一个替天行道的智者,用智慧和善良,战胜无知与愚昧,征服大自然强加给人们的灾难,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

王景治水的临清故事

懂得土地,能知道它的思虑,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有的人把土地当成人类活动的载体,精心服侍,种地宛如绣花,积极配合土地的要求,让土地最大限度地为人类服务;并且能从土地的自然属性中看到,土地与天、人相并列,“日月垒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型;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为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文心雕龙·原道》)。达到刘勰这样的认识高度的人,不是很多。然而一旦有了这样的胸怀,就必然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是名副其实的“五行之秀”。也有的人虽然知道土地的功能,经营起来却受到眼光与胸怀的限制,要么封疆裂土,圈地为王;要么以一己之私或小集团利益为念,陷入争权夺利的怪圈和计为己谋的“小算计”,难成大器;还有一种人,压根只知道自己的蝇头小利,根本不懂土地属性,一味索取,甚至认为只要把土地神拜好就行。临清县的发展史上,就曾遇到过对大自然不同态度的人,对山川河不同态度的争论。围绕王景治水引发的那场争论就是具代表性的一次。

把王景治水单挑出来,作为本书的一节,旨在还历史一个公道。关于王景治水,除了史书,很少有记载这次解决黄河几百年安全问题治河工程的文字。临清作为其中的一段,虽然不能代表全貌,却也能以管窥豹,记住这位了不起的水利专家。

王景治河的故事只是发生在黄河在临清四次改道中的一次。它或许并不具有临清独立个性的特征,但是那次黄河在魏郡的决堤,临清的确是处在灾难的核心,并被列为治理的重点才让它具有了某种让人一看便知的典型意义。王莽始建国三年(11年)夏天,奔腾呼啸的黄河像脱缰的野马,在河南魏郡决堤。年久失修的黄河大堤,危机中的百姓,在随时都有可能被洪水吞噬的危机中惶惶不可终日。为了夺取政权而筋疲力尽的王莽新政,哪里顾得上平民百姓的生死?决堤的河水,迅速淹没了兖豫二州的数十个县,地处黄河故道的临清(当时叫清渊县),当然也逃脱不了灾难的肆虐。匪夷所思的是,这次决堤,竟持续了五十八年。虽然这期间出现过三次帝王交替,却全是“恒兴它役,不先民急”,苦难中的黄河两岸百姓虽然想了不少办法,但全是“小补之哉”,解决一点临时的困难,过不了几天,又被大水冲毁。人们只能任凭肆虐的黄河在广袤的平原上东闯一头、西闯一头,四处泛滥,反复成灾。

汉永平十二年(69年),被黄河水患折腾得寝食不安的汉明帝刘庄,在听取了诸多人对黄河水患治理的意见之后,把水利专家王景招进宫里,请他谈谈对黄河治理的想法。这个王景,是个生长在山东半岛的汉子,字仲通,祖籍琅邪不其(今山东即墨西南)人,是个从青少年时期就酷爱学习的人,“好天文数术之事,沉深多技艺”。早就立下了建功业于社稷、救生民于涂炭的大志。这次黄河发大水且长期没有得到治理的现实,让他看到了朝廷争权夺利、不理民词的态度,给山川大地带来的满目疮痍。作为一名水利官员,王景在履职的十几年中,一直在黄河决堤的河北大名到山东千乘(今山东利津)这长达一千多里的黄河两岸奔波,临清是他必须经过且又经常勘察和研究灾情的地处,他一次又一次地呈上自己写的奏折。当时这个名叫清渊县的地界,属于冀州刺史部的魏郡管辖。王景多次出入这个屡遭黄河淹没的地方,从当地百姓的口里知道,“黄河翻了脸,清渊没人管”“阴雨时久,河水泛滥”“域内旱蝗成灾,粟一斤黄金一斤”,清渊县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他为民请命,屡上奏折。直到汉明帝刘庄从诸多的奏折里发现了他的见解和主张,才知道这位从青年时期就苦读《山海经》《水经》等重要典籍的人,在协助水利大臣王吴修治浚仪渠的时候,出了许多好主意,拿出了从根本上治理水患的方案,他积极主张并认真采用的堰流法,就是让这条为害多年的河流得到治理的重要措施。这次勘察黄河决堤,王景目睹五六十年来水旱灾害给平原上带来的灾难,这足以让一个对家园社稷有着慈悲与善良情怀的人为之动容。水灾如此严重,民不聊生,难道还能让水灾永无休止地延续吗?望着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平原,一种重整山河的责任心和敢于担当的精神交织在一起,心智的温床,催生着他写下了一份又一份奏折。那以浚渠为样本的条陈,写得有理有据,看得汉明帝眼前发亮。于是就请一些朝廷大员当庭讨论。让汉明帝出乎意料的是,大臣中竟有一些人,用“瓠子河决堤尚数年不即壅塞”为借口,主张“任水势所之,使人随高而处,公家息壅塞之费,百姓无陷溺之患”。这种放弃对决堤的黄河进行治理的想法,不仅仅是懒政怠政,根本是胸中无社稷,眼里无百姓。王景据理力争说:“沿袭弊端,容忍黄水泛滥,百姓不得安宁,稼穑荒芜,百业废弛,我大汉国将不国。”汉明帝让王景把他的治河方略做一个全面陈述,王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王莽三年黄河决堤以来,平原上民不聊生的情景,阐述了自己观察和研究到的水患活动规律,根本和要害是堰决堤溃,当堵不堵,当疏不疏。要想让黄水归漕,必须“疏决壅塞”,修筑一大批水利设施,“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使之“无复遗漏之患”。说到这里,王景把自己耗费数年心血绘制的治河图拿给汉明帝看,上面密密麻麻绘制着从河南荥阳到山东黄河入海口的千乘(今山东利津)这一千多里河道上的各种水利工程草案,其中,仅拦河坝、分洪河道就设计了几十处,用于疏浚和灌溉的“水门”设计了一百多处。经过激烈的辩论,王景的治河方略得到了进一步完善和充实,也获得了皇帝的恩准。

就在这一年汛期即将到来之前,声势浩大的修复黄河堤岸的工程从东到西全线展开。废寝忘食的王景白天现场指挥,审视每一项工程的方案,谋划着每一个需要不断完善的细节。经历一年多艰苦卓绝的施工,永平十三年(70年)夏天,大功告成。除了黄河下游的壅塞得到治理,作为漕运大动脉的汴渠也得到了根治。这年秋天,汉明帝到黄河下游沿岸视察,看到两岸大堤巍然屹立,几十道水门更相洄注,肆虐了一个甲子的“黄龙”乖乖地按照人们的意志注入大海。不由得赞从心出,话自口来,加封王景为护都水使者。自那之后,黄河八百年没有出现重大决溢改道,黄河中下游农业生产和社会发展不仅较快恢复,而且有了长足的发展。古老的黄河冲积平原,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得到了休养生息,平原上的沙质土壤经过农民的辛勤耕种,有了很大改善。在临清,直到今天人们说起王景治水还都津津乐道,说那是黄河最安宁的一段时间。

平原上有一条金线

神话与故事,在中国上古时期的文学萌芽中,是具有钥匙和导师作用的。不管是那些让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盘古开天地》《共工触不周山》《羿射九日》《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还是一些地方性的神话传说,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开启人们的心智、启发人们进行深度思考的作用。甚至由一个故事或者一段传说,形成一个地方某种特质的作用。

大概在很早的时候,临清人就有讲述南蛮子憋宝故事的传统。说的是古时候,有一伙儿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的南方人,来到临清一片沼泽连绵的大洼里,肩头全都扛着铁锨,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什,围着长满芦苇、茅草的大洼,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就不声不响地撤走了。后来,坊间的人们便开始传说,说是临清的大洼里是有条金牛的,因为被这伙儿憋宝的南蛮子给偷走了,所以把风水给破坏了。如果不是这样,好日子会来得快一些。如今,金牛没有了,看来,临清的苦日子还早着呢。

这故事的真伪且不去管它,但是临清地界确实在历史上多灾多难、旱涝频仍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隋唐五代到宋金元初,整个华北平原就是连绵不断的战乱和交替出现的各种自然灾害。唐代天宝年间发生的安禄山、史思明对朝廷的叛乱,把临清变成了抗击叛乱的主战场。当那位以平原太守的身份扼守九达天衢德州的颜真卿,在距临清很近的德州陵县,振臂一呼,联盟天下英豪抗击安禄山、史思明叛乱的时候,临清人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场捍卫大唐王朝锦绣江山的伟大斗争,他们既出粮,又出兵,保证了这次“一十七郡联盟”平乱的顺利进行。

安史之乱被平定之后,一位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行走在临清的土地上,他晃动手中的枣木罗盘,煞有介事地预测:这地方的土地太好了,只要一打眼,就可以看出,这里的土地上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金线线。把这条金线线呈现在世人面前,临清的富庶将堪与天下最富的地方相比美。于是人们再次相信,那些会憋宝的南蛮子,并没有把这里的金牛挖走。力大无比的金牛抖了抖身子,把自己变成了一条金线线。只要找到它,耐心地打磨,它就可以成为一条连接四面八方的金光大道。这故事真让人提气,人们坚定地相信,这个由术士旋转着枣木罗盘推算出来的结论是对的,那个让人昼思夜想的生存环境是会来到的。到那个时候,临清不再空有其名,境内会有一条作为国家大动脉的河流穿境而过,人们可以站在河岸上临流垂钓,也可以如子在川上,放飞诗思,敞开遐想,在平安惬意的日子里,编织一些对岁月的感叹与寄托。或许,那条金线线的尽头,就是临清人的金牛。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是靠遐想和浪漫等来的。那条曾经给这方水土带来土地,带来村舍,带来稼穑,带来牛羊,当然也带来风沙的黄河,又在平原上跌跌撞撞地摇摆了几百年,才在有宋一代,执拗地翻了一个身,朝着徐(州)泗(洪)淮(河)的方向远去了。留给临清的,依旧是那一望无际的平原阔野,人们在与风沙旱涝碱的较量中,虽然也赢得了一手老茧和紫棠色的肌肤,学会了让新生儿从娘胎里走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穿温热了的“沙土口袋”;将田地里生产出来的板栗、瓜子,用盛了沙土的铁锅加温炒制后便格外香甜可口等,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大自然留给这片土地的贫瘠。黄河走远后的日子,“十年九旱”便成了华北平原上一个定则。

平展而又贫瘠的土地留给了华北,留给了临清,是要锻打一下这片已经历尽沧桑的土地吗?还是像那来此憋宝的南方人说的那样,把这片土地上的那条金线线抻拽出来?守着黄河的京城几经迁徙,从咸阳到西安、又从西安到洛阳,到了大宋王朝,竟又沿着母亲河的轨迹来到了东京汴梁(开封),看来,这条金线线也快出现了。

大概任何美好事情的出现,总要伴随着难以预料的痛苦与纷争,宛如一位即将分娩的母亲需要阵痛的折磨。

宋王朝经历了积贫积弱的病痛之后,终于在徽钦二帝手里,把好端端的江山拱手让给了金人。完颜阿骨打的队伍占领中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大批的蒙古人迁徙到内地来。金代天会五年(1127年),临清县城由如今的河北省境内,东迁王离原址几十里之外的曹仁镇,不到十年时间,便开始大规模接纳由蒙古草原上迁徙而来的女真族人口。天眷三年(1140年),由女真草原迁徙而来的女真人,在燕南淮北地区,已经多达五六万人。北人来此屯田之初,基本上不懂稼穑之道。出于对农业技术的学习,尚能与当地百姓合作。随着他们自己经营农业的逐渐熟练,由蒙古迁徙至山东、河北交界处的女真人猛安谋克,开始与汉人发生土地纠纷。田亩和财产的争夺,已导致大批原有汉人失去田宅。到大定三年(1216年),金廷将失业农民迁往地处豫南豫西的陈、蔡、汝、颍等地。到贞祐四年(1163年),临清地面已是灾民遍地,饿殍遍野,“人相食”。如此激烈的民族矛盾,激发出来的抗金斗争,很快席卷了中原大地,这场斗争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走马灯中,很快被金戈铁马的元世祖忽必烈所取代。1259年,蒙古军攻克鄂州,继续向南入侵。1271年,忽必烈登基,成为元代的开国皇帝。德祐元年(1275年),就在文天祥任赣州知州的时刻,蒙古军队黑压压地入侵过来。文天祥主动组织义军保卫临安和他的防地,多次击退蒙古军队的入侵。第二年,他被擢为右丞相,派往元军大营进行谈判时被扣留。1279年,忽必烈突然要求把文天祥押送大都。他们从远在岭南的广东,押解一位至死不肯投降的宋臣文天祥,经由大运河至元大都,一段多么遥远的路程!走到临清,这位高吟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汉子,目睹祖国大好河山满目疮痍的惨状,内心无比悲哀。来时的路上,他把自己满腔的悲愤吟成长歌,写成诗词,痛斥蒙古军队的暴行,呼吁人民奋斗起来积极投入抗敌斗争。如今,来到颜真卿抗击安史之乱的地方了,这条承载着民族命运的大运河,就曾经作为中原地带抗击敌寇的主战场。抚今追昔,一种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的担当精神,让他与那些以民族的生死存亡为己任的民族英雄发生了联想。在临清和德州交界的大运河岸上,他突然想起了当年颜真卿平定安史之乱的壮举,雄心相同的感慨,让文天祥获得作诗的灵感。于是,在那被限制的没有方寸自由的木笼囚车里,他出口吟出那首怀念平定安史之乱的平原太守颜真卿的《过平原》诗,表达了自己像颜真卿一样至死抗敌的气节。那一时刻,这位被世人奉为气节之臣的英雄,目睹黄河冲积平原的辽阔而平坦的土地和百姓企盼早日安居乐业的愁苦与愤怒,也似乎看到了临清这片土地上的那条金线线。这让他更加坚信“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于是他下定了“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的决心。铿锵有力的诗句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文天祥似乎也看到了那条铺陈在平原大地上的金线线。他坚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