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学论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关于胜天的出生地点,在印度学者之间颇有争议。一般认为西孟加拉比尔菩姆地区的根杜利(Kenduli)就是《牧童歌》第三章中诗人自我介绍的出生地金杜比尔沃(Kindubilva);它至今仍是一个重要的毗湿奴教朝圣地,每年举行纪念胜天的宗教集会。但是,在奥里萨的普里地区和密提罗的詹恰尔普尔地区也有叫做根杜利或根多利的村庄。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各地学者都著书立说,论证胜天是自己的同乡。我们没有资格和能力参与这种讨论,姑且采纳第一说,因为这一说还有一个比较有力的旁证。现存一部1206年编纂的梵语诗歌选《妙语悦耳甘露》,编者希利达罗陀娑是一位受孟加拉国王勒克什曼那森纳恩宠的学者兼诗人。这部诗选共收有二千多首梵语诗歌,大部分是孟加拉地区梵语诗人创作的。其中有胜天以及胜天在《牧童歌》里提到的四位诗人——乌摩波提达罗、舍罗纳、陀依和戈沃尔达纳的作品。标明胜天的作品共有三十一首,其中的五首选自《牧童歌》,其余的二十六首内容很广泛,多数是颂扬帝王治国和征战的业绩[3]。据有关铭文记载,勒克什曼那森纳“战胜过高达、迦摩缕波、羯陵迦和迦尸的国王。据说他在普里、贝拿勒斯和阿拉哈巴德设立了胜利柱”[4]。他在文化上,奖掖梵语文学;在宗教上,信奉毗湿奴神。他的一些铭文的开首都是“唵,唵,南无那罗延(毗湿奴的又一称呼)!”根据上述这些情况判断,胜天很可能是勒克什曼那森纳王朝的宫廷诗人。作为宫廷诗人的主要职责,无非是写赞美诗歌颂国王,写艳情诗取悦国王。从《妙语悦耳甘露》所选胜天的诗歌看,他写得最多的是为国王歌功颂德的应制诗,只是这方面的长篇原作没能流传下来;同时他也写艳情诗,其代表作即是《牧童歌》。既然国王信奉毗湿奴神,也就不难理解胜天巧发奇中,在颂扬毗湿奴神的名义下,创作了这首艳情长诗。

《牧童歌》问世后,恰好遇上毗湿奴教虔信运动蓬勃发展时期。这一运动是在十二世纪兴起的,创始人是南印度的罗摩奴阇,据说他曾经到达北印度奥里萨普里地区传教。罗摩奴阇奠定了“虔信”的理论基础,宣称毗湿奴是至高的存在,无所不能,无处不在,解脱的唯一道路就是崇拜他,献身于他。稍后的南印度毗湿奴教大师尼姆帕尔格引申和发展罗摩奴阇的理论,并确定虔信对象为毗湿奴的化身黑天。十三世纪的南印度毗湿奴教大师摩陀伐是吠檀多二元论的创始人,也强调虔信毗湿奴。十四世纪的罗摩难陀是从南印度迁到北印度的毗湿奴教大师,他强调虔信毗湿奴的化身罗摩,据说虔信诗人迦比尔是他的弟子。十五世纪的中印度毗湿奴教大师伐尔勒伯也强调虔信黑天。他把虔信者与大神的关系分作四种类型:奴仆型,犹如奴仆与主人的关系;朋友型,犹如众牧童与黑天的关系;父母型,犹如难陀和耶秀达(黑天的养父和养母)与黑天的关系;情人型,犹如众牧女,尤其是罗陀与黑天的关系。还有第五种沉静型,即六根清净的沉思类型,不过伐尔勒伯本人不赞赏这种类型。十六世纪活跃在孟加拉和奥里萨地区的毗湿奴教大师是贾伊登耶,他也强调虔信黑天,主张通过唱歌、跳舞和沉思的方式与黑天交流。

由此可见,毗湿奴教虔信运动是一项贯穿中古的宗教运动。它的产生也不是偶然的。首先从印度宗教发展史看,古代婆罗门教是一种脱离群众的上层宗教,因而当佛教兴起后,它立刻相形见绌。佛教同情民众苦难,反对种姓制度,得以在民间广泛流传,甚至取代婆罗门教成为国教。婆罗门教为了与佛教抗争,不得不学习佛教的长处,注意吸收民间信仰,以争取群众。这样,古婆罗门教渐渐演变成新婆罗门教,也就是我们现在通称的印度教。印度教主要崇拜毗湿奴和湿婆,因为通过通俗的史诗和往世书,群众最熟悉这两位大神的故事。专门崇拜毗湿奴的称毗湿奴教,专门崇拜湿婆的称为湿婆教。前面已经谈到,从十世纪末开始,阿富汗穆斯林不断入侵印度,于十二世纪末、十三世纪初征服北印度。穆斯林推行伊斯兰教,毁坏佛教和印度教寺庙。这样,佛教于十三世纪初在印度本土最终归于灭亡,而印度教却以南印度为基地,向北印度推进,与伊斯兰教抗衡,逐渐形成强大的印度教虔信运动。诚如毗湿奴教大师伐尔勒伯所说:“在这伽利时代,伪善横行,一切正义之路堵塞,异教猖獗,唯有黑天是我的出路!非印度教徒已经包围一切圣地,致使圣地沾染罪恶,圣民满怀苦恼。在这样的时代,唯有黑天是我的出路!”[5]

这种虔信运动反映在文学上,便产生了一批虔信诗人,专门歌颂湿婆和毗湿奴,尤其是毗湿奴化身罗摩和黑天。虔信罗摩的著名诗人有杜勒西达斯等;虔信黑天的著名诗人有钱迪达斯、维迪亚波蒂、密拉·帕依和苏尔达斯等。据有关毗湿奴教大师贾伊登耶的传记记载,他特别喜爱胜天的《牧童歌》以及钱迪达斯和维迪亚波蒂的作品。在这样的宗教背景和文学潮流中,胜天的《牧童歌》在印度各地广为流传,模仿作层出不穷,形成一种叫做“歌诗”的虔信诗体,犹如迦梨陀娑《云使》的大量模仿作形成了一种叫做“信使诗”的抒情诗体。这些模仿《牧童歌》的“歌诗”,大多是赞颂黑天和罗陀的爱情,但也有一些赞颂罗摩和悉多或湿婆和雪山女神的爱情。十六世纪末的一位虔信诗人纳帕吉陀娑称颂“胜天是诗人中的皇帝,其他诗人都是诸侯;他的《牧童歌》辉映三界”[6]

毗湿奴教徒把胜天列入他们的“圣徒”名单,并按照毗湿奴教的教义解释《牧童歌》。胜天的生平事迹不详,只能从《牧童歌》中知道他的父亲名叫波阇代沃,母亲名叫罗摩黛维,妻子名叫波德摩沃蒂。于是,毗湿奴教徒为他编造“圣徒传记”。这类传记无非是说胜天和波德摩沃蒂的降生和婚配是神的旨意,胜天创作《牧童歌》也得到神的帮助。按照毗湿奴教徒的解释,罗陀和众牧女对黑天的爱恋象征人类灵魂对大神毗湿奴的渴求。可是,在《牧童歌》里怎么会出现黑天拜倒在罗陀脚下的场面呢?毗湿奴教徒无法解释这一点。为此,他们在胜天的传记中杜撰了一个插曲,大意是说:胜天写到这里,怀疑自己是否亵渎大神,搁下笔,出去沐浴休息;就在这间歇,大神毗湿奴乔装胜天,进入他家,为他续笔。这算是一种什么解释呢?等于没有解释。其实,黑天拜倒在罗陀脚下这个场面,是《牧童歌》中一个比较突出的例证,说明这部长诗并不是后来意义上的虔信派圣典。印度著名的梵文学者S.K.代曾将胜天的《牧童歌》与虔信诗人黎拉修格的《黑天耳中甘露》作对比,说道:“胜天确实竭力赞颂和崇拜黑天,但是,他的作品,至少在形式上和精神上,没有黎拉修格诗歌中那种强烈的虔诚个性的表现。”“教派的解释损害和模糊对《牧童歌》的纯正文学性的正确鉴赏。”[7]S.K.代的这一见解是深中肯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