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初盛唐山东士族的政治处境
一 唐高祖、太宗实行关陇本位政策
唐高祖、太宗夺得天下主要依靠关陇势力,故定鼎初期,对关陇地区尤为重视。唐初,朝廷实行关陇本位政策。“太宗列置府兵八百所,而关中五百,举天下不敌关中,则居重驭轻之意也。”[3]汪篯先生认为,太宗所任22位宰相中,握有重权者6人,即长孙无忌、杜淹、杜如晦、李靖、侯君集、杨思道,均来自关中,他们“全部是西魏北周杨隋之勋贵或大臣的后裔,并无例外。”[4]高祖、太宗出自夷狄,重本朝冠冕,山东士族在唐代初期屡受打击。唐太宗征伐天下和夺取政权所依靠的班底除了关陇集团外,还团结了所谓的“山东豪杰”,如英国公李、尉迟敬德、程咬金、秦叔宝等。他们虽出自山东,但并非出自高门士族,如李自称“我山东一田夫耳”[5],自以为“我老翁不识字,无可教汝”[6]。魏徵出身于巨鹿魏氏,虽属于山东士族,但并不属于山东五姓高门,也被唐太宗称为“田舍汉”。[7]北朝山东士族一般依靠深厚的文化功底或婚姻入仕,可是,出身于陇西李氏姑臧大房,官居宰相的李靖却是依靠军功致显。唐初统治集团与山东士族之间有深深的鸿沟,唐室本出自夷狄,与李、秦叔宝和程咬金同来自瓦岗寨的单雄信就称李元吉为胡儿:
英公(李)始与单雄信俱臣李密,结为兄弟。密既亡,雄信降王充,来归国。雄信壮勇过人。后与海陵王元吉围洛阳,元吉恃膂力,每行围。王充召雄信告之,酌以金碗,雄信尽饮,驰马而出,枪不及海陵者尺。惶遽,连呼曰:“阿兄阿兄,此是主。”雄信乃揽辔而止,顾笑曰:“胡儿不缘你,且了竟。”[8]
被山东人单雄信视为胡儿的海陵王李元吉为唐高祖李渊之子,李世民之弟。李渊以关陇势力镇压了山东刘黑闼后,欲“尽杀其党,使空山东”[9],以此报复山东人。太宗开始对山东人也有偏见,张行成“尝侍宴,帝语山东及关中人,意有同异。行成曰:‘天子四海为家,不容以东西为限,是示人以隘矣。’帝称善。”[10]
在团结所谓“山东豪杰”的同时,太宗不遗余力地打击山东士族。李唐平定天下后,民间仍认可“山东五姓”的社会地位,对此,唐太宗大为恼火,他说:
今崔、卢之属,惟矜远叶衣冠,宁比当朝之贵?公卿已下,何假多输钱物,兼与他气势,向声背实,以得为荣。我今定氏族者,诚欲崇树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犹为第一等,只看卿等不贵我官爵耶?不须论数代已前,止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级,宜一量定,用为永则。[11]
为了推崇本朝冠冕,他又下诏曰:
氏族之盛,实系于冠冕;婚姻之道,莫先于仁义。自有魏失御,齐氏云亡,市朝既迁,风俗陵替。燕、赵古姓,多失衣冠之绪;齐、韩旧族,或乖德义之风。名不著于州闾,身未免于贫贱,自号膏粱之胄,不敦匹敌之仪,问名唯在于窃赀,结褵必归于富室。乃有新官之辈,丰财之家,慕其祖宗,竞结婚媾,多纳货贿,有如贩鬻。或自贬家门,受屈辱于姻娅;或矜其旧望,行无礼于舅姑。积习成俗,迄今未已,既紊人伦,实亏名教。朕夙夜兢惕,忧勤政道,往代蠹害,咸已惩革,惟此弊风,未能尽变。自今已后,明加告示,使识嫁娶之序,务合典礼,称朕意焉。[12]
唐太宗此举目的是推崇本朝冠冕,其实质是维护政权的需要。出于对山东士族婚姻的嫉妒,初盛唐统治者不与其通婚姻。但统治阶级的禁婚并不能左右民间的婚姻取向,许多关陇集团以外的高官仍以山东五姓婚姻为荣。
高宗时期宰相李义府在推动高宗武后重修《姓氏录》的同时,因“为子求婚不得”,请禁七姓自为婚姻。《新唐书·诸帝公主》与《唐会要》卷六“公主”条的记载表明,除了极少数例外,初盛唐公主的确“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未尝尚山东旧族”。山东士族在武德、贞观年间屡遭执政的关陇贵族的打击,政治地位已远不及北朝时期。出自山东的宰相房玄龄、魏徵、李等由于地缘之故,推崇山东婚姻。他们不顾朝廷禁令,偷偷与之通婚,才维持了山东士族的社会声望。
二 武后、玄宗对山东的不同态度
武后出自山东寒族,本太宗才人。当她掌握权力后,开始打击主要由关陇贵族构成的开国老臣。“太后自垂拱以来,任用酷吏,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数。”[13]为了对付关陇集团,武后开始重用文士,而出自山东的文士由于地缘之故,开始得到武后青睐。武后掌权后,出自山东士族的文士逐渐走进权力中枢,我们从《新唐书·宰相年表》发现武后开始大量使用山东士族为相,这一时期的宰相如李敬玄、李峤、崔神基等都出自“山东五姓”。
作为文化大族,山东士族具备深厚的文化功底。武后重用文士,使他们得以文学进身,博陵崔氏正是在高宗、武后朝开始利用武后崇文的机会取得政治地位的:
崔仁师之孙崔湜并涤,及从兄莅,并有文翰,列居清要。每私宴之际,自比王谢之家。谓人曰:“吾之一门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当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故进取不已,而不能令终。[14]
崔湜以进士及第,执政时年仅三十八岁,“(崔)湜执政时,年三十八,尝暮出端门,缓辔讽诗。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固可致,其年不可及也。'”[15]崔湜以文学进身,“湜少以文辞知名,举进士,累转左补阙,预修《三教珠英》,迁殿中侍御史。神龙初,转考功员外郎”[16]。
大批山东高门子弟在武后朝被起用,这在关陇贵族执政的初唐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他们在武后朝并无大权,武后以女主君临华夏,名不正,言不顺,故高度集权。为了防止大权旁落,那些以文学进身的宰相仍不免成为文学侍从的角色。武后朝宰相更替频繁,鲜有善终者。《资治通鉴》卷二〇五载:
癸丑,同平章事李游道(赵郡李氏南祖房)、王璿(瑯琊王氏)、袁智弘(侨姓首望)、崔神基(清河崔氏南祖房)、李元素(赵郡李氏南祖房)、春官侍郎孔思元、益州长史任令辉,皆为王玄义所陷,流岭南。[17]
武后出自寒门,对士族子弟严加防范,士族子弟虽能以文学进身,也遭到武后猜忌。崔湜虽少年得志,亦不能独善其身,“(崔湜)与郑愔同知选事,铨综失序,为御史李尚隐所劾,愔坐配流岭表,湜左转为江州司马”[18]。为了加强集权统治,武后频繁更换宰相,使得她掌权时宰相数量达到70多人。[19]
初唐山东士族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急剧下降,唯一能够保存的是凭借其优良门风而维持的社会地位。武后出自山东,但非高门,她重用山东士族的原因并非阶级缘故。在武后打击关陇贵族的同时,山东士族由于地缘之故崭露头角,然而,武后所好乃辞章之士而非经义,她一方面打击旧门阀,建议高宗重修《氏族志》,改《氏族志》为《姓氏录》,以皇后武氏族为第一等;另一方面因本人出于山东,故重用山东人,但其本出自寒门,且因高宗所废王皇后出自山东高门太原王氏,故未必重用山东旧士族。[20]武则天在成为皇后的道路上,对于传统门阀中阻碍她为皇后的部分士族进行打击,受打击的首先是与李唐皇室关系(包括婚姻关系)密切的关陇贵族,长孙无忌、于志宁、柳奭相继被贬。
“武周革命”沉重地打击了关陇本位主义,她执政后,将重心转移至山东。对此,陈寅恪先生认为:
盖西魏宇文泰所创立之系统(关陇本位主义)至此(武后朝)而改易,宇文氏当日之狭隘局面不适应唐代大帝国之情势,太宗以不世出之英杰,犹不免牵制于传统之范围,而有所拘忌,武曌则以关陇集团外之山东寒族,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重心于山东。[21]
武后执政后以地处山东的洛阳作为神都,更加关注山东。陈子昂《谏灵驾入京书》是在高宗去世后,为阻止其梓宫运往长安所作。在高宗梓宫是否要运往长安早已经营多年的陵寝的问题上,朝廷掀起一场大的争论。这时候武则天在东都洛阳已经扶植起很大的势力,她并不愿意跟随高宗灵柩回长安,陈子昂的上书迎合了武后的要求。
武后朝,山东士族以地缘之故走上了政治舞台。其中很多人靠谄媚武后集团发迹,如李峤、崔融等,他们不惜依附张易之兄弟以求仕进。
中宗复辟直至玄宗朝,武后之政策有革新也有保留,一方面,朝廷开始“行贞观故事”,包括继续关陇本位政策;另一方面,武后重词科的政策继续得到贯彻和执行。唐玄宗执政后,又开始经营关中。唐玄宗在对待关中和山东问题上与武后有很大不同:武则天称帝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其神都洛阳,而唐玄宗则以长安为活动中心;在分封五岳的问题上,两人的做法也大相径庭,武则天作为山东人,以中岳为首,封位于河南登封的嵩山为“天中王”,玄宗却是从华山开始,封之为“金天王”。
唐玄宗在政治上对山东士族怀有极大警惕,几次想任命崔琳、卢从愿二人为宰相,只因为他们“族大,恐附离者众,卒不用。”[22]因而,开元时期,崔氏几乎无人为相。直到安史之乱爆发,玄宗幸蜀,崔浣、崔圆迎驾,方被任命为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