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剑阙苍龙
日暮旦远,人间何世?
活在这世间,出入这江湖,有多少事情是不传之秘,又有多少事被反复咀嚼?而又有多少事我们缄默其口、讳莫如深?
快意恩仇,从来不是江湖的全部。
自太行山一战之后,江湖又起风波。
事情的变化出乎意料,众人莫衷一是、各执一词。太行一战似已成为罗生门。
有人说杨七已坠崖而亡,因为身中禁魂锁骨缚筋大法,又逆行筋脉内力导致毫无力气,被丁克麻逼跳深渊。
有人说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云从龙,他故意泄露水绿棠是太行鸪狼白龙神剑夫妇的女儿,让水绿棠生起复仇之心。
可是真相又是什么呢?
秋雨落下,天地苍茫。
杨七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在恍恍惚惚的黑暗里,反复看见中梦蝶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般的身姿。那若隐若现、似真似幻的场景,让他沉浸于此。
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绝路。
雨终究会晴,血迹也终将消失。
死去的亡灵被埋葬在亘古长天下,而活着的人呢?
他终于睁开了眼。
——自己身处何地?
青石板,青岩洞,一堆木炭烧的正旺。
他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一种江海扁舟的渺小和无力。
他起身下床——
——蓦然一股苍白的感觉涌上心间,那就像有一块万年寒冰骤然镶嵌在了自己身上,像一块寒冰上浇了一炉铁浆!
他的冷汗已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内力!
自己竟然内力全失!
这时节,听得一声少女的惊呼。
杨七抬头。
他又愣住。肋骨处仿佛有寒意升起,他忍不住颤抖,连牙齿都在发颤。寒意涌出双眸,双眸已模糊。模糊间中梦蝶仿佛像一只蝴蝶一样飞来,像一个遥远的梦,梦里的重逢。
少女已扶住杨七,就像云旗山门中梦蝶扶住杨七一样。
杨七闭目良久,缓缓道:梦蝶,这是一个梦吗?我在梦中,还是你在梦中啊……
忽然听到那少女道:你这人好奇怪,什么梦不梦的,你不在梦中,我也不在梦中。你在藏云烟雨。
杨七睁开眼睛,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寂寞,仿佛天地间混沌一片,没有出路。
这少女一身素净长衣,那如瀑长发只用丝带束起,眉目间若空谷幽兰,孤峰雪莲。
杨七心已沉了下去,梦蝶,那个神秘而无双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少女打量着杨七,仿佛要看透那皱眉的悲哀。
那少女道:你刚刚醒来怎么可以起来呢,快躺下,我去叫我爷爷。
不等杨七说话,那少女忽然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扣住杨七脉门,杨七内力虽失,但下意识地已用长龙诀错开那惊人一抓,哪知少女手势更快,竟封住了杨七后手,杨七只得躺下。
那少女已飘飘而去,脚步间轻盈若飞,轻功造诣竟不在水绿棠之下。
杨七试着丹田运气,龙门心法万川归海竟然没有用。他不禁长叹一声,索性闭起眼睛,思绪却如风中飘絮,杂乱翻涌,无可捉摸,难以梳理。
从走下卧雪岭,他的命运就不再自己能掌握了。就像一叶扁舟,江河湖海从此难寄纸命。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响起:受此重创而能得愈,阁下非常人也。
杨七被那少女点了穴道。少女向前欲解穴,只听得破风声起,那人竟用隔空点穴的手法来解杨七穴道。
只见来人天庭开阔,眼神温和,身材中等,着衣简朴,虽然容颜沧桑,然气色十足,显然内力浑厚,保养有方。
杨七肃然见礼。
那老人盯着杨七半晌,忽然道:龙门界里,你归何姓?
杨七大惊:只因龙门界乃是龙门派前身之称,江湖中知者已几近亡无,面前此人虽然年老,却似不至耄耋,何以知之?
但他面色平静,依然恭敬道:小子不才,忝列望杨。
那老人面色一震,又问:杨穀如今何在?
杨七此时已按耐不住,反问道:阁下何以对龙门知之甚多?
那老人不闻杨七之问,又一次沉声道:杨穀如今何在?
杨七长叹一声,缓缓道:三十年前,龙门卧雪岭,先辈已去。
那老人听后,久久不语,忽而长啸,似是悲痛,又似解脱。
杨七听得那啸声回环不绝,空灵尖锐,惊道:我们深处幽谷?
那少女道:我先前跟你说过了,你在藏云烟雨,藏云烟雨就是这深谷的名字。
杨七再问:我何以身在此地?
那少女却叱道:我又不是爷爷,跟我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哼!
杨七只得改口:请问姑娘,我是怎么来这里的?
那少女又叱道:我有名字,你为什么不先问我的名字?
杨七只得再问:敢问姑娘芳名?
那少女怒道:敢问?你还敢问?
杨七悻悻,不再言语,不知何时得罪这位姑娘。孰不知少女的心事又岂是可以猜测的。
那老人啸声已绝,转头对少女道:小衣,不可无礼。
那老人又道:既是龙门子弟,何以狼狈至此?
杨七也幽幽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
老人道:你从崖上坠落时尚有真气护体,你来看看……
老人带杨七出洞,那洞口不远处零落了一地的断木。
老人道:幸好这百丈崖上有无数松木,而你又得真气护体……
少女道:要不是我背你下来,你就死啦!
老人道:我见崖上松木零落,而小衣又恰去采药,这才带你下来。
杨七抬头望着那茫茫崖壁,想到了那天中梦蝶翩然的身影,不禁心里悲凉。
杨七道:小衣姑娘轻功高绝,在下感激不尽。
那少女道:什么小衣姑娘,我叫苌衣。
老人又道:你筋脉断损,似乎坠崖之前就已受伤?
杨七沉声道:禁魂锁骨缚筋大法。
老人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现在筋脉受损,内力全无,权且在这里住下。
杨七抱拳应道:是。
那老人转身间人已远去,仿佛清风一般自然,闪电一般迅速。
杨七心中疑惑更深。
苌衣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杨七笑道:我姓杨,单名一个羽,你可以叫我杨七。
苌衣道:杨羽,杨七,你在家里排第七啊?
面对这天真无邪的少女,杨七失笑道:我四岁才会说话,说的第一个字就是‘七’,你信不信?
苌衣道:这有什么不信,不过你可真笨。
杨七笑容已凝固:笨?
苌衣看着面前男子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却故作严肃道:不笨怎么说话那么晚呢?
杨七盯着苌衣的表情,仿佛看到了那个梦一般的女子含羞的眼睛。
杨七道:我坠崖下来,有没有一把很特别的剑?
苌衣道:是两把,就放在你身旁,你没看到?
杨七道:两把!
杨七看到了那两把剑,可是他的心却冷了。
万川秋水。
两把剑。
藏锋是云梦崖的镇门宝剑,秋水才是中梦蝶的佩剑。
他抚摸剑身,脑海心间全是那个蝴蝶一样轻轻翩然的女子,像一阵风来过,却带走了他余生的长念。
梦蝶,梦蝶……
苌衣盯着眼前这个男子奇怪的表情,心里若有若失,仿佛那痛苦会传染,让她也一时沉默。
你若不了解这种沉默,不了解这种屏息凝眸的痛苦,你就不明白人间的生离死别。
杨七拔剑,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观其釽,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
剑比纯钧,人已泉里。
杨七默然半晌,忽然起剑。
深秋已经很冷了,虽然深谷之中尚有碧青之色,叶子也终究开始落下。
剑势连绵,却极缓。仿佛游走崎岖深山的一股风,游走溪流的一条鱼。
杨七内力全无,筋骨初愈,骤然用剑,浑身已冷汗淋漓。天龙八式尚未使完,人已气血翻涌。
苌衣盯着那萧萧的背影,那背影中仿佛有千万重关山,阻碍了面前之人的心。那心里必然有太多的故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那炭火拨得更旺了一些。
藏云烟雨。
一个奇怪的名字,一个奇玮的深谷。
老人自号“凌云子”,多年隐于此处。
谷呈矩形,四维峭壁。东侧偏南,有一隧道,直通山腰。山腰处九曲八弯,林木葱葱,竹林茂密,小径如肠,时断时续,按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分布。往外再走,则是草屋数间,篱笆围栏,静水流深,清雅闲适。门上悬匾:思时。旁立铜钟,钟大如斗。
秋去冬来,冬尽春生,春落夏至,夏了复秋。
日子仿佛流水一般漫长,又短暂恍如弹指间。
杨七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每天只砍柴,采药,剩余的时间只坐在水潭旁,沉默无言。苌衣对于杨七的种种往事很有兴趣,总是缠着他,但是想起那个蝴蝶一样的女子,蚀骨啮心之痛仍然未减。
他真的遗忘了吗?
山下是石头镇,镇子偏远,人情淳厚。
苌衣带杨七下山,自然引得众人侧目。
一路不断有人招呼问好,苌衣一一笑答。
杨七道:这些人你都很熟?
苌衣语气中有着少女的骄傲和自豪:石头镇就三四百人,何况爷爷是神医,我谁不认识啊!
杨七也难得笑了。
苌衣侧头凝视杨七。忽然眨了眨灵动的眼睛,恍如碧波轻摇,稚鹿奔波。
杨七道:怎么?
苌衣道: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事情。你这人啊,虽然满腹心事,但笑容还是在的。
杨七笑道:难不成你要我哭?
谈话间两人已到石头镇唯一的酒楼。
斜阳脉脉,酒肆旌旗在风里招展。那翻飞的旗角,血红的夕阳落入他的眼里,恍惚中他听见梦蝶在轻轻唤他。
他回过神来,却见苌衣红着脸,偷偷看他。
杨七笑问道:怎么啦?
苌衣轻轻道:七哥……
杨七愕然。
苌衣又道:很好。
杨七道:很好?
苌衣却不答,转身走进酒楼。
酒楼不大,却是鱼龙混杂,消息最为灵通之地。石头镇地处偏远,为数不多的杂货铺和酒楼来往外界中,为这小小的镇子带来另一个天地的消息动态。
苌衣坐在雅间,隔着屏风听着那一桌七八个人的议论。
其中一人说:你们还别不信,这江湖啊,已经有了统一的盟主了!
另一个人道:那肯定不是武当就是少林派了!
那人却道:这你可就错了?各位爷们儿,不知你们是否可知道龙门杨七?
苌衣听到众人说起杨七,不由得笑看杨七,耳朵却更为专注。
那人又道:这七公子可真是厉害人物,年龄不过二十左右,下山两年间,却在江湖各门各派切磋中未输一招半式!
另一人道:那还是七公子未出全力。江南江北湖广镖局命案之后,七公子一路逃亡,重伤之下,仍能接住云旗山云从龙全力一招。
接着那人大手一拍桌子,连声叹道:可惜可惜……
另一人接道:去年九月二十,二十年前的太行鸪狼卷土重来,武林眼看一场浩劫即来,七公子力挽狂澜,解武林垒卵之危,可惜被关中快刀丁克麻这样的角色趁人之危,逼下了深渊。
那人道:你知道什么?云梦崖后人中姑娘为救七公子挡了南海神蛟后人一剑,不想这一剑贯穿了中姑娘心脉,惜佳人魂归泉里。据说七公子当时已力竭,云梦崖弟子带走了中姑娘尸身,却把中姑娘佩剑留给了七公子。哪知丁克麻见七公子重伤,又贪念万川秋水两把神兵利刃,这才对七公子下手,七公子却纵身一跃,连同万川秋水落入深渊。
众人皆恨恨咬牙,唏嘘不已。
有人闻道:面对那么多武林同道,丁克麻怎么会这么不识时务?
那人却道:这才是关键!你们知道重建太行鸪狼的人是谁?正是当年太行鸪狼白龙神剑夫妇的女儿、慧月师太关门弟子水绿棠,听说也是七公子的未婚妻。可是这水绿棠被七公子击败后已和南海神蛟后人远去南海,但是云旗山却趁着武林各派重伤之时,一举控制了中原武林,只有少林武当几人逃回。现在除了武当、少林,以及不入中原的云梦崖和南海派外几乎都归依云旗山下。这不,前几天云旗山广布英雄贴,于九月二十在玄青湖召开武林大会,到时恐怕武当、少林难免屈服云旗山门。
有人叹道:如今已是九月初,如此说来,云从龙是蓄谋已久啊!
杨七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是遥远的传说。云从龙也好,水绿棠也罢,都只是过去的、虚假的,就连过去的自己也有了一种模糊的幻觉。
弯月初升,街角巷尾一片寂静,惟此酒楼孤蓬屑屑,灯笼昏黄。
月光从窗外洒下,烛火摇曳。有一瞬间苌衣仿佛看到杨七眼中晶莹若有泪。
苌衣轻轻道:七哥,你没事吧?
杨七淡淡笑答: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秋夜微寒,月色醉人而已。我们走吧。
清清淡淡的语气,有无尽的寂寞和无奈。
路上杨七忽然道:你要听我的过去,现在可以说给你了。
苌衣道:你要走吗?
杨七道:不知道,说实话,江湖太乱太复杂了,也许统一倒是好事,只是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要去证实。
苌衣道: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杨七语气突然温柔起来:那就从那个蝴蝶一样的梦说起。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不可掌控的。
这天光明风静,天空一碧如洗。
杨七依然坐在那水边,万川归海心法依然毫无作用,仿佛筋骨丹田已废,但是凌云子已看过,杨七非但筋骨无碍,内力实已浑厚无比,至于为何他自己毫无感觉,凌云子也不知晓。
苌衣见杨七发呆,远远朝潭中抛去石子。
水潭如鉴,骤然落入石子,波光嶙峋,圆中套圆,层层外延,最终水面归于平静。
就在这一刹那,杨七脑海中蓦然灵光一现。
这将会是武林百年来最具传奇的一刹那,这一刹那的光辉甚至超过了有些人一生的朝朝暮暮。
这一瞬间,杨七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龙门后山凉台画像中那最后一阙石碑!
那是最大最厚最重,也是最简单的一块石碑。石碑古朴天然,只有一个圆圈。
圆,无止境,无曲折,无穷极,无迷惑。
圆扩展至乾坤,便是天地。
圆缩小到极致,便是自身。
万川归海,水流循环,往复周来,生生不息。内力存乎丹田,用以四肢,故七尺上下无处不存,无处不可存,可集于一点,可散乎诸脉。
剑法亦是,动即不动,不动即动,动则环环相承,转合间行云流水,严丝无缝;静则暗流潜涌,呼吸处舒缓有序,张弛有度。
这一刹那,只听得山谷间声如雷霆,碧潭水涌,遥遥听去,竟然震得外面铜钟回响。
凌云子望着那少年散发出汹涌磅礴的力量,心中竟然被引起沉静数十年的争强好斗之心。他也不甘示弱,大声喝道:小子,且与我比试几招!
说话间身如闪电,只是几息间,十几丈的距离已赶来。哪知杨七更快,凌云子竟然只能看到残影一闪,杨七已掠过十数丈的水面,身形又一起,已落在山崖断面处。
凌云子呆了片刻,才惊道:惊鸿掠影?
杨七点头。
凌云子叹道:以我看来,当世之中,你已无敌。
杨七飘下,躬身一礼,道:天外有天,在下不敢称大,以先生之才,在下更是难及。
凌云子道:你不用自谦,我尽全力也只怕难挡你百招。
沉默片刻,又自我喃喃道:不知空然和尚能否胜他呢?
杨七心里更是惊讶,这空然大师据本无大师讲已不出伽蓝三十余年,旁人连其在世与否都尚不清楚,凌云子又何以知晓,且称呼如此,显然故交平辈。凌云子到底是什么人?
凌云子又道:你什么时候走?
杨七答道:明天。
凌云子道:九月十一……九月二十……很好……
话未说完,竟然转身就走。
苌衣却紧紧盯着杨七,眼里一片朦胧。
杨七道:小衣,怎么啦?
苌衣不说话,只是摇头,却已忍不住眼眶热泪。杨七再欲说话,苌衣已凌波而去。
杨七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刚刚参透万川归海最后一层心法,加之剑法上更是妙得天然,让他久已沉寂的躯体骤然得已贯通,他还是需要时间来恢复。
哪知半晌过后,凌云子又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告诉杨七让他明天动身先去少林后山伽蓝一趟,将书信递上,自然有人接待。杨七还想再问,凌云子已挥手。
是夜,云色渐浓。杨七灯下观剑。
秋水。万川。
苌衣站在火旁,红着眼眶。
苌衣轻声道:七哥,真的要走吗?
杨七道:小衣,有些事是无法躲避的,唯有面对。
苌衣又道:你还回来吗?
杨七道:我不知道。
苌衣小鹿般的眼眸里泪珠如雨:藏云烟雨,永远有你的地方。
话还未完,苌衣已背身向外:明天,我来送你。
杨七看着苌衣从黑暗中走来,又走出黑暗,眼角也已湿润。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吹灭了灯火,拿起万川秋水,人已从黑暗中向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