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伽蓝夜雨
我看见他从那里走来。
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他一往直前,可是他孤零零一个人。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一个属于孤独者的狂欢。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一只天地间的孤鸿,还是从林海闯入人间的灵兽?
总之,他心事重重却笑容常驻。
他从悬崖之上生还,经常坐在藏云烟雨的水边,望着那把“秋水”,望着那潭深水。
他等不到天明,我来不及相送。
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走了。
杨七走了。
在沉沉夜幕下走出了藏云烟雨。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他走出藏云烟雨,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藏云烟雨的日子里,清淡寂静的时光,仿佛是卧雪岭凉台画像边的日子,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此时之他已非前尘之人。
他的心里有一道永远无法补缺的伤痕。
少林后山。
他绕过少林,直达后山。山路隐隐,似已久无人踏过。
约两刻之后,才有几间僧舍。
云黑山沉,西方一线,黄昏光懒,暮色森森。
杨七停住脚步,回望来时的路。却见茫茫一片,不知何处。
他走过去,心里也难得平静。就像卧雪岭上听风听雨一样的平静。
柴门半启,苔印青石。
杨七正要扣门而问,里面已有声传来。声色平稳,仿佛早有预料。
杨七推门而入。
就在这一刹那,杨七已感到一股非凡的气息,似是杀气,又如水般清和,一时间四面八方竟无空隙。杨七举步难移,不知应对。幸好这气息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但是这一瞬间的感觉已经让杨七手心出汗。
屋内简朴洁雅,檀香袅袅,蒲团之上有一老僧似已入定,眉须皆白,态势祥和。
杨七面对这传说中的高僧大师,一时竟然感慨万分,静立片刻,只幽幽长叹一声。
空然大师道:落日将近,晨曦复来,此叹何声?
杨七道:人间二十年,去事如梦又似幻。譬如朝露,晨曦初晓间。
空然大师道:若空非空,是名空,非真空。施主年少英姿却作出尘之叹,何以为之?
杨七这才见礼道:在下并非故作高深,只是少不经事,又有意外之遇,实在不知所措,只觉人间纷纭,心冷意沉。而此山幽雅,眼界开阔,又见青烟入云,只叹执念太深。实不相瞒,在下曾在藏云烟雨驻留一年,却不及刚才一刹那的轻松。
杨七递过去凌云子的信,空然大师看后沉默片刻,将信只轻轻一弹,即化齑粉。
空然大师道:请坐。
又道一声“茶来”,那西厢房片刻即有一童子奉了茶来。
杨七未坐木椅,只席地而坐。
空然大师道:施主经历确非常人可比,然而众生万象各有注定,你绝非我佛门中人。
杨七道:经文三藏,妙论非常,可是又怎么穷尽人间之事呢……
空然大师道:你听——
杨七从忧伤的沉思中蓦然转醒,才看见外面已蒙蒙一片,檐角成线,是在落雨。
空然大师道:用心听——
杨七合眼。
他听见雨声滴落青瓦、滴落青石、滴落芭蕉。仿佛脑海里是无穷无尽的茫茫,雨落在何处,似是自己身上又似没有自己,耳边的的确确的雨声又是什么?
他竭力使自己去辨别,去判断,却不想反而什么也听不出,最终各种声音混杂,那淅淅淋淋的雨声无限扩大,直至整个脑海心间全部充斥。
就在那雨声已接近精神崩溃的极限时,杨七突然听到一声木鱼。他这才惊醒。
只见空然大师已入定,前度奉茶的小和尚却在蒲团之上敲打木鱼。
青灯隐隐,雨声未歇。
那小和尚见杨七已醒,放下木鱼,道:施主,祖师请你东厢房安歇。
杨七起身再拜。
房间朴素无华,烛光摇曳,竟还有一盆炉火。
墙壁之上,悬挂一幅白纸,纸张泛黄,年岁已久。
杨七推窗而望,只见夜黑如墨,只烛光微亮间,雨如清珠。
庭院芭蕉未落,叶似玉盘,滴滴答答竟然碎人心田。
杨七仿佛看到中梦蝶那灵动的双眼,耳边隐隐传来那轻轻的呼唤。可是当他凝神细听时,只雨打芭蕉,声声清脆。
风动烛火,杨七眼眸已朦胧。
你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哪怕翻遍千山厚雪,穷尽万里层云,也只孤影系人间。
可是你又付出了什么?
你只不过在那茫茫人海中,恰恰遇见她。
她呢?
她便为你付出了一生。
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只是推窗而望——烟雨微茫。
二十年来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梦醒之后能有什么呢?
苌衣还是小孩子,她不会懂,可是她的眼睛已经从最初的警戒化作柔波。
他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人的爱了。
梦蝶不会知道了。
苌衣不会明白。
雨声渐渐有增大之势,而杨七在这雨声中,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木鱼声。
这木鱼声中有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竟然使得自己内力四处游动,杨七大惊,静坐试图控制。可是这奇怪的节奏中自己的内力随之游走,他发现自己的筋骨仿佛如同触玉般温和,禁魂锁骨缚筋大法带来的久已成疾的痛、凌云子无法诊断的筋骨竟然奇迹般地得到缓解,甚至这节奏的力量竟然隐隐暗同万川归海心法——绵绵无尽,无处不生,无处无不生!
杨七凝神,随着那木鱼的节奏,任由内力游走。
木鱼声落,雨声又起。
杨七不知道的是在这短短时辰内已经习得少林无上秘技易经筋。
原来凌云子年已耄耋,因为驻颜有术,故而鹤发童颜,与空然大师乃是至交。那信里正是交代了杨七身世始末,力请空然大师授以易筋经,以彻底化解禁魂锁骨缚筋大法。空然大师木鱼传功,自然为了考验杨七内力几何,若非内力深厚,恐怕一时间反害其身。哪知杨七已悟得万川归海心法的最后一层,内力生生不息,只恨筋骨尚残余禁魂锁骨缚筋大法,这样一来,杨七筋骨痊愈,实已难测。
杨七坐中起身,却听得空然大师道:浑浑若神龙夭矯,森森似长虹贯日,施主好自为之。
杨七合掌恭敬道:多谢大师。
空然大师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执从何来,念从何起,不过灵台半梦间。
天地方圆,以何为界?――以此雨规分,雨中一世界,雨外另洞天。
身前是梦,身后是空,而执念从梦来,终将从空去。人间万相,是空是幻,是名空幻,从中来,从中去。
枷锁不在天地,只在心中。
那为什么不听从自己的心呢?
一灯如豆,冰河入梦。
他在梦中仿佛看到了久违的笑容,梦蝶在笑,苌衣也在笑。
雨声淋漓,秋夜无际。
时近半夜,他突然醒来。没有任何征兆,清醒异常。
夜雨磅礴,檐角成线。
泪烛摇曳,竟然还没有熄灭。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的视线又落到了那幅泛黄的白纸上。
杨七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厢房里会挂一张白纸?起身下床,将那白纸拿下来。虽然纸张泛黄,但是并无灰尘。
杨七鬼使神差般地将纸凑到灯火下——这纸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厚一点,然而并没有夹层的可能。他又放下,推开窗户,却不曾想急风携带骤雨入窗而来——烛灯熄灭。就着炉火微弱的光,他重新点燃蜡烛。一看那白纸却湿透了,他听人说起过一种遇水才显的墨水,但是等了片刻,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状况。杨七不由得一阵失望,只得拿起白纸,在炉火上烤干。
纸张更显得皱皱巴巴,凹凸不平,随手想放到桌上,突然窗外一声“阿弥陀佛”,惊得杨七下意识指作剑用,然而仅仅是刹那之间他已收手,这一动一静之间快如闪电,饶是空然大师也没有注意。
杨七道:不意沾染佳物,还请大师见谅。
空然大师正待说话,这宠辱不惊、已近佛陀的和尚突然紧盯着那白纸,瞳孔放大,倒吸了一口气。
杨七觉得很奇怪,抬头一看——原来他这一揖礼,白纸恰好在烛光和空然大师之后——白纸湿透又干,被烛光照耀之后竟然遍布图案文字。
杨七惊住。
那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细细看来竟然是一幅地图,而山峦重重,毫无头绪可理。
空然大师半晌才叹道:缘缺时寂,缘来门开。施主果是有缘之人。这玄武图从上上任方丈传来已百年,却不曾有人解开其中奥秘,哪知谜中藏谜,天时地利人和,差一不可。
杨七端视玄武图,似是地图又非地图,密密麻麻的圆圈和黑点让人捉摸不透。
杨七道:此图究竟有什么奥秘所在?
空然大师道:凉台画像你已参透?
杨七道:在下不才,凑巧而已。
空然大师叹道:果然!凉台画像的来历你可清楚?
杨七道:难道?
空然大师道:正是来自此图!百年前龙门界出了一个绝世奇才,他一人自武当伊始打遍天下所有成名高手,江湖无不钦服。所以江湖推举他为盟主,哪知这位前辈却忽然隐退,宣称不在踏入江湖,然而人虽出尘但侠名永在,故而龙门一直是天下人恭敬之地。
杨七道:先辈上杨下黉确实飘逸无双,只可惜我辈不才,有辱先名。
空然大师道:你不必自谦,杨黉前辈虽然飘逸无双,然而就武功尚未达到你的功力!
杨七惊愕。
空然大师继而道:那凉台画像就是依照玄武图在玄青湖附近找到的一本武功秘籍而刻的!然而这秘籍分成了四部分:一部分在古梁修手里,一部分在云旗门前任掌门云连手里,原本属于少林的一部分被我师祖无相法师赠予龙门,故而龙门拥有最高深的两部分。
杨七喃喃道:玄青湖……
空然大师道:然而杨黉前辈也参不透那圆圈!
杨七心中兀自惊异,又听得空然大师道:但是那圆圈之后还有一阙!
杨七道:还有?
空然大师道:还有,空白!
杨七道:空白?
空然大师道:踏入这等境界实不知是何等地步!
杨七突然感觉到一种挫败,一种从天上坠入地下的感觉!现在云从龙手里已得到古梁修秘籍,合二为一,加之云旗门武功,实在毫无把握!
雨声入窗,灯光隐隐。
一个人若是心烦意乱到极致,那么反而会冷静下来。可是冷静下来的杨七又在想什么?
是梦蝶吗?
空然大师道:此图交给你,至于究竟奥秘如何,全看施主造化。
杨七合掌道谢。
空然大师临走之时念偈道:万物众生相,是空不是空。如得天地法,上下亦通然。
昔年禅宗六祖目不识丁,闻人颂念《金刚经》而悟道,非佛门中人而无此性。杨七闻得此偈,又困于局中,如何得解呢?
空山夜雨,淅淅淋淋。仿佛从亘古一直落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