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斩马决绝
晴空白云渐浓,隐隐有风已来。
在这一瞬间,喧嚣的人群突然寂静。只听得风如波翻浪涌,林木飒飒。
杨七只觉得心中一紧,忍不住内力逆行。中梦蝶突然握住杨七骨节渐渐泛白的手,手已冰冷。
中梦蝶:你早猜到了。
杨七:你早就知道。
中梦蝶叹息:我不敢告诉你,怕影响你的判断。
杨七:可惜可惜。
水绿棠看着中梦蝶和杨七握在一起的手,眼中的冰冷突然变得凌厉。
水绿棠喝道:可惜?你在可惜什么?这江湖够乱了,今日,这局面就要结束!
众人还沉浸在这寂静诡谲的气氛中,只见水绿棠蓝袖一挥,太行鸪狼黑衣众人齐齐跪拜见礼,口中呼道:参见教主!
黄玉盯着那仿佛随时驾风而去的女子半晌才道:这女子怎如此神似昔年白龙神剑的夫人?
本无大师合掌道:这女子的来历本是一个秘密……
止水道长仰天长叹:造化弄人,当年一念之间,不想却成今日局面……
又转身向水绿棠喝道:慧月师太已仙去?
水绿棠恨恨道:我只恨自己知道真相太晚!
止水道长喃喃道:真相?人人都觉得自己所知道的才是真相,可是真相几何,又岂是那么简单!
水绿棠转身对着杨七道:我是迫不得已,你不会理解我,但是你要相信我绝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杨七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声音仿佛远在天边:我只不明白一点。
水绿棠问道:哪一点?
杨七皱眉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订婚?
水绿棠突然笑了,那种风采和动人立刻让满山黄枝红叶失去颜色。
水绿棠:我原本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你二叔杨岙竟然答应了。
杨七叹道:你果然是为了天龙八式!
水绿棠道:你错了!
杨七惊道:我错了?
水绿棠道:刚开始我确实是为了天龙八式,哪知每次让你练剑,你竟然达到了我无法企及的地步,加之见面次数太少,纵然师傅说我是练武奇才,我又怎么能匆忙中学会天龙八式!
杨七默然。每次和水绿棠见面,她总是要求自己演练天龙八式,原本自己以为是为了督促自己,哪知事实却是如此。
杨七道:我不明白。
水绿棠笑道:你会明白的。
蓝袖又是一挥,连绵的山峰竟然人群涌动,皆是黑衣罩体,显然是太行鸪狼门人!
止水道长惊问:来人何以如此之多?
人如齿列,竟超出场中人数两倍有余。
杨七叹道:江南马家,江北蒋家,湖广利通镖局命案实在太过残忍。
水绿棠:若非如此,又怎能激起江湖对你的追杀,又怎能让江湖各派自顾难及,我怎能趁此机会重起太行鸪狼呢?
黄玉道:恐怕你是早有预谋!
水绿棠咬牙道:十四岁我闯入师傅密室,看到了那件事的记载和她的忏悔,我就已经暗暗发誓,要让太行鸪狼重起,让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为当年的屠杀付出代价!
杨七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江南马家、江北蒋家和利通镖局,应该不只是为了栽赃陷害吧!
水绿棠道:你真的不明白?江湖传言从来不会捕风捉影。
杨七道:看来你已得到蒋家所藏昔年名侠古梁修大侠的秘籍。
水绿棠道:蒋家实在太蠢,就为了一个已死之人的一句话竟然让古梁修绝世秘籍蒙尘,蒋家却一代不如一代!
止水道长冷哼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又岂是你能理解的!
水绿棠笑道:说得好!
众人只觉一股大风传来,又一瞬间传去,而水绿棠只是举手间的动作,几十人手中的兵器就已脱手。
本无大师这才惊道:化神术!
杨七肃然道:古梁修大侠独门技艺!
本无大师道:昔年古大侠神游之时曾将毕生绝技秘籍托付蒋恒,不想阁下竟短短数月练成旷世神功!
杨七向着水绿棠道:长安侯府那特制磁铁,特制铠甲,想来也是你攻心之计!
水绿棠笑道:可惜迟了。
本无大师对着杨七沉声道:今日之局面……
杨七也沉声道:一介残躯,何以苟活!
本无大师叹道:公子豪杰,惜难有伽蓝山一行,师叔易经筋修为深不可测,可化禁魂锁骨缚筋大法。
水绿棠道:孙桥平实在不知变通,一阕残本也值得以命守护,我本想得到全本,哪知现今少林藏经阁中也只残本而已。
本修和尚惊道:你竟然去过藏经阁!
水绿棠道:藏经阁又非大内秘阁,又有何秘可言,不过是一群老和尚私心杂念而已!武之一途,巅峰之境,本就殊途同归。
云从龙叹道:姑娘对武道见识确为高见。
本无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老衲受教了。
水绿棠道:今日江湖已在我手掌之中,诸位有何异议?
只见关中快刀丁克麻、甘凉道魏家兄弟魏祺和魏祥、剑南派梁啸旗、湘西万毒洞毒面银手白无心、苍梧山新任掌门乔林等人皆是一身黑衣打扮,列于太行鸪狼众人之前。
杨七叹道:难怪无论我身在何处,总有江湖中人闻知消息,前来追杀。不想太行鸪狼气势如此之众!
水绿棠道:你太低估自己了。
杨七反问道:什么意思?
水绿棠笑着直指自己身旁的女子道:你可知她是谁?她就是南海神蛟梅子鹤先生的女儿梅雪,深得南海绝技“泛海游”。
又顿了顿,叹道:我希望接下来的消息,诸位不要震惊。
对着杨七特意道:尤其是你,七哥。
水绿棠身后突然多了一道人影。
杨七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深刻的悲哀,就像心中积压的石头上沉闷地炸裂一般。
那男子面如冠玉,长身挺立,白衣若天成,合体而得当;手中一柄长剑,剑鞘饰玉,巧夺天工;脸上洋溢着无比的自信。整个人若芝兰玉树,容冠天下。
杨七瞳孔蓦然放大,又骤然紧缩。中梦蝶紧握着的手似乎已发颤。
就在此时杨七已冲出!
本无大师只知惊鸿掠影是龙门几百年来无人练成的身法绝技,却不知真正极致在何处。若是此时说为极致,也只是杨七目前功力三四的极致,饶是如此,他也没有看清杨七的身影!
杨七身法快,出手更快,但那白衣男子似乎早有准备,仓促之间竟然躲过了杨七急剑一刺!
一剑落空,天龙八式连绵不绝,哪知白衣男子竟也使出相同的招式。一时间剑如匹练,江湖中人十之八九竟看不清人影。
云从龙凝声道:这白衣少年使得天龙八式,功力绝不少于十数年!
止水又问:龙门十年只下山一人,这规矩有没有变过?
云从龙肃然道:从未变过!
止水又道:如此,何以解释?
场中剑走尘沙,天空风起云合。
杨七与白衣少年只交手三招,白衣少年身法已乱,杨七何尝不是筋骨疼痛。一招“长虹贯日”使完,两道人影骤然分开。
杨七那副萧索落拓模样已然不复,整个人如同一团烈焰,一座大山,给人沉闷的压迫感和灼热感。
本无大师叹道:七公子仅余功力三四成,竟然有如此之威。
反观白衣少年,衣饰已凌乱,那种骄傲感被替代的是一种怨恨和愤怒!
但是杨七那沉静的神情里愤怒更深!
杨七沉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那白衣少年冷笑道:我只不过做了该做的事。你不应该会天真的以为龙门所有的人都会去通过四大门派八大山门一十九帮派的轮番考验!
杨七道:你为了家主之位?
白衣少年道:你武功之高确实冠绝龙门,连十二长老连手合击都在你手下过不了一百招,就是我父亲功力恢复,也绝不是你的对手。
杨七一字一句道:你对二叔做了什么!
白衣少年道:一个功力尽废,整天山林深居的人,还需要我做什么?啊!龙门大小事务一直是我来管理,凭什么将家主之位传给你!
杨七道:那是你父亲,是龙门家主。
白衣少年道:那又怎样!你一个不知身世的孤儿,何德何能敢执龙门!
听到此话,杨七突然沉默,整个人的气势仿佛静止了。一瞬间,满场众人也都已沉默。
中梦蝶觉得手心也慢慢泛冷。水绿棠呢,她眼中竟是悲痛之色,因为她自己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本无大师道:这少年竟是杨岙大侠的儿子杨方义。
杨七忽然道:龙门家主我本就无意,此次下山也并非刻意通过考验。
那声音淡淡漠漠,却深含悲伤。
杨方义冷哼道:杨……
顿了顿又道:那就让我们在此一决胜负!
杨七盯着水绿棠忽然笑道:这就是你的答案?
水绿棠道:今日的局面已绝非你能逆转。
只见太行鸪狼众人竟列起“星辰图”,将武林中人尽数围在其中。
杨七对着杨方义道:你非我对手,龙门训令第三条曰‘忌同门相残’,但第十九条又曰‘离祸作凶之辈,伐之’。
杨方义冷哼道:你真的那么自信,你身中禁魂锁骨缚筋大法,还枉费心机,龙门,龙门绝不是你可以左右的。
杨七不再理会杨方义,对着水绿棠道:你最大的破绽就是不该救我,救了我之后又不该施禁魂锁骨缚筋大法的。
水绿棠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你根本没有中缚骨散,何以晕倒!
杨方义道:万川归海心法第一层闭气成空。
杨七道:那本是我为了引出幕后主手而故意为之。
水绿棠:但是你还是中了禁魂锁骨缚筋大法。
杨七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我没想到是你,你点我奇经八脉时我来不及防备。醒来之后虽然穴道解开了,但是内力已无法凝聚。
杨七盯着那数百人列成的剑阵以及剑阵中人,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悲哀。
杨七道:江湖,从来不为一人左右。你何苦执意如此!
水绿棠:你不会明白的。
中梦蝶远远看着杨七,那秋风里萧萧的身影,仿佛是一个永恒的迷,一个天上地下都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云从龙看着剑阵,忽然道:众位,此刻只有众心协力方有一线生机。本无大师和止水道长受到重创,由此可见‘星辰图’威力。方才七公子破阵虽说身法无比,但是朱雀主离乱,少攻伐,唯有在剑阵启动时主攻朱雀位,尚有余地。
众人心神已乱,本无大师止水道长又已重伤,只得靠云从龙来指挥。
杨方义已拔剑,水绿棠和梅雪只是冷冷望着,仿佛这血腥的一切只是司空见惯的感觉。
杨七稳住气血,对着杨方义,杨方义已起手,“龙动天下”使出,森森剑气直面而来,杨七剑作竖列,竟然岿然不动,中梦蝶已忍不住喝出声来。
孰不知水绿棠练成昔年古梁修绝世神功,虽然观战未出手,但是杨七心里明白,自己真正要面对的是水绿棠,甚至是水绿棠与梅雪的连手合击,水绿棠功力究竟到何种地步,自己都不清楚,必须以此时全力来警惕。至于天龙八式,杨七已将剑法更精进一步,自然不会太过艰难。
哪知杨方义剑到身前,竟然手腕抖动,手中长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刺来,杨七正要退,两股强烈的杀气顿然从身后传来,杨方义剑已到胸口处,背后凛冽的杀气已逼在后背大穴,杨七已绝无避开的可能!
三位一体的攻击,杨七正要拼死一搏,忽然感到一股杀气消失,就在这一瞬间的空隙,杨七反挑杨方义长剑,腰身扭转避开身后杀气,在那空隙当中已穿出。
时事之快绝非笔下可言,从杨方义出招到背后两道杀气突现、再到一股杀气消失、杨七反击逃出杀机仅仅是瞬息之事。
杨七后背已冷汗淋漓。
逃出之后,杨七惊然四顾,刚才那一瞬间杀气忽然消失,太过突然,就在此时,他已忍不住血上喉头——
在这回头一顾之下,他看到中梦蝶就像一只翻飞的蝴蝶一样自崖上飘零而下!
崖下剑阵已起,森森剑气里血光飞溅,已分不清是谁在叫喊,谁在狂呼。
中梦蝶在梅雪抬手的瞬间就已往杨七身后赶,恰在那一瞬间,中梦蝶挡住了梅雪的一击,杨七得已脱身。
中梦蝶只看得剑穿过胸口,杨七在那一瞬间脱身而出。
她那一瞬间如一只翩然的燕子,如一只飞蛾,如一只蝴蝶。她看着那个从剑阵穿出的人,心里感到如春雨夜来般的欢喜和叹息。
所以她努力在笑。
那笑带着不舍和满足。
这青春年少的少女在这一瞬间便把满生的期待化作烟火。
杨七已接住坠落的蝴蝶。
血染白衣,衣尽红叶。
中梦蝶在杨七怀里。
她没有听到满山风吹,没有感到疼痛。她只感到所爱之人胸口的温暖,双臂的发颤,以及自己脸上滴落的血珠。
她有千言万语,有无数的欢笑要给杨七。
她要告诉他自己满腔的爱。
但她只能笑,只能尽此时之力,尽可能看看眼前这个男子——从云梦崖顶那无边无际的烟云里听到的名字的少年,她从江南赶到江北,到湖广,经剑南,过祁连雪山,穿茫茫戈壁,抵达长安,她一直努力追随着的男子。
她本是梦崖顶那无忧无虑的蝴蝶,偶尔遥望茫茫烟云短暂出神的少女。但是初入江湖的好奇不知何时成为孤灯下轻念的名字,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令人叹息的心酸。她不明白这种情感,也不明白那么忧愁的叹息,就像云梦崖九月连绵的秋雨,那清晨黄昏弥漫的青雾,是化也化不开的浓愁。
她能感觉到自己听到的心跳有反常的悸动,以及他手臂的颤抖。“他是受伤了吗?”“他的心里有没有我呢?”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血液流动中只是想举起手,轻轻抚摸一下那少年的脸庞——在无数梦中和灯下都曾出现过的脸庞。
然而她的意识在涣散,她眼里的人开始模糊。
她只来得及轻轻低唤了一声“七哥”,只能把此生全部的柔情寄予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她只能看到那少年口中涌出的热血,滴落在自己的脸庞,她看着那少年开合的苍白的唇齿,却再也听不到那少年的声音了。她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再也不能升起,眼角的泪也已流不出了。
杨七怎会不懂中梦蝶的深情?
那个一骑绝尘的女子从江南一路赶到江北,踏过夏末的骄阳和初秋的夜雨,在孤独的旅店里遥望远方的落寞有岂是他不知的。
初出江湖的女子,只是想着一个陌生人的清白与否,或许是师命所在,便义无反顾调查真相。可是江湖的风波复杂又岂是她懂的,所以那一路的追随,中梦蝶寻找杨七,杨七却在反顾中梦蝶。
他看到那娇俏的身影,翻飞的白衣,在秋风里零落,心中竟然泛起撕裂的痛意。那种痛远比禁魂锁骨缚筋大法强烈千倍百倍,他只接住坠落的中梦蝶,便忍不住血上喉头。
他听到中梦蝶轻轻低呼,只来得及抓住那风中欲举而落的手,只来得及轻轻唤一声“梦蝶”,那个如同梦一般的少女便把那心碎的泪珠停在了眼角,那灵动的双眸像星辰一样神秘而单纯,那星辰里是自己的身影。
远方能有什么?自己要追寻什么?从此江湖之大,天地之广,人海茫茫,神灵莫测中,就再也没有她了。
他只来得及用热血表达自己的痛意和爱,已来不及让那蝴蝶一样的女子听到,两人便已是江湖诀别,生死之隔。
云合风静。
天地之间仿佛消失了季节,消失了全部。
水绿棠望着杨七,眼睛里如水动波澜,心里若有若失。
那本是自己媒妁之言所定的人,可是,又是自己亲手弄丢了的人。
她在对他施展禁魂锁骨缚筋大法时不就有了失去他的准备吗?
她在怅然什么?
杨七取出身袍,轻轻盖在中梦蝶身上,仿佛她只是熟睡,随时会醒来。
可是,局面依旧要有人来终结。
或生。
或死。
剑阵中不断有人倒下,云从龙等人已身心疲惫。
杨方义力已发尽,在杨七穿出的一瞬间被水绿棠的化神功一击之下手中长剑俱碎,杨方义到底高手,长剑碎裂中已倒退。
杨七站了起来。
水绿棠只觉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了起来。可是下一瞬间她就感觉杨七身上杀气毕露,她这才脸色失常:你竟然在逆冲奇经八脉!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水绿棠掌握禁魂锁骨缚筋大法,深知逆冲奇经八脉的危害:轻则可回缓一定内力,经脉俱损,重则经脉寸断,血沸而亡。
杨七仰天长啸,啸声不断增强,那股摄人的气势也随之增强。
在那啸声远远传出之后,杨七突然戛然而止,沉声道:我龙门家事,希望别人不要插手!
杨方义忽然道:你逆行内力,纵然胜过我,自己也命不长久!
杨七默然。
杨方义接过梅雪手中长剑,与杨七针锋相对。
杨七道:今日之战,只是你违背江湖道义,犯下江南马家、江北蒋家、湖广利通镖局命案。不是你我个人恩怨。
杨方义笑道:恩怨?这江湖从来不会恩怨分明。
话语刚落,杨方义只身拔起,剑势连绵,竟然是天龙八式最后一招“天地茫茫”,杨七举剑,只见那漫天剑光中白光一闪!
只是一闪!
剑断。人落。
杨方义盯着地上的断剑,满脸挫败!
杨七也盯着手中万川,缓缓道:天龙八式,你一直未曾掌控精髓,我不明白那三桩命案中你何以使出那般精妙高绝的招式!
水绿棠道:在此之前,我只不过给他们用了一点缚骨散和湘西万毒洞的醉仙粉而已!
杨七凝视着杨方义道:我没有权利杀你,龙门自有规矩,江湖也有规矩。我只是最后提醒你一件事!
杨七突然出手如风,连点杨方义周身大穴!
杨七道:你该知道这长龙诀。
杨方义苦笑道:他果然把所有的武功都教给了你。
杨七道:你错了!二叔从未指点过我武功。
杨方义惊道:那你……
杨七淡淡道:卧雪岭十六年,我面对的始终是那龙门后山石窟中的图像。
杨方义恨道:绝不可能,那凉台图画每个人都看过,又怎会你一个人看懂。
杨七不再解释,十六年寂寞的生涯已让他学会沉默和忍耐。
中梦蝶的死已刺痛了他沉寂的心,他闭上眼睛,努力着眼角的疼痛。
杨七道:长龙诀散尽内力,我只保留了你十之一二,你赶回龙门,二叔和诸长老还能还你功力!
杨方义默默站起来,缓缓走下山去!
剑阵已散,只见众人中只有云从龙和黄玉站着,木长云已跪在中梦蝶身边泣不成声。
杨七看着中梦蝶,眼中痛意更深。
水绿棠心中泛起深深地怨恨,冷声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杨七道:你不该杀了梦蝶。
水绿棠愣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
那一瞬间梅雪本不想伤了这同龄少女的性命,哪知水绿棠突然发力,梅雪无法掌控手中长剑。
杨七只是冷眼看着面前女子。
水绿棠道:化神功我已练至巅峰,今日谁也不能阻挡我统一江湖的局面。
杨七道: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欠的也太多。
水绿棠道:我不会留情的。
水绿棠忽然出手,天地间云黑如墨,风走尘沙。众人只见杨七身影躲闪,无还手之力。
本无大师打坐中睁眼道:可惜我辈中人今日竟覆没于此,从此江湖恐怕永无宁日!
水绿棠怒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杨七身形闪动间只能堪堪避过那杀势凛凛的杀招,避无可避间的受伤已血痕斑斑,就在水绿棠第二次重复前一次的招式时,杨七突然撤后。
杨七手弹万川,剑作龙吟,缓缓道:世人只知龙门剑法只有天龙八式,却不知道天龙八式乃是一招!
水绿棠惊呼:什么!
止水道长、本无大师等人更是吃惊。
杨七突然出手。
众人只见那剑光绚烂如虹,极尽天地颜色,仿佛九天之上明月光耀,又如幽泉深渊蛟龙出水,水绿棠已无法出招,周身皆被这一剑封住。
水绿棠眼前竟全是剑光,周身俨然无隙。那剑光每一剑都是死招,但每一招都绕开了自己的要害!
这是绝招,天下无双的招式!
水绿棠竟败了!
杨七就在梅雪欲前相助之际已用长龙诀散却水绿棠内力!
水绿棠面如死灰。
本无大师等人转悲为喜,止水道长叹道:不想七公子竟有如此神奇剑法。
本无大师却道:只怕七公子命不久矣!
止水道长再看时,杨七面朝水绿棠,后背众人,背握长剑,剑身已有鲜血落下。
血是杨七的,那握剑的手已颤抖不已。
场中还有南海神蛟之女梅雪,众人屏住呼吸,竟不敢喧哗。
杨七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一招牵动肺腑,自己若不勉力相撑,只怕江湖真的从此就永无宁日了。
水绿棠打量自己的双手,带着如同多年的艺术被摧毁般的绝望,那绝望中竟然有了笑意。
水绿棠缓缓道:我去藏经阁,是为了易经筋,为了给你解禁魂锁骨缚筋大法。
杨七道:我知道。
水绿棠道:你若不帮我,你还是得死。
杨七轻叹:我也知道。
水绿棠自嘲道:你知不知我很爱你呢?
杨七盯着中梦蝶,眼里已是痛意万分。
水绿棠冷笑道:可是你却不爱我。你不敢违逆杨岙的命令,只是因为那身已残废之人露出难得的高兴。
水绿棠又道:可是你却又给我一种希望的错觉,让我误以为你我之间的可能。我利用杨方义,利用天龙八式,只不过想要你生气,要你表现出在乎我,我……
杨七轻轻道:你不是我的,你追寻你的归宿,我为什么要生气。
水绿棠盯着杨七,那淡淡的语气竟比神兵利刃更加狠毒,刺痛了她自高自满一厢情愿的心。
杨七望着中梦蝶的尸体,声音已消瘦更比秋风。
半晌道:你走吧!
那龙门令牌竟被杨七递给水绿棠。
水绿棠愕然道:你让我走?
杨七咬牙道:江湖之中,有此令牌,必不会有人为难你。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天空忽然落雨,远山一片朦胧。
水绿棠抬头,杨七仿佛已在虚无缥缈间。
杨七转身。
只听得水绿棠哭喊道:七哥……
声如裂帛,几可碎玉。
杨七停住。
他耳边仿佛听到了那梦一般的女子的呼唤。
然而水绿棠突然口出哨声,那山中竟有一匹浑身雪白的健马奔腾而来。那马仿佛具有灵性,看到杨七水绿棠二人,竟露出温顺状。
杨七抚着马鬃,眼里也露出难得的温柔。只是这温柔里痛意更多。
水绿棠道:你我订婚,是我央求师傅前来说和,那一年,你送我‘越光’……
那马儿转头抵向水绿棠,水绿棠也抚着马鬃,轻轻柔柔,仿佛是情人的眼波一般温柔。
杨七长叹道:那已是隔世的事情了。
水绿棠哀痛中突然大笑,口中喃喃道“隔世,隔世……”突然指化利剑,直斩马颈。
随着一声长吟,鲜血喷涌而出,喷溅杨七脸上身上。杨七在这一瞬间,血液似已凝固,那满腔的情绪竟然静止,他眼中仿佛看到了那马眼中的柔波在涣散,就像他抱着中梦蝶时那慢慢消散的温柔。他只觉得口舌腥甜,胸口作痛。
只听得水绿棠道:水绿棠今日斩马立誓,此生此世若是再不知廉耻,再爱杨羽,便如此马,不得好死!从今以后,水绿棠与杨羽再无瓜葛!再——无——瓜——葛!
那声音仿佛来自诸天神魔的诅咒,是啮心的野兽,蚕肤的剧毒。那最后的咬牙切齿,如同珠玉落盘般坚决,那涣散的马血已是这泪中的魔咒。
“杨羽,杨羽”,杨七眼睛突然有泪涌出,这个名字已多年不曾有人提起,就算龙门中人也鲜有人知。
马血兀自温热,但杨七心中血已冷。
水绿棠哭道:我爱你,只不过想彻底得到你,我对你施禁魂锁骨缚筋大法,又杀掉孙桥平、闯入少林藏经阁,只是为了易经筋,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继而又恨恨道:可你呢?你呢……
喃喃中已泣不成声。
杨七只觉得天翻地覆,他脑海中不断交叠着中梦蝶如同蝴蝶般坠下悬崖、水绿棠斩马立誓的画面。
他剑作杖用,努力稳住身形,众人在说什么,水绿棠在说什么都已听不见了。他耳边回想的那声‘七哥’是水绿棠裂帛碎玉的哭喊,却慢慢变成了中梦蝶那轻轻柔柔,仿佛无尽的春风般的轻唤。
最终脑海里只是无穷无尽的秋雨,这些刚刚发生的事恍若隔世,记忆已隔绝,此时何时?人在何处,都只化作那轻轻柔柔的低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