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绿棠非花

江湖夜雨，最是凉人心意。

高楼盼归，清商动意。总有人在等待，总有人在离别。然而也总有人悄无声息就永无音信。人生在世，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江湖充满权谋、争斗，江湖是无尽的寂寞和无尽的痛苦，然而江湖总有千古流传的佳话，总有令人心驰神往的传说。

提剑纵马，诗酒年华，佳人月色，意气风发。

很多人告别亲人，带着一腔热血从一个江湖去往另一个江湖。或许有些奇遇，加之天资运气，名震八方；或许沉浮难定，又以时运不济，客死他乡。然而江湖从来不缺少传奇，从来不缺少无数带有追求的年轻人。正是有这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有肝胆相照的义气，有天涯海角的相遇，江湖才会变得没有那么黑暗，才会给人留下向往的传说。

江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主宰。

中梦蝶在江湖盛传杨七命案之时就被师父派出山门，赶往江南。

一路马不停蹄，但是等到她赶到时江南马家惨局已被料理，无从查起。

此时又传来江北蒋家命案，中梦蝶一骑绝尘，脱离众人，快马北上终于在惨局料理之前赶到。通过尸体位置和伤口，她知道绝非云梦崖剑法，尚未仔细勘察云旗门人已到，自己只好返回，找到同门众人，说出了情况。同门中木长云最为智慧，武功极高，一剑断十六木，正是云梦崖剑法中一招长河落日的极致。

木长云道：龙门每十年都会让下一任家主历经江湖，杨七一路比试虽为唐突，但为江湖人所认同，这也本是江湖对龙门的认可。按说与之比试的门派帮不会发生血案，可是两桩命案偏偏发生，手段极其残忍。暂且不论杨七为人如何，就龙门家主一位而言，也不会做如此蠢事，惹得江湖人人讨伐。此事背后肯定另有原因。

中梦蝶与木长云看法一致。

木长云又道：传言蒋家有昔年名侠古梁修的绝世秘籍，不知真假几何！

中梦蝶笑道：三师兄，你也不想想，若蒋家真有秘籍，近年来门人武功为何一代不如一代。

幽幽一叹，又道：做这事的人手段未免太过狠毒！

木长云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或许蒋家灭门正是有此传言。

然而仅过两天，湖广利通镖局命案传来，众人才深感忧惧。果不其然，三桩命案已激起江湖正邪两道的追杀。正道中人为江湖正义，山匪草帮为武功秘籍。这才有了杨七的逃亡和大小四十八战。

雨后晴空，阳光渐盛。

山间里云雾散去，山路回环蜿蜒。远远已听得人声鼎沸，时而夹杂擂鼓声。

中梦蝶揭开车帘，杨七已坐起。

中梦蝶轻声道：你的伤？

杨七：不碍事。若不弃车走马，只怕来不及了。

中梦蝶心里何尝不急，只是担心杨七伤势，又想着两人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局势，这才一路缓行。杨七却在这短短时辰内，强忍剧痛，将散于周身筋脉的内力聚集了十之三四。

中梦蝶望着面色苍白的杨七，欲语还休。杨七却已卸下马车，翻身上马。

中梦蝶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车内面具递给杨七。

山路走过九弯，一道山门骤起。杨七和中梦蝶已远远看见无数人马围成一圈，场中竟是三道人影交手。

云梦崖众人白衣胜雪，中梦蝶和杨七已赶去。

木长云急道：师妹你怎么才来？

中梦蝶：本来昨夜就已赶到，却不曾遭到太行鸪狼门人围杀，幸好七公子武功高绝，我们才冲出重围。

木长云打量面前戴个面具的男子：身材不甚高大，衣饰凌乱，整个人却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信。那种感觉就像水润万物一样自然，仿佛这个人天生就该带有这种力量。仅仅是眼神的流露已有逼人的气势。

木长云：龙门杨七？

杨七道：恕在下无状，还请担待。

木长云：阁下可知今日局面？

杨七目光落在场中。竟然是少林俗家弟子对战两个黑衣人。

木长云：太行鸪狼此次声势浩大，志在一统江湖，其麾下高手不计其数，已连败崆峒、甘凉道、剑南道、武当、云旗山、陕北、关中等十数家高手。少林俗家高手付人月已和两人交手百二十回合，仍不分胜负。这付人月深得少林龙爪手真传，可见对手之强。

杨七已看出付人月气力渐衰，不出十招必败无疑。哪知两招过后，付人月身形拔起，快如闪电，在一招之内竟废掉两人臂膀。众人皆惊叹，杨七也惊叹：少林龙爪手之威果然不同凡响。

细细打量周围众人，只见各大派掌门家主皆已到场。场边另搭一棚，棚内坐着云旗山云从龙、少林方丈本无大师以及本修和尚、武当止水道长、长白剑派黄玉、陕北郑三良，令杨七大感惊叹的是丁克麻也赫然混在其中。

中梦蝶惊道：丁克麻！

杨七：不如来一着打草惊蛇。云梦崖虽然二十年江湖无息，但武林中人莫不敬仰，依我看，不如过去先自报家门，探一探情况，也好问问那晚长安侯府的事。

中梦蝶：那你呢？

杨七摇头，已摘下面具，向着大棚走去！长安侯府太行鸪狼现身，命案已直指太行鸪狼，江湖已传开，自是不必再躲闪，只是杨七想要证实心中的猜测，现在看来大可不必。

云从龙远远看到杨七，突然站起身来，战天狼也站起，只有丁克麻脸色巨变，突然翻身穿出，身已向太行鸪狼众人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不知所措，只有杨七萧索苍白的面孔上却散发着笑意，仿佛早已料到。

云从龙：七公子！

杨七见礼道：丁克麻之事容在下过后再解释。

战天狼抱拳道：我战某一介匹夫，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逞气血之勇，多有得罪，亦感公子手下留情，此身之力，但凡公子有用，定万死不辞！

杨七肃然道：战帮主心怀如此坦荡，我杨某有幸结识，自当磊落相交，你我何须再言！

战天狼举起桌上酒坛，倒下两碗，一碗递与杨七，自己已先喝下另一碗。

杨七忽然笑道：在下有幸结识战兄，自当浮一大白！

举杯痛饮，却牵动筋骨内力，不禁气血上涌，神色巨变。

云从龙抢先扶住杨七，内力注入，却如同泥牛入海，丝毫无用！转身望向本无大师，只见本无大师皱眉。

本无大师道：施主可是身中禁魂锁骨缚筋大法？

众人一时脸色各有千秋！

杨七道：正是。

本无大师忽然伸出手掌，游走杨七背后大穴。杨七顿觉翻涌的内力犹如肆掠的江河被河渠分截，各行其道。

杨七道：多谢大师。

本无道：惭愧惭愧，本门无上秘笈易经筋到老衲手中，只得十之一二。龙门万川归海心法本是集内力于一点而发之成力，禁魂锁骨缚筋大法却反其道而行之，周身血脉筋骨被独门秘技封锁，你却忍受蚀骨之痛，强行回力，故而气血不稳。以我来看，只有自散功力，才能稳定气血，亦可续命。当年杨岙大侠正是自散功力，老衲合同诸位师弟用易筋经才使他避过一劫。

止水道长也黯然自叹。原来上善道长天纵英才，虽身中禁魂锁骨缚筋大法，却不肯自散功力，强行逆转内力，终使得筋脉寸断而亡。

杨七恭敬道：大师仁心慈悲，只是命之存亡，生死之念，皆有定数。在下已有打算。

战天狼自捶胸口道：我实不知七公子有此情况，强行敬酒，实在难受！

杨七却已笑道：战兄何必在意，小事处自当略过才是。

此时场中胜负早分，黑衣断臂之人已被抬下，付人月已退回棚中。

一黑衣女子从山崖处徐徐落入场中。

云从龙皱眉道：此女子轻功竟如此高深！

本无大师合掌道：闻说七公子已习得龙门百年不出的身法绝技“惊鸿掠影”，不知刚才那女子身法，可否抵过“惊鸿掠影”之一二？

杨七缓缓道：南海神蛟，御风而游，南海神蛟“泛海游”果然不同凡响！

止水惊道：南海“泛海游”！

本无大师道：七公子果然好眼力，正是南海神蛟的“泛海游”！

只听得那女子指着棚中众人道：水姐姐让你们几个老头上，省得费时费力，伤及门下之人！

话未说完，只见山崖处又落下二十八人之众，身法不尽相同，但刚落场中立即按青龙、玄武、白虎、朱雀二十八星宿排开，一瞬间强大的杀伐之气充据其中。

众人还尚怒于黑衣女子轻狂语气，只有杨七眼色中痛意更加明显。

本无大师对着止水道长、云从龙道：将军台一战两位都在场。

云从龙：独孤天下虽然世无匹敌，以我与止水道长、杨岙大侠合击之力尚能略胜。但是最难对付的却是太行鸪狼二十八旗主连手的“星辰图”，若非长白剑派门人暗伏其中，主肃杀虚宿，关键时刻撤位，恐怕江湖早已不是今日之局面了。

止水道：只是不知这二十八人功力如何！

黄玉道：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一入“星辰图”周身便是千万道剑光，等于一人之招同时对付数百人之招！不论功力，单就剑术一面，江湖能对手者已寥寥无几。

此时只听得山间鹰破长空，无数雄鹰破空而来，云梦崖众人已从场边往棚中走来。

杨七与木长云、中梦蝶合计云梦崖人来一招打草惊蛇，让场中变数异起，定能使背后之人现身。云梦崖人精于驯兽，云梦大泽之中兽类犹多，故而犹擅驯鹰。

果不其然，云梦崖先声夺人，场中众人已被鹰群所吸引，加之云梦门人白衣胜雪，这奇异的组合连太行鸪狼都已看呆。

本无大师叹道：云梦崖木头人铁塔罗汉后人可畏！

止水道长道：不错不错，这阵势与当年木头人相差无几！

战天狼道：为首那女子似乎很眼熟，旁边正是那一剑断十六木的汉子。

木长云声带内力喝道：楚大泽，云梦崖，木长云——

声音洪朗中沛，中梦蝶继而道：中梦蝶——

声音清亮悠远，在这两声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配合。

木长云道：率云梦门人特来拜访武林同道！

须知云梦崖木头人铁塔罗汉乃是江湖奇人，武功医术均是妙手，其事迹传说之广已超越龙门前辈高手杨穀。这一声喝出，果然有震慑之威，那黑衣女子脚步轻点直奔崖上而去。

中梦蝶对云从龙、战天狼笑道：长安侯府女扮男装，多有得罪，还请两位担待。

战天狼也大笑道：中姑娘极俊的身手，可让战某丢了脸面啊！

云从龙道：一剑十六式，我早该想到“长河落日”，没想到云梦崖后人竟有如此成就。

转而向木长云问道：木头人铁塔罗汉是你什么人？

木长云肃容道：正是家父。

本无大师合掌：阿弥陀佛，木先生后继有人，后人又如此俊才，想必令尊泉下有知，也该欣慰有加。

木长云恭敬道：幸不辱先辈英名。

杨七虽然还是那副萧索落拓状，但是一双眼睛如同利刃，紧盯着崖顶！

云从龙道：有云梦崖人，我们胜算又多了几成！

那黑衣女子从崖顶忽现，喝道：水姐姐说了，让你们先试试这“星辰图”威力再夸海口！

听到黑衣女子叫到“水姐姐”，杨七凌厉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就像一块欲碎的玻璃！

云从龙道：此剑阵威力之强超乎诸位想象，我们也不必顾及颜面，合当诸位连手才是。

众人默然为意。

云从龙又向本无大师道：论功力之强，该以大师为尊。

众人皆道：一切谨遵大师之意。

本无大师道：当年一战，赢得本属意外，说实话，老衲也无确切把握！

本无大师转向长白剑派黄玉道：长白剑派剑术非凡，黄掌门可有对策？

黄玉道：惭愧，在下也不懂这“星辰图”。

止水道长道：武当剑阵以太极剑为基础，可当年一战，这一入星辰图便有无数剑光，实在难以判断列阵之人剑法几何、师出何派！

杨七沉声道：东方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人双眼凌厉，内功非凡，主气势；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七人剑势遥相辉映，主杀伐；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七人势如虎口，主急攻；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七人窄袖急靴，必然身法高超，主离乱。四者彼此相连，一旦入阵，剑势启动，交相呼应，实在天衣无缝！

战天狼道：在场众人一拥而上，还怕制不住他们！

止水道长道：战帮主，且不说这崖中埋伏几何，单就场中人数而论，太行鸪狼显然占多数，可别忘了武林正道中人还有许多在他们手上！

止水道长又道：我看就请本无大师，云大侠，黄掌门、木少侠与我连手一战，如何？

云从龙道：七公子重伤在身，中姑娘和木少侠功力怕在伯仲之间，由木少侠出战也好。

又对着忿忿不平的战天狼道：战兄枪法在剑阵中受制较多，还请暂耐。

战天狼只得作罢。

中梦蝶内力剑法均不如木长云，云从龙已在长安侯府两人出手时得出结论，这时为顾及中梦蝶面子，只得如此，中梦蝶自然明白，不再多说，退到杨七旁边。

本无大师禅杖亦是武器，止水道长自上武剑断后重拾年少佩剑斜山剑，云从龙自有名剑青云，黄玉自有长白剑派掌门佩剑玉龙，木长云佩剑是惊风！

只见五人脚步缓慢，似乎极为吃力，孰不知这五人在这过程中正在凝聚剑势，仓促之间寻求一种默契。

剑出鞘，四周顿然杀气腾腾！

木长云到底对战太少沉不住气，面对四周凌冽的剑气、森森剑光，率先出手，战机一出即全部，长河落日尚未施展，木长云已中五剑，云从龙和止水道长身上衣袍也已被划破，只有黄玉以长白剑法只防不攻、本无大师以一柄禅杖尚能保持严谨，然而招数之间已捉襟见肘，五人又彼此牵制，更是难以合击。

众人只见场中剑光如虹，剑气凛凛，却不知详细如何。

杨七突然大喝道：诸位不可强冲“虚”位，快从“翼”位退来！

话出口之间，众人只见朱雀翼位开合，随即本无大师、止水道长、云从龙、黄玉、木长云五人血迹斑斑退出剑阵，只杨七留在阵中。

五人中本无大师与止水道长伤的最重。就在刚刚一刹那，他们发现玄武虚位出现破绽，本无大师、止水道长想要突出，却不曾想虚位主杀，为剑气汇合处，若非杨七喝道，两人必然命丧当场，黄玉守的严谨，云从龙、木长云攻朱雀，杨七已看出朱雀翼位身法繁复却无攻势，这才动用惊鸿掠影暂时破开翼位，五人得已逃出剑阵。

一时间武林四位宗师以及一位后起俊秀受到重创，武林同道已人心惶惶，躁动难安！

杨七处在剑阵中，只看得剑阵已变，翼位变鬼位，其余难测。心下不禁暗叹此剑阵之奇！

哪知杨七尚未出手，崖顶忽然哨声一响，二十八黑衣人立刻撤剑回顶！

那崖顶南海门人黑衣女子旁边赫然站着一身浅蓝色长裙的女子，发如泼墨，面带纱帐。风扬起长裙，面容隐约，举姿高雅，仿佛藐姑射仙子，欲乘风羽化；虽身处尘世，却如尘外中人。

杨七脸上痛意更甚！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太行鸪狼教主、南海门人口中“水姐姐”是何人，可他却知道。

但是他宁肯不知道。

或者说是不愿知道。

但事实已定！

这蓝衣女子、太行鸪狼教主、江湖盛传的恶魔竟是水绿棠！

杨七的未婚妻、峨眉慧月师太关门弟子水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