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代治乱与文风
古人对于影响文学风貌的诸种时代因素,首先重视的是政治的盛衰。在古人的观念里,政治盛衰直接影响文学艺术的风貌,而从文学艺术的风貌中,也可以观察出时代的政治状况。《礼记·乐记》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在先秦,诗乐合一。所以这里所谓治世之音、乱世之音与亡国之音也包括诗歌在内。《乐记》认为诗乐是由人心所生的,其本源在于“人心之感于物”,而不同的外物外境就引起不同的感情,不同感情的外现,便形成不同风格的作品。治世、乱世和亡国的时代,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心境不同,其作品风貌自然有很大的差异,所以说“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汉代《诗大序》也有相同的说法,可见这是儒家传统的诗学观念。
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里,列举了不同时代的诗歌来说明盛世与衰世的文学风格的差异:
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刘勰对此总结说:“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朝廷政治情况的变化,总是影响并反映到歌诗之中。政治清平的时代如尧舜时代,人们心情欢乐,其歌诗声调宽和。所以有《击壤歌》、《南风歌》、《卿云歌》这些淳朴平和的歌声。周太王、周文王讲德治教化,受其影响《周南》、《豳风》有中和之美。而政治昏暗之世,如周厉王、周幽王时代,文学艺术也随着呈现哀伤怨怒的风格,所以出现《板》、《荡》这种愤怒指斥统治者昏暴的作品。《诗·大雅·板》序:“《板》,凡伯刺厉王也。”又《荡》序:“《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周朝自平王东迁,政治越发微弱,所以有《黍离》这种悲哀忧愤之作。《王风·黍离》序云:“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其诗沉痛浃骨,一唱三叹,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
中国古代批评家从历代的文学发展情况来说明政治兴衰、社会治乱与文学风格的关系,却很少从理论上阐述这种关系。清初批评家汪琬试图解释这种关系,他在《唐诗正序》中说:
当其盛也,人主励精于上,宰臣百执趋事尽言于下,政清刑简,人气和平。故其发之于诗率皆冲融而尔雅。读者以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也。及其既衰,在朝则朋党之相讦,在野则戎马之交讧,政烦刑苛,人气愁苦。故其所发又皆哀思促节为多,最下则浮且靡矣。中间虽有贤者,亦尝博大其学,掀决其气,以求篇什之昌,而讫不能骤复乎古。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也。是故正变之所形,国家之治乱系焉。人才之消长,风俗之污隆系焉。
汪琬认为文学风格决定于“人气”,即人的感情、情绪、心态,而“人气”又是由国家治乱所决定的。文学风格是在时代治乱的影响下不自觉而形成的,而且这种形成也是难以抗御的。
变风、变雅之说也是古代时代风格理论中重要的部分。正变之说最早见于《诗大序》。《诗大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郑玄《诗谱序》有更为具体的论述:
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
所谓变风、变雅是衰世之音、乱世之音,产生于王道衰、纪纲绝之时代。郑玄认为,变风变雅产生于西周中衰以后。后人对此划分颇有异议,如被当作正风、正雅的《周南》、《召南》并不都作于周初,而且其中也有反映“礼义废、政教失”的内容。但是从总体上看,西周前期和西周后期至东周这两个时期诗歌的精神风貌是不同的,批评与讽刺现实的确是后一时期作品的重要特色。这种诗歌的正变理论,深刻地揭示了社会政治对诗歌内容、风格的巨大影响,包含着诗歌是社会现实生活反映的合理观点。
从政治上看,乱世当然不能与治世、盛世相比,但从认识与审美的角度看,乱世之音、亡国之音与治世之音同样有价值。孔子在整理《诗三百》时,保存了许多变风、变雅之作,可见他欣赏这一类作品。文学史上许多优秀的作品产生于动乱的时代。刘勰指出建安文学“雅好慷慨”,“梗概多气”的风格特征,是因为“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社会原因所形成的。汉末,献帝遭乱离迁徙,建安时代,曹操集团平定北方,乱世中有统一天下之志,所以文人们志深笔长,有建功立业之壮志;同时动乱的现实,又令人慷慨悲凉,反映到文学作品便形成了刚健慷慨的建安风骨。
清代黄宗羲对“正变”有特别的论述:
《风》自《周南》、《召南》、《雅》自《鹿鸣》、《文王》之属以及三《颂》,谓之正经;懿王、夷王而下,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此说诗者之言也。而季札听诗,论其得失,未尝及变。孔子教小子以可群可怨,亦未尝及变。然则正变云者,亦言其时耳,初不关于作诗者之有优劣也……向令《风》、《雅》而不变,则诗之为道,狭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动鬼神乎?是故汉之后,魏、晋为盛;唐自天宝而后,李、杜始出;宋之亡也,其诗又盛;无他,时为之也。
他认为乱世或亡国的时代,文章往往兴盛。“夫文章,天地之元气也。元气之在平时,昆仑旁薄,和声顺气,发自廊庙,而鬯浃于幽遐,无所见奇;逮夫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坌愤激讦,而后至文生焉。”社会变化越激烈,“元气”就越充沛,文学也越兴盛。这就是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了。黄宗羲的说法不免有点偏颇,不过许多伟大的作家和作品产生于动乱的时代,却是一个事实。这是因为在乱世中一切社会矛盾都暴露无遗,给作家提供了现实的材料。在乱离之中,作家对生活与人生的体验更为深刻全面,视野更为开阔,感情更为丰富。而且由于动乱,统治者失去对思想的统治,文人的思想也更为大胆开放。这一切都有利于创作。更何况,从审美的角度看:“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故黄宗羲认为变风变雅更能“感天地而动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