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妙峰山杂记

《妙峰山进香专号》，原意不过出两三期就完事，不意竟拖延到六期，由5月做到8月，再过几天秋香又要上市了。现在写成此文，作一个结束。从下月起，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要出周刊了，所有继续得来的材料都将在周刊上发表；读者诸君如有讨论和投稿，都请寄到北大研究所为感。（周刊中风俗一部分材料，由孙伏园先生主编，件寄京报馆也可以。）

我们这一次游妙峰山，除了香会材料之外，还得到一点零星的东西。

我们从海淀雇人力车到北安河（从北安河以上都是山路，车道至此而止）。过了金山口，第一个村庄是西北旺，属宛平县的。第二个是太舟坞（坞，亦书作雾或务），村前有一道沟，沟南属宛平，沟北属昌平。这个沟实在是个车道。

我们在村中小茶馆里暂息。有一个茶桌上，围着几个娘儿们，正从妙峰走下来。我们听他们谈话，知道里边有一位闺女，是向来不出门，这次竟徒步往来，走得如此之远，因此旁边几位老婆子都诧叹她确能得到神灵的保佑。

有一位老人讲给我们听：“‘南有峨眉山，北有画眉山’，这是一句古话。画眉山下有个黑龙潭，慈禧太后喝潭水，觉得这水味和玉泉相同，所以把这山封了。”太舟坞到画眉山很近，我们便去游览一过，知道这个山是明朝时已经封了。

过了黑龙潭，是白家疃。但那边的人念作“ㄅㄜㄊㄞㄦ”，把“家”字吞没了。因念韩家潭念作“ㄏㄢㄊㄢㄦ”正与此同例。

从此过去，到石窝村，经温泉村，到北安河。那里有长明寺茶棚和长明客栈。我们进了客栈，问询轿价。他们说，在初一二间，每乘轿只需二元二毛；到初六七间，来的人多了，便须三元二毛了。我们问他们“一送”怎么办，他们说一送和来回同价，因为回来的空轿并不比坐人的轿轻便多少。我们嫌太贵，没有坐。其实说来，从北安河到妙峰顶有三十二里，来回便六十四里，每乘轿由四人抬，每里每人的酬资不过一分二厘半，真算不得贵呢。

过了北安河，步行上金山（即旸台山），第一个茶棚是响福观。这里离北安河四里。他们说“八里一茶棚”，实在并不是一定的。沿路有妇女席地坐着，用麦秆编制花圈花篮诸物出售。茶棚中每到一香客，就替他敲磬子赞礼，所以山中常听到磬声。我们进去时，他们竟不敲，可见我们的面目终究不像个香客。

路中常有乞丐，不讨上山人，单讨下山人。他们的乞辞是：“老爷（或太太）虔诚喽，带福回家喽！”“带福回家”是祝词，“虔诚”等于“可怜，可怜吧”。但香客相见，也说“您虔诚”！这虔诚的意思就等于说“您好呵”了。有时几个香客正在道中走着，后面来了一乘轿子，他们要香客让路，也嚷“香客，您虔诚”！这虔诚的意思又变为“借光”了。寄语编纂字典的人们，你们应当在“虔诚”字下，注明妙峰山香市的言语中有这三种用法。

响福观上去是朝阳院茶棚；对着的金山庵，就是金仙汽水公司所在。再上去是玉仙台茶棚，又名瓜打石。从此，路益直益仄，都是在无路中硬凿出的路，茶棚也无从搭起，更没有歇足的地方了。听香客们说，这地唤做“三瞪眼”，因为路太难走了，眼睛要瞪上三瞪呢。行十余里到庙儿洼。

庙儿洼在金山顶，有一所破庙，却没有茶棚。听人说，这几年大家穷了，承办这里茶棚的香会担负不起这笔费用了，所以今年是停施粥茶了。这真是可以忧虑的事情。从北安河到玉仙台十六里有四个茶棚，从玉仙台到涧沟（妙峰南麓）亦十六里，路最难走，而中间竟没有一个茶棚，这不是使香客太辛苦了吗？呜呼，妙峰山之香市其衰矣！

在山顶据石小憩，虽没有粥茶，却有几副小买卖的担子。我们买了些糖菜，又吃了几碗豆腐羹。见有一人上山，三步一拜，因此走得非常慢。这时已下午6点，恐怕他到涧沟时在半夜了。

自庙儿洼西路下山，一路杏花满山，比苏州邓尉山的梅花更要茂盛。杏花丛中又间以白杨，风来时萧萧作响。杏树下又有许多未发青的玫瑰，矮小的枝干很整齐的排列着。我们欣赏风景，因此走得愈缓了。到涧沟时，已近9点。

我们一路从微黯的煤油灯的道上摸到了涧沟，忽然间得到了一个异样的刺戟。涧沟灯光既多，又有一个高二三丈的木杆，上面挂着二尺见方的八个大灯，每一个灯上写一个大字，是“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我的心竟给这个灯杆吸住了，只觉得神灵的伟大而庄严的仪态是应当崇拜的。

我们在这时都犯着饥渴了，想到茶棚里喝一碗粥。但要去喝粥似乎不应当不到神前叩头，因此相约去叩了。回转身来，取凉着的粥就喝，一喝就喝了三碗。听棚中司仪员唱道：“先参驾，大家坐落再喝粥（有时喝茶）；老少都来喝，带着福儿回家！”

从涧沟上山（妙峰），路也很难走，灯光又甚微，只得买了火把上去。碰见了一组右安门来的女香客，她们没有火，就沾了我们的光走了。她们问我们是不是进香的，我们说是，她们露出诧异的样子，似乎因为我们数人手中没有捧一炷香，她们却打得大包裹呢。

走了八里，到“莲花金顶”（妙峰的正名）的灵感宫（娘娘庙的正名）。那里耀眼的是汽油灯，摩肩的是人，迷眼的是香烟，扑鼻的是烟香，塞耳的是钟磬鼓乐之声，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不知到了什么世界里来了。在这一个世界里，是神秘得可爱，真挚得可爱，快乐得可爱，男女老少活泼得可爱。

娘娘庙的正殿上供着三尊圣母：中间是“天仙圣母碧霞元君”，左边是“眼光圣母明月元君”，右边是“子孙圣母广嗣元君”，颇与佛殿上三世佛，三清殿上三天尊相像。

但香会单子上写眼光子孙两圣母的很少，而除“天仙圣母懿前”之外，尚有“玉皇上帝御前”、“东岳大帝御前”、“关圣大帝驾前”、“应化天尊驾前”、“玄坛赵元帅”等等。玉皇殿在涧沟南姚家岭上，是很小的三间屋子。东岳大帝殿在回香亭，关帝殿在涧沟松棚行宫，其余不知在哪里。

回香亭在娘娘庙的西首，里面也有一个茶棚。正殿为东岳大帝，配殿为“速报”和“现报”。这使我想起朝阳门外东岳庙中这两司的香火情形来了。又有二配的：1．科神殿，2．鲁班，仓神，火神，库神，财神殿。正殿两壁悬着十殿阎王的画幅。

娘娘庙门上有一匾，是“普照五洲”。门口有一旗，是“天仙圣母碧霞宏德元君”。门内建着一个丈余长的高幡，写着“京西北金顶妙峰山（以上小字）天仙圣母有求必应（以上大字）”。殿前有慈禧太后写的“功侔富媪”一匾。殿柱上贴着“长春曹荫堂年例呈献衬供一堂”，可见妙峰山的信徒是吉林也有的。

在回香亭与娘娘庙之间有一个喜神殿，我们瞧不出供的神是谁。问茶棚中人，说是纣王。门外有一匾，是北京梨园全体送的。我们在那边歇息时，听他们唱道：“带福回家，吉祥语。先参驾，落了座儿再喝粥。”

回香亭是张勋夫人重修的。去年游三家店，见工人正在修路，他们说：“曹总统的太太捐一万元，要造马路，通汽车到妙峰山呢。”自从曹锟幽禁以来，不知道此事怎么样了。这天（初九日）在山上，听得张作霖的如夫人也来了，但我们没瞧见，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仪仗，还是全和普通香客一样的。听说西北旺一带，镇威军雇工修马路即为此事。

茶棚中人对我们说：“今年的香市是特别衰败，为的是冯玉祥的军队要来抢掠，吓得许多人不敢来了。”但我看着庙儿洼的停止施茶，恐怕理由没有这样的单纯吧。可惜冯玉祥是奉基督教的，不然，何妨请他的太太们也来进香修庙，消释他们的疑虑呢。

我们的同乡来进香的，除了窑子之外，极不易见。有一个江浙口音的闺秀，穿了黄衫黄裙黄鞋，挂着黄布袋，乘着肩舆而来。她非常诚心，进了庙门，有一个石槽中满积着秽水，秽的发黑了，她先在槽内洗了手，再去点香。我看了，除了感到神力无边之外再没有别的感想，因此再想起了太舟坞村前所见的向不出门而这回竟从高峰峻岩上往来七八十里的闺女。

在庙中看烧香，见有三步一拜而来的，也有一步一拜而来的。我们从北京来，一步不停地走，也须走上一天，他们要走多少天呢？在许多会单之中，见有特别的一纸，写着“双臂提炉，十年愿海，挂匾了愿”，下写“西便门内费景瑞参拜”。这是提臂炉来的，更难能了。

庙僧对于香客，纯任自由，一点没有干系，除了投住他们的客堂。香会进香，自己雇了吹手去，在他们行礼时奏乐。这种乐声与丧事人家的乐声是一样的，听了使人兴起悲壮而严重的情感。会众进香时，也有燃爆竹的，在山中听之，宛如炮声。又有燃鞭炮的。

香客有挂小木牌于衣襟上的，往往挂至十余方，这是寄香。

娘娘正殿的右首有小间一，供王三奶奶。青布衫裤，喜鹊窠的发髻，完全是一个老妈子的形状。据人说，这是天津人，确是做老妈子的，因修行而成神。这里边一定有一件很大的故事，所以会得从天津传到北京。但北京人的崇拜的程度究不及天津人；所以天津人在会单上必以王三奶奶与天仙圣母并举，而北京的会单上便没有。

门内左首，有一个小若龛子的三教堂，供的是一僧一道一官，算做儒释道三教的象征。天仙圣母真阔气，三教都寄在她的宇下了。

正殿的两配殿为广生殿和财神殿，使我想起了朝阳门外东岳庙中香火特盛的广嗣神殿和阜财神殿，觉得这两神真是最切人生的，无论那一个大神必请了这两位配享，才可把自己的香火站稳了。

在店子港与茶棚中人谈话，可记得的很多。他说，烧香的人以北京，京西，天津人为最多，但多半是“苦烧香”。香客住在茶棚里，肯给多少就给多少，不给钱也可以。妙峰一带的出产，有玫瑰花，苦杏核，山楂，略有小米。玫瑰约卖四毫一斤。别的东西都没有，买东西要到北安河。因此物价都比北京贵。不知为什么，此地地气特别冷，山谷里到四月还有冻瀑，杏树也挨到香市才开花呢。香路有五道，中道大觉寺现在没有多少人走，一天来往的只有十余人。中北道北安河人最多。北道沙河来的会少，但后山街（在妙峰北四十余里）上有一个万人老会是极盛的。

我们到涧沟吃饭。饭馆分荤素两种。都是支布帐，铺地席的，桌子就是炕几。我们进的是素馆，席地而坐，颇有新意味。听他们说，今年生意不好，所以到十三日就要收了。对面的茶棚却已经收去了。我们进会时，恰巧打拳的如意老会来进香，他们要到松棚行宫里演武后才上山，因此我们吃完了就跟着去。

松棚行宫内祀协天大帝，即关帝，故俗称老爷庙。如意老会会众们到了，先在庙中参拜，后在庙内广场上试身手，也算是娱神的意思。当下看客聚了一院子，满头载福的巡警也来看热闹。他们上场了，先演枪，再演棍，再演刀；先单身演，然后两人合打。因为这是不拿钱的，所以比了拿钱的更加出力好看。

我们正在看比武时，松棚茶棚的主者林君看我们装束特异，屡次邀我们去喝茶，情不可却，只得到内堂坐了。他们既煮了香茗，又命厨子备点心请我们吃。说是点心，其实是很好一顿饭：十六个冷碟子，五个菜，两道面点，说是西四牌楼白肉馆的烹饪呢。我们很觉得过意不去，但又拿不出多少钱来，只给予他们两元钱。他们起先不受，后来受了，拿了一张红纸来，请我们写上姓名，说收棚焚表时要把我们姓名粘在表上，通告神灵，祝祷我们的吉利咧。

我们上山时，看见下山的轿都是倒抬的，不由得一齐想起了“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的句子，虽然大家不记得是那一人的诗。这次下山，我不幸曲了左腿的筋，很不能走路，只得雇轿。但乍坐在一个绳捆破板的椅子中，杠子太长，坐椅很颤，下望层峦深壑，不由得脚软起来。轿下抢风岭，他们并不倒抬，仿佛要把我这个人从椅子里直倒出来似的，我的心又禁不住突突地跳起来了。此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怨地心为什么有吸力。但这时正在极窄的石壁之下，要把轿子掉一个方向是做不到的。我喊轿夫道：“你们停下吧，我自己走吧！”但他们不肯听，只说“没有事”。我没有办法，只得紧紧地握住了杠子，闭了眼，听他们走去。后来到了孟尝岭，地方宽了一点，才掉了转来倒抬了。

孟尝岭云聚寺是一个破庙，里面有一个茶棚。由此至樱桃沟，路极难走，但风景极好。樱桃沟的饭铺子搭在清冽活泼的泉水旁边。我们坐下吃了些粥点，泉声和泉色早已把我的胸中的烦恶涤除得干净了。往东是药王殿，我们没有去。由此经南庄，桃园，而至大水泉，再息。因为我们六点许即下山，所以走了一半路还只有九点五十分。茶棚中供的是观音大士，棚的四面挂满了二十八宿及十二生肖画像。（画像各棚中均有之，但数目似有多少。）

由此至望山和十八盘。十八盘的岭上有一砖门，上镌“孟尝岭云聚寺”一额。云聚寺离此二十里，刻在这里算什么呢？过去不多路，就是西北涧茶棚。棚柱悬绣联云“茶棚提灯，申刻敬送”，“各堂贵会，概不诚献”。提灯是这一个茶棚（提灯乐善诚献粥茶圣会）的特务，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概不诚献”，同于其他茶棚的“不迎不送，不参不拜”的布告。其实茶棚里的事情无非是迎送参拜，而他们所以这样说，为的是香会人多，恐有不周到之处，启人责备，所以先假作挡驾。这和为了收礼而派出讣来，上面却写“鼎惠恳辞”很有些相像。（这件事当时曹询得他们的解释，现在记忆不详了，未知所言有误否？）我们的轿子到了浑河，上渡船。渡船有二，一是普通卖钱的，一是龙泉雾村捐给香客们乘坐的。我们头上戴着红花，所以轿夫更把我们送到香客的船去。

渡了三次浑河，就到三家店。我们在茶馆里落了座，等步行的同伴还不来，便向轿夫打听各路的重要站口和里数。他们说的如下：

北道——妙峰——（四里）——苇子港——（四）——磕头岭——（四）——大峰口——（四）——花儿洞——（三）——双龙岭——（三）——磨石河——（四）——双水泉——（一）——车营——（三）——聂家庄——（二五）——沙河，共五十五里。

中北道——妙峰——（八）——涧沟——（八）——庙儿洼——（八）——瓜打石——（八）——金仙庵——（一）——朝阳院——（三）——响福观——（四）——北安河，共四十里。

中道——妙峰——（八）——涧沟——（八）——罗布地——（四）——上平台——（四）——塞儿峪——（八）——大觉寺——（三）——北安河，共三十五里。

北安河至西直门——北安河——（八）——温泉——（六）——杨家庄——（四）——冷泉——（十）——红山口——（三）——安河桥——（八）——海淀——（十二）——西直门，共五十一里。

南道——妙峰——（八）——涧沟——（十二）——樱桃沟——（二）——南庄——（二）——桃园——（五）——大水泉——（五）——西北涧——（二）——陈家庄——（六）——攒子沟——（四）——琉璃渠——（二）——三家店，共四十八里。

三家店至香山——三家店——（五）——五里陀——（二）——高井——（五）——磨石口——（八）——黄村——（五）——夏庄——（三）——嘉庆寺——（二）——杏山口（四）——魏家村——（六）——门头村——（三）——红山口——蓝旗营……—共约五十里。

可惜我们没有明细的地图可以依据，我们无法画成一幅“妙峰山进香地图。”

归来之后，又听得一句关于妙峰山的歇后语：“妙峰山的娘娘，照远不照近。”又听得妙峰山有跳沟的事，凡是诚心求一件事的，竟从山上跳下沟涧去，以表示自己的决心，如此，可以得到神灵的保祜，他会命鬼使神差送回家，不受丝毫的伤损。但是若与上句话联合起来看，还是留心着自己的籍贯，提防这位娘娘的忍心不照近，听你活活的跌死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