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庙游记

我近年来为了古史的研究，觉得同时有研究神话的必要。其一，古史的本身本来是神话，至少可以说它是带着神话性的，所以必得先了解了神话的意义，然后可以了解古史的意义。其二，古代的史书与神话本是一物，后来渐渐的分开来了；分开之后，神话依然发展，它的深入人心始终和古人的古史观念一样，不过因为不见采于史书，仿佛像衰歇似的；我们要了解古代神话的去处，要了解现代神话的由来，应当对于古今的神话为一贯的研究。

我们要研究古代的神话，有史书、笔记、图画、铭刻等等供给材料，要研究现代的神话，有庙宇、塑像、神祇、阳阴生、星相家、烧香人等等供给材料。我对于研究神话的兴趣是发生得很早的，当我七八岁时，我的祖父就把新年中悬挂的“神轴”上的神道解释给我听，所以我现在对于神道的印象中，还留着神轴的形式。这神轴上，很庄严的玉皇大帝坐在第一级，旁边立着男的日神，女的月神。很慈祥的观音菩萨是第二级，旁边站着很活泼的善财和龙女。黑脸的孔圣人是第三级，旁边很清俊的颜渊捧着书立着。第四级中的人可多了：有穿树叶衣服的盘古，有温雅的文昌帝君，有红脸的关老爷，有捧刀的周仓，有风流旖旎的八仙，又有很可厌的柳树精在八仙中混着。第五级为摇鹅毛扇的诸葛亮，捧元宝的五路财神。第六级为执令旗的姜太公，弄刀使枪的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伴着黑虎的赵玄坛。第七级为歪了头的申公豹，踏着风火轮的哪吒太子，捧着蟾蜍盘笑嘻嘻的和合，瞋目怒发的四金刚。第八级中是神职最小的了：有老惫的土地公公，有呆坐在井栏上的井泉童子，有替人管家务的灶君。以上所说，因为纯恃记忆，恐不免有许多错误（如神的阶级应当和官的阶级一样，分为九等，但这里我只想出八等来），但大概是不错的。这个神轴的印象在我的脑子里，确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东西。那时候听祖父的讲说，似乎觉得天地间的布置非常完美：各种的性格都有，各种的才具都有，各种的面貌也都有，使我对于宇宙的想象有丰富的愉快。后来年纪大了些，知道这些神名和神迹多半是靠不住的，我们不值得去理会，所以对它渐渐的轻蔑下来。到近来，它的价值我知道了，颇觉得有重新理会的价值了，但又牵于一切的事务，深深感受到时间缺乏的痛苦，只虚存此愿而已。

从上面的一节话看，我们要对于近代人心目中的神话，作一个粗浅的历史解释，是很容易的。我们且把这些神道分作几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国古代原有的神，如玉皇（即上帝）、日神、月神，以至最末了的土地和灶君。第二部分，是真的人，他们有赫赫的功业和德行，只因为民众的崇拜过度，遂把他们神话化了，如姜太公、孔圣人、关老爷、诸葛亮。第三部分，是本国中边远的民族传进来的，如盘古（这一部分想来还多，只是我们不知道）。第四部分，是随了佛教而传进来的，如观音菩萨、哪吒太子、四金刚。第五部分，是本国后起的神，如赵玄坛、和合、申公豹、八仙。我们若能做一番详细的考查，一一寻出他们的出处，再排出他们的先后，真是非常的有趣，真不知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古人的古史观念到怎样的程度。

道教的经典我现在尚未能看，只是从苏州的玄妙观、北京的东岳庙领略一个道教的大意。这两个地方都是神道的总汇处。现在先说玄妙观。玄妙观在苏州城的中心，是宋朝时造的，占有很大的地方，有两个大殿，许多庙宇。前面的大殿是三清殿，石筑的露台拥着七楹的高殿，大有太和殿的气概。后边是弥罗宝阁，现在烧了，记得幼时去过，看见七楼七底之中塑着无数的神像。大殿的东边，是东岳殿、火神殿、财神殿、三官殿、祖师殿、机房殿、斗姆宫。大殿的西边是雷祖殿。大殿的后边是蓑衣真人殿、李祖师殿，和方丈。这许多殿的里边，还有无数小殿，总一个玄妙观计算，房屋当不在三千间以下。我每走过这地，总觉得这是一个宗教史的宝藏，它正候着我们去发掘和研究；只是我太不能干，又没有空闲，又没有同志，这个宝藏只是空空地鼓动我的歆羡之心！

北京的东岳庙的规模固然不能及玄妙观大，但至少可以说是北京人的迷信的总汇，他们的生活上无论起了何种的不安，或生了何种的要求，都可以到东岳庙里去请求解决。我自从在《歌谣》周刊上发表了《东岳庙的七十二司》一文之后，总想再到朝阳门外去看一次，做较精密的调查。阴历四月二十八日，是神仙生日，沈兼士先生说那天东岳庙有庙会，庙会日子是各殿洞开的，我就和我的同事胡文玉、刘澄清二先生前往参观。哪知一到庙门口，依然冷清清的，这天并没有庙会，我们就把殿宇的匾额抄了出来，画成两个草图。于是我知道七十二司的数目是错的，应当是七十六司。于是我可以修正上一次的分类了：

甲 人事：

正直 忠孝 修功德 子孙 长寿 积财

悯众 施药 放生 官职 曹吏 看经

斋僧道 僧道 三月长斋 较量 阴谋

欺昧 举意 行汙 杀生 堕胎落子 词状

宿业疾病 苦楚 黄病 枉死 忤逆 贼盗

掠剩财物 毒药

乙 自然界：

胎生 卵生 湿生 化生 畜生 飞禽 水府

水族

丙 神怪：

风伯 城隍 土地 真官土地 门神 山神

山林鬼神 无主孤魂 魍魉 精怪

丁 阴司：

行雨地分 地狱 所生贵贱 注生贵贱 生死

十五种善生 十五种恶死 勾生死 催行 引路

促寿 索命 行瘟疫 见报 速报 恶报 善报

生死勾押推勘 取人 还魂 追取罪人照证

增延福寿 注福 都察 推勘 磨勘 都签押

这四个类是我们勉强分的，在他们的意想中决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以为鬼、神、人、物应当分开，但他们必然以为宇宙是浑然的一体，不能分的。我们以为分类应当立了一个纲领，再事支分缕析，但他们哪能懂得这个！所以用我们的眼光去批评他们，他们的罅隙就显著得可笑了。人事中，“婚姻”和“行旅”是何等的大事，但他们却没有。自然界中，“五谷”和“树木”是何等的需要，但他们也没有。既然有了“三月长斋”，何以没有“终身长斋”？既然有了“胎生”、“卵生”，何以又有“畜生”、“飞禽”?“山神”之与“山林鬼神”，“土地”之与“真官土地”有什么的区别？最可笑的，既有“所生贵贱”，又有“注生贵贱”，难道所生贵贱司中是没有注册的吗？死的一方面，似乎重叠的太多了：有“促寿”，有“取人”，有“催行”，有“引路”，有“生死”，有“十五种恶死”，有“勾生死”，有“生死勾押推勘”，不知它们的权限是怎样分法？至于生只有“十五种善生”而无“十五种恶生”，死只有“十五种恶死”而无“十五种善死”，不知他们又作如何解释？总结一语，这七十六司乃是人类贪生恶死的心理的表现，可怜它表现得太卑怯了！

各司门口均钉有木牌，说明大意。别的来不及抄，只抄得善生恶死的说明，今转录于下。

甲 十五种善生：

1．所生之处常逢善王

2．常生善国

3．常值好时

4．常逢好友

5．身报常得具足

6．道心纯熟

7．不犯禁戒

8．所有眷属恩义和顺

9．资具财食常得丰足

10．恒得他人恭敬扶接

11．所有财宝无他劫夺

12．意欲所求皆悉成遂

13．龙天善神恒常拥卫

14．所生之处见佛闻法

15．所闻正法悟甚深义

乙 十五种恶死：

1．饥恶困苦死

2．枷禁杖楚死

3．冤家仇对死

4．军阵相杀死

5．虎狼恶兽残害死

6．毒蛇蚖蝎所中死

7．水火焚漂死

8．毒药所中死

9．蛊毒害死

10．狂乱失念死

11．山树崖岸坠落死

12．恶人厌魅死

13．邪神恶鬼得便死

14．恶病缠身死

15．非分自害死

这种对于生死的态度，只有贪婪和卑怯，把愚人的要求写得很清楚了。

我上一次的文中，疑阜财神殿和广嗣宝殿原是财帛司和子孙司升上去的，现在知道不然，两庑原有积财司与子孙司，这或者是因为两司的香火盛，所以特别造这两司以应需要，而原来的司并不撤销。这两个殿里，匾额非常的多，只因殿门锁着，未得点数。其余七十六司的匾额数目如下：

1．官职——69

2．长寿——25

3．增延福寿——21

4．宿业疾病——19

5．曹吏——5

6．积财——4

7．还魂——3

8．放生——3

9．子孙——1

匾额最多的两个司是“见报”和“速报”。别的司都敞着，只有这两司是闭门加锁。我们把两司门外的匾额数着，见报司已有十五方，速报司已有十七方。这可见里面匾额之多了。我们问看守的人：“到这两司烧香的，为的是什么？”他说：“凡有失掉财物的人，或是被人冤屈的人，都到见报司烧香。若要报的快一点，就加烧速报司的香。”我们笑道：“烧见报司的香是寄平常信，加烧速报司的香是在平信邮资之外加贴邮票寄快信。只是见报司的司官，他必然因为另有速报司，不肯把他的公事快办了！”

每一司的门口都有一个铁制的香炉，但不全是同时代所制造的。铸得最多的人是明神宗的母亲，上面刻着：“大明圣母慈圣皇太后李圣诚造，万历岁次已酉孟夏吉日，慈宁宫管事提督太监王臣呈奏。”又有“万历甲寅，信女成国夫人朱明常氏喜舍”的炉子。

我们把七十六司游了一周，时间已不早了，即到各处匆匆地走一遭。里边值得注意的，有玉皇阁底下的娘娘殿，寝宫东面的正一殿，及西院的月下老人祠。娘娘殿中有九位娘娘，有的是送子的，有的是管痘花的。惜门锁着，否则可以看看他们对于妇人的观念的全部。正一殿中居中的是张天师，天师的左边是大成至圣（孔子），天师的右边是药王，这也不知有何意义。月下老人祠是很小的一间屋子，但挂了四十余方的匾额，已不能再加挂了。上边的联语，依然是西湖上的“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这一次所得，大略是如此。所有不详细的地方，且等着将来的“三探”罢。

1924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