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卜楞一瞥
我这会刚从西北到云南。一年以来,我接受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的嘱托,到西北考察教育,到的地方是甘肃省的西南部和青海省东部,这些地方都是回民和番民居住的区域。近几天的报纸上常提起拉卜楞一百零八寺慰劳团向前敌将士献旗的新闻,想来读者都记得。拉卜楞是我今年到过的地方,那边交通很不便,汽车去不了,到过的必然不多。现在就趁这机会,把那边情形讲一讲。
青海、西康、甘肃的西南部、四川的西北部等处,原来居住的人民,普通都叫做“番子”,也叫做“西番”,民国以来唤作“藏民”。这“番”字用得太滥了,一提起这名词,人家就想到生番野番,以为是没有开化的部落。其实不然,这一带的人本来叫做“羌人”,羌人同中原发生关系最早。《诗经》上说:“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可见当三千五百年前,羌人已常到东方的商朝来贡献;后来周武王伐纣,《尚书》上说他带的军队中就有羌人。周和羌的关系还不止此,周朝姓姬,他们娶的媳妇多数姓姜,姜姓之国以齐为最大,周和齐世为甥舅。世俗称齐国的第一世君主为姜太公,这姜和羌就是一种人。我们看商朝的甲骨文字里有虎方、马方、人方、羊方等国名,可知中国古代部落也有图腾的制度。姜和羌字都从“羊”,他们是用羊作图腾的,因此称种为羌,称姓为姜。只此一端,就知道现在汉人里面必然含有很多的羌人血统。但他们虽有一部分迁到中原,而大部分尚留住西隅,保持他们原来的风俗习惯。后来吐蕃在西藏建国,把甘、青、川、康一带包在他们的疆域里。羌人虽不与吐蕃同种,但已做了吐蕃国人,就被汉人称为“番子”。所以番子的“番”就是吐蕃的“蕃”,并不曾含有褒贬的意义。后来又因西藏佛教兴盛,从西南传播到西北,“番子”一生下来就成了喇嘛教徒,他们的生活全为西藏所同化,所以到现在称为“藏民”是名副其实的了。
他们既是藏民,他们的政治就和西藏一样,一个大寺院管辖许多小寺院,一个寺院管辖许多土地和人民。所以到那边去,问问他们籍贯属于哪省哪县,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个寺院。他们纳税、告状、服兵役都受着寺院的支配。寺院管辖的区域和省县的区域不同,所以容易闹出纠纷。例如拉卜楞寺在甘肃夏河县,但拉卜楞寺的教权范围远比夏河县大。我们这几天从报纸上知道这寺管辖着一百零八寺,试把这些寺的所在地分析起来,那么,在甘肃的有六十六个,在青海的有七个,在四川的有十一个,在西康的有十个,在西藏的有五个,在内蒙的有七个,在北平的有一个,在山西五台山的有一个,可见拉卜楞寺的教权达到半个中国,远出夏河县之上。可是奇怪,在夏河县里就有几个寺是属于青海隆务寺管辖的,拉卜楞寺的势力反而达不到。因为这样,拉卜楞寺的肘腋之下就有别方面的势力存在,给它许多不方便,弄得拉卜楞寺和隆务寺大家不舒服。元朝的后裔黄河南部亲王住在拉卜楞,本是拉卜楞寺的护法,近来因为人事关系,到青海去做了同仁同德两县的保安司令,就成了隆务寺的保护者了。至于县政府呢,那是太可怜了。在地图上看,夏河县管辖的区域非常大,几乎可以分成十个县。但县长势力所及,只有经商的汉民回民所处的几条街,凡是番民居住的地方他都管不着,实际上他的权力还抵不上内地的一个区长。
在青海的东部和甘肃的西南部有两个大寺,那是拉萨以外少有的大寺。一个是西宁的塔尔寺,是宗教革命者变红教为黄教的宗喀巴的出生地,是喇嘛教的圣地,它的地位高于拉萨,所以进香的蒙藏人民极多。他们进香的时候把家中全部财产带去,贡献给寺内。待还家时没有钱了,就一路讨饭回去。我到西宁时,听人说塔尔寺的财产可以还清中国的国债,这句话固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看他们所制的屋瓦、佛像、佛塔(放活佛的骨灰的)和许多供养陈设的物品都用金或鎏金,到这地方时仿佛进了黄金世界似的,就可见得他们富有的程度。这寺的喇嘛现有四千人,大多享着很优厚的生活。一个就是拉卜楞寺,这寺的富丽虽不及塔尔寺,但建筑的宏大而整齐却在塔尔寺之上。塔尔寺在一个小山上,房屋没有统一的结构;拉卜楞寺则在一个盆地上,四面是山,中间很匀称的分配着金瓦和琉璃瓦的高伟建筑,土人称这形势为“金盆养鱼”,好像各色金鱼浮在一个盆里似的,非常好看。论起全寺之大,足足抵得一个昆明城;一个大经堂,宽广二百余间,比了北平的太和殿还大;一个大厨房,有三个大镬子,里面可以煮四条牛,这是预备人家施斋用的;此外,有五个大仓,所谓“仓”就是我们大学的学院;有十八个大囊谦,所谓“囊谦”,就是佛爷(转世的大喇嘛)静修和办公的地方,也就等于独立的一个寺。在拉卜楞寺里,有一个大活佛,就是嘉木样;有十八个活佛,就是十八囊谦的住持,也就是嘉木样第一世的大弟子的转世者;有五百余个小活佛,就是有学问和道行的喇嘛的转世者;还有三千多僧众;所以僧房总在一万间以上。金光灿烂,行列整齐,比了北平的皇宫还要庄严美丽。
这个寺院是康熙四十八年(公历1709)创建的,主持的活佛就是嘉木样第一世。他是拉卜楞附近的人,少年时就到拉萨和印度研究佛学,一生著书四十余种,是一个极渊博的学者。因为他学问好,有号召的能力,所以二百余年来拉卜楞寺就成了佛学的重心,各处研究佛经的喇嘛非到拉卜楞住上几年不可。在这寺里西藏人也有,蒙古人也有,朝鲜人也有,汉人也有,拉卜楞话就成了西藏的官话。寺中有伟大的图书馆,又有从前黄河南部亲王捐赠的一所王府,作为书籍版片的储藏室。我们初见这几十间屋子的版片,因为不识藏文,心想这一定是翻刻的佛经;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都是本寺喇嘛的著作,这真把我们吓了一跳,晓得他们不单会念经,还会做切实的研究功夫。后来碰到一位四川喇嘛,和他细谈,又知道拉卜楞寺三千七百喇嘛中,有一千多个是有高深学问的。他们用全副精神作研究,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全是工作的时间。他们著作都在四五十岁之后,那时学问已成熟,根底已打好,所以写出的书决不致粗制滥造。他们的五个仓,各有专门,有研究显教的,有研究密宗的,有研究医药的,有研究天文历法的,有研究论理学的。他们常常为了一个问题,集合僧众,开几天讨论会,必把这个问题辩论得水落石出而后已。这种研究精神真使我们佩服,只可惜他们还不曾用了这种精神注意到现实的问题上。
番民既是政教合一,所以他们的政治组织和内地不同。他们有地方会议,由各村庄选出代表和活佛的代表共同组织,解决一切民事和刑事的案件;解决不了时,可以向“泥仓”(地方司法机关)上诉。又有寺院会议,解决寺院内的事务和“泥仓”所不能解决的事件。又有佛前会议,解决僧官的事件。又有这三个会议的联席会议,是一个最高的机关,有决定立法、行政、司法的最高的威权,凡前面三个会议所不能解决的事件都归它解决。说到僧官,也有好几种。大活佛等于总统,他的下面是一位“香错”,管理全寺事务,等于行政部长;一位“吉哇”,管理出纳,等于财政院长;有一位“列里哇”,管理兵务民事,等于军政部长兼内政部长;还有两位正副“辖阿”,管理僧人和僧官,等于监察院长;还有一位“更差不”,代表活佛对外交涉,等于外交部长。这是拉卜楞寺的组织;其他较小的寺,当然没有这许多名目。
拉卜楞是番民的文化中心,但因僧人多了,住户也多了,汉民回民来做生意的也多了,所以又成了一个商业中心。据税局的估计,每年可销牛羊皮二十五万张,羊毛约一百四十万斤,其他尚有牛、马、麝香、鹿茸、酥油等出产。甘肃的税局分好几等,拉卜楞和兰州都是第一等。因为地方太富,就发生了回军(马麒统率的宁海军)和番军的冲突,民国七年打了一次,十三年又打了一次。毕竟番军少训练,给回军打败了,有几所佛殿也烧毁了。那时嘉木样活佛们都逃到兰州。拉卜楞原属循化县,应归青海省;但为了这场恶战,活佛们自愿脱离循化,归甘肃省管理。政府答应他们,民国十六年成立拉卜楞设治局,过了一年又改为夏河县政府。可是青海是一个穷省,人民只有一百万,全年收入只有一百二十万元,如能收回拉卜楞岂不很好。听说青海省政府曾同甘肃省政府交涉,说“如肯把拉卜楞还给青海,我们愿意每年送甘肃八十万元”,但这事没有实现。现在,嘉木样活佛的大哥哥黄正清做了拉卜楞保安司令;二哥哥黄正本做了寺中最有实权的“香错”,这次率领慰劳团到重庆的阿旺坚错就是活佛的三哥哥,他的汉名是黄正基。他们的父亲黄位中老先生尚健在,正领了他的幼子——大活佛——到西藏去研究佛学。他们一家是西康理化县人,如今在拉卜楞是首屈一指的大人家了。
嘉木样活佛正年轻,今年才二十二岁,保安司令黄正清也只三十六岁,他们思想很开通,很肯接受外间的物质文明。听说活佛能骑自行车,又想买一架飞机上天玩玩。他的大哥曾在清末赵尔丰所办的学校里读过几年汉文,后来又在兰州某校里担任过藏文教员,现在看汉文的书信和报纸很容易。他在四五年前曾游历京、沪、杭、汉、平、津等处,很明了外间的情形。在他的司令部里装有电灯,是借着风力发电的。又装有无线电收音机,他天天把听来的抗战消息用藏文写出,分贴在寺院墙上,所以喇嘛们也很明白国家大势。他又创立藏民文化促进会,开办藏民小学。一班守旧派反对他,他说:“普及教育原是中央的命令,你们不愿意办学校,你们自去同中央讲罢。”这班人为要避免他方军队的压迫,不敢得罪中央,结果学校办成了。不过番民不懂得现代教育的重要,他们以为送子弟做喇嘛才是受教育,进学校读汉文便是信了汉教,违背了喇嘛教,所以这个学校里番民学生还不太多。但学校面里有番民,有汉民,有回民,彼此一家,一点也不觉得隔膜,有养成团结的习惯的环境,我们相信它是有很好的前途的。
现在从云南到甘肃太不便利,但到明年,川滇公路和川甘公路都造好了,建设西北比了建设西南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更要多,很希望同志们能多多前去,开发西北的富藏,团结西北的人民,巩固西北的国防。
1938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