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契约法论(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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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双方契约之约因

第一款 总说

英国法律自公元15世纪起,即仅对于具有约因之允诺,方以公权力加以干涉、予以强制执行。至于判断约因之准则,乃系以约定人享有法律上之利益,或受约人受有法律上之损害为主。且此一准则经后世法学家,透过判决先例,由单方契约(unilateral contract)推演及于双方契约(bilateral contract),而予适用。惟于单方契约,仅一造当事人为约定人,另一造当事人则为受约人,于是判断单方契约之约因较为容易(端视受约人之“履行”(performance)是否造成其本身之损害或受益即可)。然于双方契约,两造当事人互为约定人与受约人,则彼此约定之约因为何?系约定之交换(the exchange of promises),抑或约定之履行(the promised performances),此为下述第二款讨论之主题,而于第三款,拟对义务之相互性(mutuality of obligation)作一探讨。

第二款 约因之争

有谓于双方契约,一方当事人之允诺本身即为约因,可拘束他方当事人之允诺(a promise is good consideration for a promise)。所持之理由系:双方当事人就“为允诺”(make a promise)一事而言,即属本无义务为之之事项,自可认为彼此受有法律上之损害,而可构成约因。Knack v.Industrial Commission,108 Ariz.545,503 P.2d(1972)Ames, Two Theories of Consideration,12 Harv.L.Rev.515(1898).

有谓于双方契约,仅系作出允诺,尚不足以构成约因,真正构成他造当事人允诺之约因者,系“允诺之内容”(the content of the promise)。换言之,于双方约定场合,倘允诺一旦被履行(if the performance which is promised),即生受约人受损或约定人受益之结果者,该允诺始能构成另一允诺之约因(consideration for the counterpromise)。Williston, Consideration in Bilateral Contracts,27 Harv.L.Rev.503(1914);Williston §103.

比较上,似以后说较为正确。例如,A与B两人约定:“B若清偿所欠A之50元债务,A允诺送B市值10元之帽子一只”,纵B允诺,甚且履行之,亦未受有任何法律上之损害,因B所为者本系其义务应为之事项(欠债还钱),显见仅系约定本身,于双方契约中,尚不足以构成法律上之损害。此外,有些约定,即使明白表示作为交易上另一允诺之对价,但以法律观点而言,并无法律上之价值,此即通常所指之“虚幻约定”(illusory promise),则此类约定本身,更无任何损害可言。因此,惟有自“约定之内容”着手,视履行曾约定之事项,是否造成一方受损或另一方受益,来判断双方契约之约因是否成立。

第三款 义务之相互性(Mutuality of Obligation)或称约因之相互性(Mutuality of Consideration)

第一目 定义

所谓“义务之相互性”,系指双方契约中,双方当事人之约定,在法律上须同受拘束,即义务之相互性,系要求双方当事人必须同受拘束,不然均不受拘束(both parties must be bound or neither is bound)Sala & Ruthe, Inc.v.Campbell,89 Nev.483,515 P.2d 394(1973);1 Williston §105 A.。例如,甲今欠乙1,000元,双方同意,乙于6个月内不起诉甲,而甲须于6个月期限届满后,返还所欠债款1,000元给乙,但无须支付利息。如以单方契约而论,单就乙之允诺而言,乙之允诺并没有约因支持,盖甲之允诺所欲为事项,不过系其既存义务应为之事项,甲无任何损害可言;反之,从另一角度视之,甲之允诺则可以强制执行,盖乙本有权对甲提起返还金钱债务之诉讼,但却允诺于6个月内暂不起诉,对乙而言,自可谓受有法律上之损害,足可作为“甲之允诺”之约因。惟依义务之相互性原则,既然乙之允诺可不受拘束,为公平起见,甲之允诺亦宜认不受拘束。换言之,即今甲与乙之双方契约,因欠缺义务之相互性,不生效力。

前已提及,义务之相互性,一般均以“双方当事人必须同受拘束,不然均不受拘束”为原则。然而更具体之说法应为:双方契约因欠缺“约因之相互性”而无效。R.S.Mikesell Assoc.v.Grand River Dam Authority,627 F.2d 211(10th Cir. 1980); Marcrum v.Embry,291 Ala.400,282 So.2d 49(1973); Jackson Hole Builders v.Piros,654 P.2d 120(Wyo.1982).就上述甲与乙所订之双方契约而言,实系由于甲之允诺致乙之受损(有约因支持)而受拘束,但乙之允诺并未致甲之损害(无约因支持)而不受拘束,以致因欠缺约因之相互性而无效。由于“义务之相互性”一语未尽严谨,使适用上产生困惑,故有学者倡以“约因之相互性”取代“义务之相互性”,其见解亦非无道理也。1 A Corbin §152; Murray §90; Oliphant, Mutuality of Obligation in Bilateral Contracts at Law,25 Colum.L.Rev.705(1925),28 Colum.L.Rev.907(1928).

第二目 单方契约与义务之相互性原则

单方契约,依传统之见解,均认为其并无义务相互性之问题。盖单方契约之受约人,并无为任何行为(作为或不作为)之义务,行为(perform)与否,听任受约人一己之意。纵已开始行为,亦可半途中止,无须将该行为完成。可能受拘束者,惟有约定人而已,例如受约人完成约定人所要求之事项时,约定人即有履行其约定之义务。因此,单方契约不致有义务相互性之问题出现,例如悬赏广告等是。因其所要求履行者为某一特定之行为。

在绝大多数之单方契约案例中,仅受约人完成约定人所要求之事项,即足以构成支持“约定人之允诺”之约因。详言之,所要求事项之完成,对受约人即属受有法律上之损害,而此损害亦为约定人所预见并欲以之作为其允诺之交换者,纵欠缺义务之相互性,亦无碍于契约之有效成立。Jackson Hole Builders v.Piros,654 P.2d 120(1982).

惟值得注意者,乃若单方契约约定人所为之允诺,系既存义务应为之事项,而受约人完成所要求之行为,契约仍旧成立,盖约因之相互性原则,仅适用于双方契约。例如,A欠B 300元,而A却对B允诺“若汝走完布鲁克林桥,吾将还汝所欠300元”。B果真走完布鲁克林桥,则B可依原债权债务之法律关系,或依新单方契约,择一向B请求该300元是。Ward v.Goodrich,34 Colo,369,372,82 at 701(1905).

第三目 得撤销或不得强制履行之约定与相互性原则

若义务之相互性原则一如其字面意义解为“双方当事人须同受拘束,不然均不受拘束”,则得撤销(voidable)或不得强制履行(unenforceable)之允诺,将可能因相互性之欠缺,而致双方契约无效(void)。但诚如前面(第一目后段)所述,双方契约之重心,系在于“约因之相互性”,而非在于“义务之相互性”。因此,目前美国通说,均以为:得撤销或不得强制履行之约定,仍得作为双务契约中有效之约因,并不生欠缺相互性之问题。例如,约定因约定人系未成年(infant)、心神耗弱之人,或因诈欺、胁迫而有权撤销其约定者,仍不失为相对约定(counter-promise)之有效约因Restatement, Second, Contracts, §80; See 1 Williston 105.Atwell v.Jenkins, 163 Mass.362,40 N.E.178(1895).;而因防止诈欺条例(the Statute of Frauds)之规定致不得强制履行之约定,亦可成为有效之约因。John D.Calamari &Joseph M.Perillo, Contracts,(1987)at 277.

惟为何得撤销或不得强制执行之约定,可作为有效之约因。大致有下列三种不同之意见:

(1)认为“为”此种约定,仍不失为系“法律上之损害”(legal detriment)之一种。

(2)认为“为”此种经一方磋商之约定,虽未必一定造成约定人之法律上损失,惟有此可能即为已足。

(3)认为实系出于“公共政策”(public policy)使然。盖于社会与经济两方面而言,未成年人与精神耗弱者,亦与成年人、心神健全者一般,实际参与交易活动,若否定其订约权利,于社会之进步毫无助益,且将影响经济活动之秩序。故为达公共政策所期待之目的,自应认为此种约定具有有效之约因,使约因之相互性无缺。同理,于不得强制履行约定之情况,被诈欺之一方,不能仅因受约人之不当行为,而剥夺其交易上之利益。

以上三说,以第三种较为合理。真正的理由应是公共政策之因素,盖既属得撤销,则在撤销权人行使撤销权以前,该契约仍属有效,而得请求允诺人履行允诺,因此,认为此种约定具有有效之约因。否则法律将允诺分成得撤销或不具执行力,将不具意义。

第四目 虚幻允诺(Illusory Promise)与相互性原则

所谓虚幻允诺者,系指约定人表面上看来,虽允诺受约人为某事,但实质上其所允诺者,仅系一空约且无义务之可言,一个虚幻约定(illusory promise),就受约人而言,不受有任何法律上之损害可言,故不能构成约因。因此,于双方契约,若一方当事人或双方当事人之允诺系属虚幻者,契约因欠缺约因之相互性而无效。例如,A允诺“以固定之价钱,供给B所欲购买之任何数量之煤”,而B允诺“未来将向A购买其所想要购买之煤”等语;则契约因B之约定系虚幻而无效,盖B可买可不买任何煤,或仅买一些煤,或买很多煤等等,其中差距甚大,全凭B一己之意,而B并未因此负有任何买煤之义务,反观A却有义务卖与B所要之煤,此种约定,A、B之间,显然欠缺义务之相互性,故而无效。Wickham & Burton Coal Co.v.Farmers'Lumber Co.189 Iowa 1183,179 N. W.417,14 A.L.R.1293(1920).

年来,鉴于法院经常以“虚幻约定欠缺相互性”(want of mutuality)之技术理由使契约无效,从而当事人可不受契约拘束。Texas Gas Utilities Co.v.Barrett,460 S.W.2d 409(Tex 1970).为解决此类可能发生之不公平现象或问题,有主张以“善意”(good faith)或“合理”(reasonableness)等原则Richard Bruce & Co.v.J.Simpson & Co.,40 Misc.2d 501,543 N.Y.S.2d 503(1963); De Los Santos v.Great Western Sugar Co.,217 Neb.282,348 N.W.2d 842(1984).来解决虚幻约定所缔契约之问题。例如,若当事人允诺“将投入其个人认为允当之时间,以拓展公司业务”(to spend such time as he personally sees fit in developing a business),倘该人所投入之时间,客观上可认系属合理(reasonable),即应不再认为其允诺系属虚幻而使契约无执行力。Furrer v.International Health Assurance Co.,256 Or.429,474 P.2d 759(1970).

此外,若以约定人所不能控制之条件(condition)之成就,作为约定人允诺履行双务契约之先决条件,一般均认为:此类附条件之允诺(conditional promise),非属虚幻约定,得予执行。A Corbin §166;1 Williston §105.甚且有认为条件之成就与否,系由约定人所掌握者,亦无碍于约因之有效成立。如于Scott v.Moragues Lumber Co.一案202 Ala.312,80 So.394(1918).中,被告向原告提出下列之要约:“吾若购买某船,则将该船出租予汝使用”,而为原告所接受。惟被告于购买该船后,竟将该船租予第三人使用,造成原告另以高价转租他船之损失。本案于判决中,法院认为:被告本可不因要约而负有购买该船之义务,买船与否,听任被告决定。然于合理期间内,被告既选择买下该船,就如同双方当事人未曾约定该条件一般,认为租赁契约之要约已为原告接受,被告自应履行其出租该船予原告之义务,而判决原告胜诉。

第五目 默示允诺(Implied Promise)与相互性原则

于某些情况下,仅由要约人之明示允诺(express promise)尚不足以符合“约因相互性”之要求,契约仍可能被认为“虚幻约定”。为使契约免于无执行力,惟有自具体事实中,寻求可构成约因之默示允诺(consideration supplied by implied promises)之情形。

此部分最具代表性之判例,首推Wood v.Lucy, Lady DuffGordon一案222 N.Y.88 at 90~91,118 N.E.214 at 214(1917).。本案事实乃于书面契约中,被告(Lucy, Lady DuffGordon)允诺给予原告(Wood)独家销售其设计及签名之服饰代理权,原告则允诺予被告所得利润之一半。在法庭上,被告抗辩“原告并未允诺如何努力以获取利润,显见其允诺给予利润之一半,实系虚幻,故契约不应有效”。法院则认为:原告虽未明白允诺如何努力获利,惟自具体事实,原告应有“将尽合理之努力以销售被告所签名、设计之服饰”之默示允诺,盖原告具有完善之销售组织、且原告可得获利之一半,为使原告自己能获取利润,必然会尽合理之努力来销售被告之作品,否则原告争取独家代理权,将无任何实益,基此理由,此案最后法院判决原告胜诉。

在此须附带一提者,美国统一商法典深受本案判决之影响,而有如下规定(U.C.C.§2-306(2)):于合法之独家经销物品(goods)之交易中,除契约另有规定外,卖方负有尽全力提供物品之义务,而买方负有尽全力提高销售量之义务。U.C.C.§2-306(2)provides:“A lawful agreement by either the seller or the buyer for exlusive dealing in the kind of goods concerned imposes, unless otherwise agreed, an obligation by the seller to use best efforts to supply the goods and by the buyer to use best efforts to promote their sale.”不过,U.C.C.§2-306(2)之规定仅适用于一般商品之买卖(sale of goods),与上述Wood v.Lucy, Lady Duff-Gordon一案中,Wood独家使用Lucy, Lady Duff-Gordon之签名,设计于销售之服饰上,性质属权利(right)之一种,二者不尽相同,应予注意。

第六目 无效契约(Void Contract)与相互性原则

前已说明,双方契约欠缺约因者无效;而双方契约无效者,双方当事人自不因之致生任何契约义务。惟无效之双方契约已为一方所履行者,则结论可能有所不同。举例而言,A对B负有一定数额之债务,而A与B相互约定:若B允诺于半年内不起诉A,则A允诺于半年期限届满后,返还债务。依既存义务原则,B之允诺并无约因支持(盖A所为仅系其既存契约义务应为之事项,非受有法律上之损害), A、B间之契约仍属无效,故A亦无履行其允诺之义务。然而,若B果真延迟半年未对A起诉,A却于期限届满后,仍拒不还钱,B可否以“A之允诺”(promise by A)为由,对A起诉,主张其权利?大体上有下列两种见解:

(1)A、B间之双方契约,最初虽因欠缺约因之相互性而无效。但一方当事人既已履行其本无义务之事项(B暂不起诉,达6个月之久),主张契约无效者(指A),实际上,已享受到无效契约之利益,则A即不得再行主张契约无效,以对抗B。换言之,B可主张禁反言原则(doctrine of estoppel)之适用。Hay v.Fortier 116 Me 455,102A.294(1917);102A.at 295(quoting from 6. R.C.L.)690(perm Supp.2d W.Mckinney 1929).

(2)认为B履行无效之双方契约,于此种情况下,可视为“寻求单方契约之要约,已被要约相对人(B)所接受、履行;而B既已因暂不起诉而受有法律上之损害,自属提供了拘束A允诺之约因”。至于A允诺所为者,不过系其既存义务应为之事项已不重要。从而B可就原债权债务关系或“A之允诺”,择一请求A返还债务。此即所谓“自瑕疵之双方契约中,编造有效之单方契约”(forging a good u nilateral contract out of a bad bilateral contract)。Eisenberg, The Principles of Consideration 640,649(1982); Wright & Seaton, Inc.v.Prescott,420 So.2d 623(Fla.App.1982); Calamari, Forging a Good Unilateral or a Series of Good Contracts or a Series of Good Contracts out of a Bad Bilateral Contract, 1961 Wash.U.L.Q.367.

上述二说,均言之成理,各有所据。惟第一种学说仍使A负担契约之义务(仅系单、双方之别而已),似更能有效保障B之权益。

不过,于“自瑕疵之双方契约,编造有效之单方契约”之前,须先符合下列两个要件:

(1)须符合要约、承诺之程序。否则既无双方契约之存在,根本无须探究其为有效,抑或无效。

(2)须欲强制履行契约者,已因履行无效双方契约致自己遭受法律上之损害。否则,即欠缺约因以拘束单方契约之允诺人之允诺。

换言之,惟有符合上述两个要件,方有“编造”(forge)可能。否则,仅能另寻其他救济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