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子
老子,又称老聃,姓李,名耳,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今河南鹿邑县)。与孔子同时而稍早,孔子曾经向他请教过关于礼的一些问题。老子早年做过周王室的守藏史,后来辞官隐居,著有《老子》一书。该书又称《道德经》,共五千多字。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曾出土两本抄在帛书上的《老子》,与通行本大同小异。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战国楚墓又发现抄在竹简上的部分《老子》内容。可以认为,《老子》一书基本上为老聃自著,在流传过程中也有一些变动。
老子十分注意处理统治者和老百姓的关系,他看到了人民与统治阶级的矛盾,看到了人民所以贫困和起来反抗的某些原因。他说:“民之饥,以其上(此“上”字,帛书《老子》甲、乙本均作“取”)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七十五章》)这是说,人民生活的贫困和不怕死地起来反抗,主要原因是统治者贪得无厌地剥削造成的。他对当时一些统治者,只顾自己享受,穿好的,吃好的,搜括大量财货,而根本不管政治腐败,土地荒芜,粮仓空虚的现象进行了批评。他甚至骂他们是强盗头子。他有时借广大人民的口吻,向统治者发出一些反抗和威胁的言论,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七十四章》)但由于其局限,他的政治思想的中心内容是要求实现“无为而治”。
老子的所谓“无为而治”就是认为,统治者在表面上应该少一点欲望,少一点作为,对人民听其自然,这样做,统治才能巩固,得到更多的好处。所以在《老子》一书中总结了一套统治术,例如他说:“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三十六章》)又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六十五章》)
老子对当时的社会变化和社会现实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社会之所以混乱,互相争夺,原因就在于人们欲望的过分,法令的繁多,知识的追求和讲究虚伪的仁义道德等等。老子对仁义道德也进行了某些批评和揭露,他指出,所以要讲仁义忠孝那一套,都是因为大道废弃,六亲不和,国家昏乱。因此,他认为,要使天下太平,没有争夺,就要取消知识,取消道德,取消新颖的器具和财货。他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章》)老子指出,要使老百姓自然而然的生活,就不应搞什么知识,追求什么巧利等等;只有去掉了这些,老百姓才会各得其所。
在老子看来,最理想的社会和政治是:“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帛书《老子》甲、乙本均无“不”字)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这是说,国要小,民要少,有了器具、车船、武器,都不使用,甚至连文字也不要。使人民看重生命,不到处搬迁,有吃有穿,安居乐俗。相邻的国家,鸡狗的叫声都能互相听得到,但人民到老死也不互相往来。
老子这种消极无为的政治态度,决定他对人生的看法也是消极无为的。在老子心目中,圣人应该是一个表面上处处不与人争,不为人先,守柔处下,少私寡欲,绝学弃智,浑浑噩噩,像初生婴儿那样,完全处于自然状态的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复杂的现实斗争中保全自己的生命,无忧无虑,达到精神上的最高境界。
老子哲学体系的核心是“道”,整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是从“道”那里派生出来的。他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这是说,“道”这个东西,空虚无形,可是用它却永远用不尽。它十分渊深,就好像万物的根本,它是那样深暗,却好像是实存的。不知道它是由谁产生的,好像是在上帝之前。这里老子虽然都是用“好像”(“似”)的字眼,其实是肯定了道是万事万物的根本(“宗”)。所以,他进一步具体地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一”在这里是指具体万物形成之前的一种统一状态。但在老子体系中,他把这种具体万物形成前的统一状态推崇为一种抽象的最高的“自然”原则,或“无为”原则,这样的“一”也就成为“道”的同义语。所以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正)。”(《三十九章》)“一”成了形成和产生万事万物的根本原则了。老子这里讲“道生一”,既有指具体万物形成前的统一状态的意思,又有道使万物获得统一原则的意思。有了这一统一的状态和原则,然后分化为天、地(阴、阳),通过阴阳变化又产生和气,阴、阳、和三气化合再产生出万物来。
老子描述“道”这个东西的情况是:“道之为(帛书《老子》甲、乙本均无‘为’字)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这里说“道”是一种恍忽不定,深邃幽远不可捉摸的东西。在恍恍忽忽的情况中,好像有某种形象,又好像有某种实物;在幽远深遂的情况中好像有某种细微的东西,而且还很实在。但是,这一切都是“道”恍忽幽深的情况。其实,“道”这个东西是“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十四章》),即无声、无形、无体,既看不见,也听不到,摸不着。老子对“道”还有一段描述说:“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忽。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十四章》)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道”是无法给它一个确切的名称的,因为他是分不清上下,也看不到前后的一种本来就无分别的状态,因此,它最终实际上是归结到什么也没有(“复归于无物”)。上面所讲到的,好像有某种形象,某种实物,这都是指的一种没有具体事物的,抽象的形状(“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所以说是“恍忽”。对于这样一种无形无体,恍忽幽深不可名状的东西,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或说当作‘容’)曰大。”(《二十五章》)这就是说,对这样一种东西,根本没法叫他什么,只能给它一个名字叫“道”,勉强形容一下它的情况叫做“大”。由此可见,老子所讲的“道”是一种十分抽象的东西。
老子认为,具体的事物都是可以用名称来表示的,天地以下都是具体事物,所以说:“有名,万物之母。”(《一章》)天地是从“道”那里产生出来的,道是无形无体的,没法用名称来表达,所以说:“无名,天地之始。”(同上)归根结底,老子认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这就说明,老子所谓的“道”也就是“无”,它是不具有任何具体物质属性的东西。古代素朴唯物主义的特点都是把世界的统一性归结为几种或某一种具体的物质,如水、火、气等,而老子这里讲的是没有任何具体规定性的“无”或“道”,并把它作为宇宙的本原、万物的老根,似乎看到了世界的统一性,不能是某一具体的有规定性的东西,加深了对世界统一问题的理解。
“道”在老子那里同时也指规律。老子从激烈的社会变动中,感到每个人的贵贱、祸福地位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地在变化着。所以他从这里也认识到一些事物变化的规律。他说:“反者,道之动。”(《四十章》)这是说,一切事物都要向它的反面变化。在老子思想中,有朴素的辩证法因素。
老子看到一些相对立的事物和概念,都是互相依赖的关系。如他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二章》)进一步,他认识到,对立的一面,如果它的特点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表现出对立的另一面的特点。如他说:“明道若昧(暗),进道若退,夷(平坦)道若颣(不平),上德若谷(俗),大白若辱(黑),广德若不足,建(刚健)德若偷(怠惰),质真(直)若渝(变), ……”(《四十一章》)又如:“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四十五章》),等等。在这些认识的基础上,他认为,对立的双方是会互相转化的。他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复为奇(异),善复为妖(灾)。”(《五十八章》)老子这些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在古代是很可贵的,对促进人类认识的发展有积极作用。
但是,老子的这些辩证法思想有很大的局限性,甚至有许多错误的东西。在他那个时代,对对立面的依存和转化不可能有科学的说明。因此,老子这些变化的观点,都是一些直观的感受,他把这些对立和转化都当作是无条件的,自然而然的。
老子不可能懂得这种对立转化的条件性,所以他笼统地,离开一定的条件讲凡事要从反面着手。例如他讲,“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三十六章》)意思是说,你想要收敛它,必须暂时扩张它;你想要削弱它,必须暂时强大它;你想要废除它,必须暂时兴盛它;你想夺取它,必须暂时给予它。老子说,这就叫做“微明”,即认识了“道之动”(规律)的微妙见识。在这里老子虽说看到了对立面互相转化,但是他讲这些转化都是不讲条件的,因此,这样的转化是不可能的,它实际上只是为老子守柔处下,明哲保身,在政治上消极无为作论证而已。老子认为,只有委曲,才能求全,只有不与人争,别人也就没法与你争。他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二十三章》)他对事物对立的了解是要人们“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辱(黑)”,也就是要人们少说少动,甘居屈辱的地位等等。因此,老子思想中的一些辩证法因素带有消极的成分。
由于老子辩证法思想有较大的局限性,所以,他所讲的对立面的变动,也都只是指一些具体事物的暂时现象,而从“道”的高度看,“静为躁君”(《二十六章》),即静是动的根本,静支配动。他说,各种具体事物纷纷纭纭,都是变动的,但回到它的根本(“归根”)来看都是静止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十六章》)。这就是说,静止才回复到事物的天赋本性“命”,这也就是事物恒常的规律。人们只有认识到这种静止的恒常规律,才可以称为“明”,如果不认识这一点,轻举妄动,那就要遭受危险。
老子在哲学上认为世界本源是“道”、是“无”的理论,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乃至在人生观上表现出一定的消极态度,使他对外界物质生活的接触持否定的态度。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十二章》)这是说,过多地追求物质生活,享受各种颜色、声音、味道等,会使人眼瞎耳聋,口味败坏。这种情况反映在老子的认识论上,就是排斥感性认识。
老子认为,对事物的认识不应到客观世界中去求,认识不是从实践中来的。他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四十七章》)这就是说,你越是深入到客观实际中去,你得到的认识就越少,相反,足不出户,眼不看窗外,天下万事万物和其总的规律就都能被我认识得清清楚楚了。所以他认为,“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同上),圣人是不用实践就有知识,不用观察就可作出判断,不用实地去干就可取得成果的。他主张一种“塞其兑(耳目口鼻),闭其门”(《五十六章》),即闭目塞听的神秘主义的内心直观。
老子把这种神秘主义的内心直观,比喻成一面最深妙的镜子,他称之为“玄览”。他说,你“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十章》)就是说,你能够把这面最深妙的镜子(“玄览”,也就是“心”),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吗?也就是说,不沾染一点点外物吗?如果能够做到这点,保持内心的最大空虚,最确实的安静,这样万物就都会呈现在面前,我就可以抓住它们的本来状况去认识它们。这就是他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十六章》)
在老子看来,人和万物都同出于他的最高精神实体(“道”),都是“道”的体现。所以,从最高精神实体的角度来看,人与万物都是一样的。这拿老子的话来讲,就叫做“玄同”。什么叫“玄同”?老子说:“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五十六章》)这个“玄同”的道理,就是叫人闭目塞听,消除事物的锋芒和纷杂,混和事物的光彩和形迹,一句话就是去掉事物各自具体的特殊性,使它们都合同于抽象的“一”,也即老子讲的“道”。那样,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在绝对精神世界(“道”)那里就合而为一了,万事万物也就都为我所认识了。老子这种“玄同”的思想,以后就发展成庄子“齐万物而为一”的相对主义。
因此,老子对知识采取了一种否定的态度。上面已经提到,他主张“绝圣弃智”,“绝学无忧”。他是把知识看成人精神上的一种负担,造成社会纷争的原因之一。所以他明确地说,他求的“道”和一般所谓的求“学”不一样。“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四十八章》)。这是说,一般的学习,总是要不断地增加知识,可是他追求的“道”却是要日益减少知识。因为在老子看来,知识的增加也就是欲望的增加,知识的减少,欲望也才可能减少。这样,求“道”就是要使知识、欲望减之又减,减到最后以至于一无所知,因而也就无所追求,无所作为了,于是就达到了精神上彻底解放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