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心里没有圣诞节”
耶诞是基督教中的四大弥撒之一,当基督教进入中国以后,外国传教士每到此时必做弥撒是可以想见的。据说清初著名画家、也是天主教徒的吴历曾写过号称中国第一组“圣诞诗”(共九首五言律诗),其中有两首描写了圣诞弥撒时的场景:
乐国丰筵备,传乎起侧微。麦膏飡不素,萄酒醉无归。玉冕三光烂,金衣五色围。台前多有德,朝夕近容辉。
广乐钧天奏,欢腾万众灵。器吹金角号,音和凤狮经。内景无穷照,真花不断馨。此间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对基督教徒来说,庆贺耶诞的弥撒是令人欣喜的,但是对大部分中国人而言,宗教文化上的隔膜不可以道里计。我不知道在吴历的那个年代一般中国人是如何称呼耶诞的,近代江浙一带的人则最早把它叫作“外国冬至”,后来这个叫法流传到国内其他地方。“外国”一词表明了“他们”与“我们”之间的界限,“冬至”主要是时间上与我们自己的节日的临近性,似乎又显示了一些消除隔膜的意味。但是,“外国冬至”这个称呼纯粹是文化附会式的叫法,虽然用了“冬至”这一中国人熟悉的节名,反映出来的却是巨大的文化差异,属于文化交流中捷径取向(short-cut)的产物。如果我们对圣诞节进行深入的了解,就可知道这个宗教纪念日确实与西方的冬至日或冬节有关,但是同治、光绪年间的中国人对这个西方宗教节日的历史渊源缺乏深入的了解,“外国冬至”的叫法纯粹是文化误读中的巧合。
耶稣究竟诞生在哪一天?《圣经》和古典宗教文献并无记载。西方宗教界人士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5月20日,也有人认为是4月19日或20日,另有11月18日、3月28日等说法。公元四世纪时,罗马天主教会开始在12月25日庆祝基督诞生。这个日子其实就是凯撒历(Julian Calendar)的冬至日,也是庆祝光神(Mithras)的日子。在古罗马时代,人们从12月17日开始欢庆冬至日(Winter Solstice)前后的农神节(Saturnalia),大部分罗马人欢宴、游戏、狂欢、游行,一直延续到1月1日。为了对抗古罗马异教徒的这个冬天节庆习俗,教会开始在冬至节庆祝耶稣基督的诞生,同时把原来农神节的民间习俗加以改造,这样就形成了圣诞节的习俗。可见耶稣诞节与冬至节在西方确实是同源的。
在所有北半球的各种文化中,冬至都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它代表着人们希望从萧杀死寂向春生夏长秋收转变的心愿。从象征的意义上说,冬至表明生命对于死亡的胜利,所以耶稣降生(圣婴)在基督教中标志着人类生命的新开始,圣诞节的重要性由此体现出来。圣诞节并非仅仅景仰作为个体的耶稣,按照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整个人类也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纪元。中国人认为秋冬的阴气到冬至这天达到极点,此后阳气便开始逐渐上升,因此值得庆贺。从历法的角度来看,中国人对冬至的理解与西方人基本相同。但是,由于基督教对西方古代冬节的改造掩盖了圣诞节的历法含义,近代中国人又无法理解这个节日在西方基督教里所包含的宗教文化意义,所以就简单地附会在自己所熟知的中国冬至节上。
上海开埠之初,外国人对于他们身处其间的东方异域有着强烈的文化隔膜感和孤独感,每逢圣诞佳节之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我们与读者处于相同的境遇——异国他乡的居民——被无数对圣诞节一无所知的人们所包围,他们对我们所体会到的圣诞快乐完全陌生。这个令人怀念的节日似乎存在着特别的力量。到底存在何种巨大的差异使得中国人与我们如此隔膜!唉!可怜的灵魂啊!他们的心里没有圣诞节,他们的家里没有欢乐!
在《北华捷报》编者的眼中,被异域文化所包围的外侨社区(文中称为our little Christian community,凸显了外侨社区的宗教特性)因有共同的圣诞节而格外团结。在他们的心底里,圣诞节显示了与祖国强大的联系,这种文化上和精神上的联系值得他们远航到这东方的海岸来体会这种力量,他们从心底里喊出“happy, happy, Christmas!”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土地上过这个节日也特别体现了“我们”与“他们”之间巨大的文化、心理距离。
旅居上海的西方人当然知道他们的圣诞节与冬至的关系,但是他们并没有主动在文化上与中国的冬至节联系起来,也许是他们并不了解中国的冬至节,也许出自“我们—他们”的文化差异感而有意保持他们的宗教节日的纯洁性,故意不与中国人的世俗冬至节扯上关系。
生活在上海租界里的外国人以英国人居多,从《北华捷报》的文章来看,他们特别强调以家庭为中心的英国圣诞节习俗,举办圣诞晚宴是他们最重要的过节方式。有些年轻人远离家乡,也没有结婚,所以就想方设法在上海这个异乡寻找其他的过节方式。男人们像在英国一样去乡间打猎,甚至在旅途中的画舫上搞圣诞晚宴,据说他们的胃口比在上海的洋房里更好。他们也在圣诞节期间举行传统的Paper Hunts这种体育活动,中国人称之为“令节跑纸”。《北华捷报》一再声称外侨在上海过圣诞节完全遵循英国(欧洲)和美国的习俗,所以经常Yule这个古英语单词指代Christmas,以显示英国圣诞节的古老传统。在一篇文章中,作者写道,在中国这个陌生人的地方:
盎格鲁-萨克逊人仍然用他们自己的娱乐方式聚集在一起,我们是何等急切并成功地在中国将圣诞节与欧洲或美国的圣诞节融合在一起。我们传递着相同的友好的节日问候,教堂和家庭里有着相似的节日装饰,为不幸和贫穷的人们准备的慈善活动也同样举行着。事实上,我们把圣诞节的习俗带到了地球的尽头。
文化习俗上的差异使得生活在上海的英国人自觉地保持纯粹的英国圣诞节传统,他们忙于装饰教堂,忙于购物,忙于写祝福语,忙于包裹神秘的礼物,以便让圣诞老人分送给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