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言障碍的定义

在定义儿童语言发展障碍之前，先要明确什么是语言障碍。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包括以下几个层面：音系层，包含语音的结构规则，即语音单位是如何进行排列组合的；词法层，包含词汇的结构规则，即词素是如何构成词语的；句法层，包含句子的结构规则，即词语是如何组合成句的；语义层，即词汇及其组合的意义；语用层，主要包含语境下的意义。语言障碍指的是以上语言层面中的任何一个或多个出现产出和（或）接受障碍。

目前较为广泛接受的语言障碍的定义来自美国听语协会（American Speech-Langugae-Hearing Association，1993：40）：“口语、书面语和（或）其他符号系统理解和（或）使用上的损伤。该障碍可能包括：（1）语言的形式（音位、词法和句法系统）；（2）语言的内容（语义系统）；（3）语言交际中的功能（语用系统），以及任何联系。”这个定义较为全面，包括了语言形式、内容和功能在产出和理解两个向度的加工活动；另外，定义不但涵盖了口语和书面语这两种形式，而且还提到了“其他符号系统”，考虑到有些人群所使用的语言系统具有特殊性，比如聋人的自然手语，因此，这个定义还是恰当的。

要与语言障碍进行特别区分的概念是言语（speech）障碍。根据Riper和Erickson（1996：110），广义的言语障碍可被定义为“当言语异常、偏离一定的正常范围时，以至于：（1）足以引起充分的重视；（2）使交流受到干扰；（3）使听者或说者感到沮丧”。言语在英语中是speech一词，指“发言、说话”之义，就是语言的口头有声表达。言语是靠语言规则组织起来的，从言语中剥离语言部分的内容后，剩下的内容主要与声音有关。Hulit和Howard（2006）指出，言语声音由四个相互独立但又相关联的过程组成：呼吸（为言语活动提供动力支持）；发音（当喉腔中的两侧声带通过喉内肌的收缩作用相互靠近时，引起空气的振动，从而产生言语声音）；共鸣（指喉腔内空气振动的效果，当空气柱依次通过喉腔、口腔，有时上升至鼻腔时分别产生相应的共振峰）；构音（通过构音器官如舌、嘴唇、牙齿以及口腔建构出具体的可以识别的言语声音形式）。

言语障碍发生在言语声音层面，已经公认的三种基本言语损伤类型是：

1．构音障碍：构音指言语器官和相关肌肉的运动，用于产生各种不同的言语声音。构音障碍指的是言语声音产生过程中出现的错误。通常儿童随着年龄增长，发音器官日渐成熟，所发的言语声音随之趋于正常，但有些儿童却始终无法发出正确的音，说话时可能出现大量的发音错误，甚至严重到影响言语的清晰度和可懂度。幼儿经常发生构音类障碍，比如将“哥哥”发为“的的”，因为舌尖中音d比舌根音g发起来更省力，但这类问题只是阶段性存在；如果年长后仍不能克服，则属于损伤。

2．流畅类障碍：正常的言语有其特定的韵律和适时机制，有一定的语速、语调和停延等。美国听语协会（1993：40）将流畅类障碍定义为“语言的流畅度受到干扰，表现为语速、节奏时快时慢，以及在单音、音节、词汇以及词组方面出现重复的现象。这可能同时伴随言语的过度紧张、挣扎式行为以及言谈举止的第二癖性”。典型的例子是口吃和迅吃。

3．嗓音障碍：嗓音由喉部产生。美国听语协会（1993：40）将嗓音障碍定义为“嗓音的音质、音调、响度、共鸣以及（或）音长等成分异常和（或）缺失，与其年龄和（或）性别不相符”。发音障碍和共鸣障碍是两种基本的嗓音疾病。比如长期大声喊叫或进行噪声模仿的儿童因滥用嗓子，会导致声音嘶哑，产生令人不悦的音质，这属于发音障碍类的症状。有些患有共鸣障碍的儿童因鼻音功能低下，发音听起来就像患了重感冒或鼻腔阻塞似的。

语言障碍是符号层面的障碍，言语障碍则主要与声音的运动执行相关。当代最有名的科学家、剑桥大学数学和基础物理学教授霍金就是一个严重的言语障碍患者。霍金患有运动神经性疾病—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他早期行走困难、双手运动僵化、言语含糊、吞咽困难，后来进一步发展到手臂和腿部肌肉萎缩，最终无法行走，双手失控，被禁锢在轮椅上，只有两根手指可以活动。在应邀写下的名为《我的交流系统》一文中，他记录了自己经历的言语表达困难：“手术以前，我的言语变得更加含糊不清，因此只有少数几名熟悉我的人能够理解我。但至少我还是能够进行交流的。我通过自己口述，秘书记录的方法撰写科学论文，我借助翻译人员的帮助开学术讨论会，他们能够更加清晰地复述我的意思。然而，气管切开的手术彻底夺去了我的言语能力。”这段描述说明霍金的言语能力是逐步丧失的，开始是因为自发运动功能控制减弱导致言语“含糊不清”，之后气管切开，导致言语发声缺乏动力传输途径，所以彻底丧失言语能力。虽然言语障碍严重，但借助计算机交流系统，霍金一直坚持撰写专著、论文和科普读物。也就是说，他的语言系统完好无损，问题只在于，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将要表达的内容用自己的声音传递出来。

和霍金的表现不同，有些人在言语声音层面没有问题，但说不出完整或正常的句子。KJJ是朱晓艳（2010）的被试之一，当时13岁，中度智障，但听力、发音都没有问题。在语法启动的实验中，她的介词使用情况呈现出明显异常，主试之前说出来并让她复述的、含有介词的图片描述句对她描述另一幅图片没有帮助，语法启动对她未产生任何效果。实验共使用了9个介词，根据陈勇（2006）的结果，这9个介词典型发展儿童在3岁前已经习得。实验过程中KJJ有很好的配合，但她自始至终未使用一个介词，而且似乎表现出较高明的规避策略。主试用“花被雨淋了”作为被动句启动，对被试的预期产出是“小猫被小狗追”，也是被动句，KJJ使用的却是主动句“小狗追小猫”；主试用“小男孩比小女孩胖”作为启动，对被试的预期产出是非常接近的句子“小男孩比小女孩高”，但KJJ使用了两个主谓句来表达图片的意思：“这个男孩高，这个女孩矮。” KJJ的表现说明她完全看懂了图片，她所使用的句子结构虽然不是实验所预期的，但对于图片内容的描述是适切的，表明其概念—语义层面没有损伤；良好的配合也说明其语用合作能力完好，但她的介词损伤极为严重，影响了她的句法表现，产生了很多因没有介词而不成其为句子的“句子”。以下都是KJJ的实验产出语料：

（1）女孩……墙写字。（预期产出：女孩往墙上写字）

苹果……苹果……桌子……桌子……。（预期产出：一个苹果放在桌子上）

小女孩……瓶子打碎了。（预期产出：小女孩把瓶子打碎了）

小男孩……妈妈……小男孩穿衣服。（预期产出：妈妈给小男孩穿衣服）

小男孩……椅蹦。（预期产出：小男孩在椅子上蹦）

小兔……家出来了。（预期产出：小兔从家里出来了）

以上句子基本只包含实词中的名词和动词，缺乏功能性语素，具有电报句特征。电报句往往被认为是典型的句法损伤表现，存在于很多障碍人群。

霍金和KJJ的例子说明语言障碍和言语障碍性质不同，当然，需要注意的是，语言障碍和言语障碍之间是可以发生关联的。比如语言障碍可以引发言语障碍的表现。继续分析例（1）中KJJ说出来的句子，很容易发现，这些句子断断续续，停延异常，还伴随词语重复，符合流畅类障碍的特征，但KJJ并无言语器官上的问题，所以这些表现只是表象，问题的根源在于她在介词不能产出的情况下无法正常组织成句。言语感知异常也经常引发语言发展障碍，听力受损的聋童会因听力受损程度的轻重不同发展出程度不等的口语，受损越严重漏听的语音越多，语言障碍的表现也越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