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角落:一部另类的俄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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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5

就在她那位“潜在对象”在诺夫哥罗德周边不怀好意地徘徊的同时,波列茨卡娅的精神状态也已经变得愈发恶劣。那个与亲王会晤时自信满满的女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易怒且好斗的人。这并非是说她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状态——她曾经也有过,只是现在这种转变已然成了性格上的根深蒂固。这个情况虽说在九年前她丈夫去世时并不严重,但病根却是在那时埋下的。他冰冷僵硬的尸体横在床上,这让她难以忘怀的一幕将疯狂的种子种进了她的心里。

1461年4月14日,诺夫哥罗德市长伊萨克·伊万诺维奇·博列茨基对他妻子说了生前的最后一席话。在波列茨卡娅的要求下,所有的侍从和显贵们都离开了房间,留他们两人独处一室。伊萨克的密友,当时身为大主教的叶菲梅已经为他办了临终仪式,伊萨克也即将往生。久病的博列茨基觉得生命正一点点从他的身体内流逝:

“我的时间快到了,我亲爱的马尔法,我能感觉得到。我冷,很冷很冷。”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不。”她强忍泪水应道,“不会的——不可能的。”

伊萨克对她报以微笑,闭上了眼睛。一两分钟后,那双眼睛再度睁开。

“虚弱……非常虚弱……能感到寒意。”他说。

“告诉我,我亲爱的伊萨克·伊万诺维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又一次阖上了双眼。波列茨卡娅将手放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脸庞已经失去了血色,接着他开始像打呼噜般大口地喘起气来,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是一次搏斗。

“吾爱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问。

接着,在几次竭尽全力的深呼吸过后,博列茨基发出了临终的喘息。那声音缓慢、悠长,有着特定的节奏,应和着两人生死相对的孤寂。博列茨基死去的那一刻,波利茨卡娅身上的一些东西就此改变。

这段经历大大削弱了她的精神状态。她的斗争劲消逝了,被一种恬淡寡欲的消沉所取代,而她也放弃了一切——如今唯一要做的就只有服丧,然后就退隐到修道院去,走得远远的。对她来说,人生已经结束了。

她的儿子们在他们父亲辞世时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需要仰仗母亲的爱来度过失去父亲的悲痛期。最年幼的费奥多尔对父亲的爱戴和崇拜远胜其他兄弟,父亲的死对他影响尤甚。注意到这点的波列茨卡娅虽无法完全弥合儿子破碎的心灵,却还是设法帮助费奥多尔接受现实并度过这段困难期。在这么做的过程中,她不仅是在帮助儿子,也是在帮助她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先是几个月,接着是几年,她那些自行了断的念头——那些起初无所不在的念头——也渐渐淡去,直到慢慢变得微乎其微。

真是如此吗?

有时,精神上的癫狂会蛰伏在人类心灵的黑暗角落里,很多时候一锁就是数年。最终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通常是因为一桩压力巨大的事件,再度浮出水面。

波列茨卡娅如今正在经历类似的状况。责任的重担压在她的肩头——她到底该不该嫁给这个人呢?

一个月之久没有活动,再加上关于联姻的考虑,她已经开始心力交瘁。她不喜欢亲王待在他的城市里。他的存在会成为所有诺夫哥罗德人嚼舌根的谈资:她到底会不会接受他的求婚呢?她是怎么看待他的呢?类似的闲话将会数不胜数。她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这些被波列茨卡娅称为“操闲心”的事已经将她变成了一个隐士。除了她的儿子们,其他人——包括大主教和所有那些声名显赫的贵族——都见不了她。

26

而与此同时,王子和他的仆人“布兰科”却在以不同的形式“自寻烦恼”:奥列科维奇沉湎于花天酒地,撒迦利亚则忙着写作和布道。一开始,这个犹太人的宗教演说在哪儿都不受待见。但是现在,经过几个星期的耐心审度和谨慎传播——他不再局限于外国人居住区,而是更多地转向诺夫哥罗德的普通民众进行布道——撒迦利亚的言论开始产生影响。归功于他在语言上的天赋,撒迦利亚已经克服了语言障碍,并很快学会了俄语。尽管不是总能清晰地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涉及深奥的哲学内容),他那些新生的信众们却已开始领会他那些布道和演说的大概要旨。加上他那天生的感召力,没过多久,效果便显露无遗。撒迦利亚逐渐在这座城市的民众中获得了比重极大的追随者——他们即使没有彻底改变信仰,至少也对他产生了些许兴趣。

“布兰科”的这些举动不知怎么地传到了菲洛费大主教那里。起初,大主教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荒唐的玩笑。不久之后,他不得不改变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开始认定那个人已经威胁到了东正教和诺夫哥罗德民众对东正教的顺从。这是大主教决不允许的,但他既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宣扬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人对诺夫哥罗德普通民众的影响已经到了何等程度。他急需解答,于是他在大主教宫安排了一次和那个“古怪的塞尔维亚人”的会面。

27

“我只想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大主教开口便问。他双手垂立,扬着下巴,背部拱起。他对撒迦利亚说的是拉丁语,即便对身为高级神职人员的罗斯人来说,这也绝非易事。因为除了他们的母语俄语,他们日常使用的唯一语言就只有教会的斯拉夫语——偶尔再掺上用得不那么熟练的希腊语。“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布道的传言,那是真的吗?”他继续问道。

“是的。”撒迦利亚回答。

“那么,告诉我,你信仰什么?”

“上帝——或者至少是某种更高深的形式。”

“我们都信仰上帝。”

“既然如此,大主教阁下,您到底想问我什么?”

大主教从书房的那张书桌后走了出来,一双深陷的绿眼睛闪着愤怒的光。他开始摩挲他那稀疏的黑色胡须,其中夹杂的些许灰白出卖了他的年龄。

“根据我掌握到的信息,布兰科——那是你的名字,没错吧?布兰科·米哈伊洛维奇?”

“是的,大主教阁下。”

“你看着不像是会惹是生非的那种人……从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整体相貌来看……你在我面前很从容哪。”

“如您所言,大主教阁下。”

“那你把我的城市搅得怨声载道是怎么回事?”

“是谁说怨声载道的?”

“我说的。”大主教反驳道。

“噢好吧,不管其他人都告诉了您什么,千万不要相信——一个字也别信。”

“那我该相信谁呢——你,一个这片土地上的外邦人?还是我那些可以信赖的可靠信息来源?”

“显然,您需要改变一下‘信息来源’,大主教阁下。”撒迦利亚有些放肆地回答,“毫无疑问,他们并没有您认为的那样可靠。”

大主教叹了口气。他拿不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是一个空话连篇、花言巧语的怪胎,还是一个更为高明并致力于毁灭诺夫哥罗德的危险人物?

“很好,布兰科,显然我应该做些改变——我会的。不过,大多数我的人民——不管是贵族们还是普通民众——提到的关于你的事情——”

“关于我的什么,大主教阁下?”撒迦利亚打断道。

“你的神学观点并不正统,甚至有些古怪——他们以前没听说过。”

“但我的宗教思想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正当。”

“你是神职人员吗?”

“不是。”

“可你是塞尔维亚人吧?”

“是的,大主教阁下。”

“这样的话,你也应该是一个东正教基督徒咯?”

“是的,大主教阁下。”

大主教离开书桌朝左手边走去,那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圣乔治屠龙》的圣像画。他目不转睛凝视着这幅画,将全部心神贯注其上。那些鲜明的红色和棕色有着触动人心的力量,连旁观的犹太人也深有所感。圣乔治的坐骑被绘成了一匹充满神力的、优雅的白马,骄傲地载着它的主人。一切都以上帝之名而成,大主教倍感鼓舞。

“你到底是什么人?”大主教续道,“因为我能肯定:你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什么塞尔维亚人。”

“您是依据什么做出这种假设的,大主教阁下?”撒迦利亚漫不经心地应道。

“直觉。”

“是指您内心深处的感觉吗?”

“没错,类似那样的感觉。”

“那么这种内心深处的感觉……它知道我所有的想法和世界上其他人——每一个人——所有的想法吗?”

“是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在和撒迦加利亚讲话的时候,大主教依旧盯着那副圣像画,试图参悟其中的奥秘。他生平还没有遇到过像眼前这个外邦人这样的人。是的,他遇到过很多圣徒、神父以及自称为先知的人,还有一些更高级别的教会官员,他们大都给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在菲洛费看来,大部分罗斯的神职人员都不够虔诚,是一群目不识丁的寄生虫。他们更热衷于满足个人贪欲和享乐,而不是追求神谕中的真理。他见过太多的道德败坏,在他接替去世的叶菲梅二世继任大主教的第一年,他也曾想做些改变以对抗这种风气。在这方面,他想,那些神职人员和贵族们没什么差别。菲洛费在精神上甚是纯粹——至少他自认如此,是一个真正的捍卫者,捍卫着那些已经从诺夫哥罗德的灵魂中撕裂的民族信念。他希望诺夫哥罗德能统领神圣的罗斯,并由他自己来领导教会——这是一个由圣弗拉基米尔和圣父精神指引的完美的政治模式。

“外邦人,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接着问道,一边慢慢将注意力从圣像画上挪开,“告诉我,不然……我总会查出来的。”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你一直都在编造谎言,而我想要的是事实。”

“我告诉您的就是事实。那您认为我是什么人呢,大主教阁下?”

“我不知道……那么,作为一个研究神学的人,不妨给我讲讲你的信条以及你的思想体系?”

“它们是完全符合东正教信仰的,每一条教义和每一种形式,都是。”

“那给我解释一下你的神学吧?”

“您指的是什么?我的东正教信条么?”

“没错。”

“这只是在浪费大主教您的宝贵时间。您是东正教的权威和精神核心。而您要求我重新讲解,就像在神学院修行的僧侣一样……您对东正教的了解已经足够透彻,恐怕并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吧。”

大主教点头对撒迦利亚的这番话表示同意,随即又补充道:

“如果你本人正如你所言,而你所说的一切也与我的想法一致,那你还害怕什么呢?”

“我并没有害怕,大主教阁下。”

“那就告诉我。”

他那生为犹太人的负罪感一直都在,尽管撒迦利亚已将其尘封心底。一开始,就像每一个犹太人那样,他为自己的文化而自豪。拥有如此富饶的宗教和文化遗产不应让人感到羞耻,而该让人着迷乃至骄傲。过去几个世纪里,欧洲确实是这般表现,但如今一切都变了。犹太人遭到驱逐,只因他们自身即是问题的来源——尽管这个来源要追溯到更早之前基督生活的时代。不过这对他无关紧要,那已成为历史,只会让人厌倦。当下才是关键,但当下也同样让他感到恐惧。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告诉他,生为犹太人并无罪孽可言。“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他的父亲会说,“犹太教是最早也是唯一的普世宗教。”生活在科索沃的那段日子——那时巴尔干半岛上几乎看不到犹太人——让撒迦利亚有了宗教信仰自由的意识。这个地区就像一个大熔炉,他结交了来自东、西方不同教派的基督徒——还有穆斯林。撒迦利亚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了各自不同的教义,他也因此变得开放且包容,这在他那个时代是极为少见的。这种包容的最好体现就是他对穷人和受压迫者的态度,比如生活在深山里的瓦拉几人。尽管心地善良、行为高尚,但撒迦加利亚依然是一个犹太人,没有什么——隐姓埋名也好,改头换面或者学习另一种语言也罢——能够改变这个事实。当时,巴尔干半岛上的犹太族裔人丁稀少,所以当地居民——不像匈牙利、奥地利和其他欧洲国家的人——对他们漠然视之。然而,他的父亲曾告诫他:永远不要相信外来人,那些异教徒个个都充满了魔鬼的恶意和诱惑。撒迦利亚的父亲在这方面甚为顽固。但难得的是,身为儿子的撒迦利亚摒弃了父亲这一卑劣的偏执。撒迦利亚想要精神自由,想要顺其自然,认识并学习他所遇到的一切,所以他从青年时期就开始周游欧洲,而那时的欧洲正变得越来越排斥被称为“基督杀手”的犹太民族。

他的旅程在西班牙结束,并得到了约哈拿的看护。这场同卡巴拉密教和“永无止境”的邂逅尽管在道德层面上意义甚微,却对他多年以后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影响深远。

然而就负罪感而言,撒迦利亚意识到,它一直都在——那更近乎于一种羞耻感。不管他的父亲如何讲述,也不管历史是如何书写犹太民族——“万众之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都是邪恶之徒。兴许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切实影响了他。或许现在,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已经开始确信:是他谋杀了基督,用他自己那残忍的手。

大主教心中疑云重重,撒迦利亚却是忧心忡忡。如果大主教发现他是犹太人——那正是大主教一直在调查的,他将迎来怎样的命运呢?风险之处也正在于此。大主教会是一个特别宽容的人吗(这在东、西方基督教会的神职人员中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他会宽恕他和他的犹太人同胞对救世主耶稣基督长达1500年的持续嘲弄吗?他无法确定,也不可能潜入大主教意识深处去探究他内心的想法。

不,撒迦利亚知道,犹太人并没有杀害所谓的“上帝之子”。是罗马人干的。他的犹太同胞并没有罪,但他该怎样去说服一个将其一生都奉献于侍奉耶稣基督的人呢?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撒迦利亚确信,如果他卸下伪装坦露他的真实身份,大主教会判他死刑。

这种“以犹太为耻”的现象已遍及欧洲。犹太人不再想做犹太人,他们想要新的身份——任何身份都可以,只要不是犹太人。然后他们才有希望闯荡世界,为自己创造比以前更灿烂的辉煌。然而这种新生活中依旧没有耶和华的存在,主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吗?主会因此像旧约中所述的那样,惩治每一个抛弃他、无视他的伟大和无所不在的犹太人吗?

撒迦利亚沉思了片刻。他笔下的耶和华会被视为对主的亵渎,不管怎样,主都会取他的性命——即使他并没有否认主的存在。撒迦利亚在心中绝望地向约哈拿寻求建议,但他的导师沉默不语,丝毫没有感应到他的恳求。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撒迦利亚对自己说。

这只是他的胡乱猜想,他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他将把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命运,看看它会带着自己到什么地方。真相总有一天会被揭露,那何不现在就说出来呢?就在今天,就在此时此地?他将把一切告诉大主教,然后期待最好的结果。也许,大主教会对他感到满意,毕竟一个犹太人在对自己不利的境况下却选择告诉他真相——这是真正的基督式美德,大主教会示以尊重,并允许他活下去。尽管最终结果还难以预料,但是值得一试。他准备好了。

撒迦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在他思考期间,大主教一直紧紧地盯着他,试探着眼前的这个“布兰科”;撒迦利亚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为什么。大主教那令人敬畏的双眼里写满了怀疑。撒迦利亚又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坦白。但接着,他退缩了。死亡的景象——尤其是自己遭到处决的画面——无意中浮上他的心头。没有人能死而复生述说那种体验,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从描述。他会刹那解脱,还是会一路伴随着疼痛?怎样的处决形式可以让人感觉不到痛苦?他回想着历史上的记录,他的同胞们曾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处决:被水溺死、被乱石砸死、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无论哪种他都不愿意。是的,他更想活下去。他一点也不想成为什么犹太殉道者(这是所有基督徒们标榜的)。他的信念,他的父亲乃至那成千上万的同胞们的信念,不该为此磨灭,徒受那处决带来的痛苦。而且,他还有太多想传达的还没有说出来,太多想记录的还没有写下来。是的,现在还没到时机。但这太疯狂了。

撒迦利亚无计可施地看着大主教。他的头脑飞速运转,罗列了所有可能的出路和前后因果——他别无选择。

“您说的没错,大主教阁下……我并不是自己所说的那种人。”

大主教笑了——他是对的。他对自己的敏锐直觉不禁有些得意。

“接着说?”大主教微笑着开口道。

“是的,我的确不是塞尔维亚人。不过我在巴尔干半岛和塞尔维亚人一起生活过。”

“那么,你到底来自哪儿呢?”

“我出生在维也纳……但刚出生不久,我的父母就和很多其他人一起被驱离了这个城市。”

“我明白了……你是一个犹太人,对吧?”

撒迦利亚一脸茫然地看着大主教,他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了。

“是的。”

“我就知道……我昨晚一直在想这事——我知道你身上有着某种不同寻常之处,但我不是很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现在您知道了。”

“是的,而且正如我所料。”

大主教一边为自己精准的调查工作沾沾自喜,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处置面前的这个男人。甚至连这神职者自己都承认,他是一个直率的人,对盛行于整个欧洲的反犹太主义疯狂可谓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着,大主教坐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您认为呢?”

“因为你害怕,对吧?你觉得坦白之后一切都会完蛋,没错吧?”

“是的,我别无选择。”

“你是传道士吗?”

“那得取决于您怎么定义‘传道士’。”

大主教再一次看向《圣乔治屠龙》的圣像画,注意到这点的撒迦利亚说:

“这幅画很美。是圣乔治,对吧?”

“是的……你知道圣乔治的故事吗?”

“略知一二。”

“另外,你叫什么名字……我的意思是,你的真实姓名?”过了一会儿,大主教问道。

“撒迦利亚。”

“撒迦利亚,”大主教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根据传说,圣乔治是斩杀了恶龙的人……故事发生在利比亚一座叫作塞林的城市,不过这只是一种推测,并不可尽信。总之,交锋发生在一个湖泊或一片更大的水域附近,那里生活着一条身带瘟疫的恶龙,毒害着整座小城。为了满足那怪兽,塞林城的人们每天会献上两只羊作为祭品。等到羊不够吃了,他们开始用小孩替代,哪家的小孩由抽签决定。直到有一天,国王的女儿不幸被抽中了。国王悲痛万分,和他的国民们商量,如果他的女儿能免于被献祭,他们可以得到他在这世上所有的财富和一半的王国;但民众们拒绝了他的提议。于是,国王的女儿身着献祭用的长袍被送到了湖边,绑在一根柱子上等待死亡降临。公主很幸运,当时圣乔治正骑马经过湖边。公主恳求他离开那里,但圣乔治并没有听从。他留了下来。正当两人交谈渐深,那怪物从湖里跳了出来。圣乔治划了一个十字以求得上天的助力,他骑在马背上,用手中的长枪一举重创了怪物。接着他让公主解下腰带,公主照做了,他将那条腰带缠绕在恶龙的脖子上。之后,恶龙便像一只乖顺的狗一样跟着公主回到了城里。看到公主和圣乔治带着那怪兽一起回来,城里的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希望从恶龙手中逃得性命……圣乔治向民众们提议,如果他们改信基督教,他将当着他们的面杀死那条龙。国王和塞林城的人们接受了,于是圣乔治斩杀了恶龙,由民众们合力将尸体抬出了城外。之后举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洗礼仪式。在恶龙被杀死的地方,国王建造了一座教堂,那里也成了人们怀着敬畏之情竞相朝拜的圣地。”

“您为什么要给我讲圣乔治的故事?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大主教阁下?”

“因为他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形象——他打败了恶龙。”

“那确实很伟大,大主教阁下,但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条恶龙——那只怪物——代表两方:莫斯科公国和波兰——立陶宛联邦。我们必须不遗余力地打败他们,这样诺夫哥罗德才能得以存续,继而统治罗斯。我们必须维持自己禀受于天的霸权。我决不允许诺夫哥罗德同其中任何一方联姻。”

“您说的另一个联姻是什么,大主教阁下?”撒迦利亚一边靠近大主教一边问道。

“莫斯科公国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也有联姻的意向——不过眼下那与你无关……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犹太人?”说着,大主教指向那幅圣像画。

“很美。我喜欢它的色彩。这是谁画的?”

“我不确定,但它是在诺夫哥罗德完成的……你知道吗,犹太人,”大主教转向撒迦利亚,“诺夫哥罗德在这片土地上居于非常核心的位置,不管是在精神层面上还是政治层面上都是如此。通过圣乔治,我们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诺夫哥罗德的精神力量。我们还必须通过切实的行动来表达他的主张——必须据理力争、毫不妥协。”

“这幅画确实很美,大主教阁下。”撒迦利亚的精神完全聚焦在了圣像上,以至于完全没听到大主教刚才的那番话。

“是的,那是因为——就像我对你说的——它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形象。作为一个基督徒,毕其一生成为像圣乔治那样的圣人是唯一的追求。”

大主教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低着头用手摩挲着下巴,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撒迦利亚则一直紧张又忧心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大主教突然抬起头。

“犹太人哪……你认为你们生来就背负杀害基督的罪行吗?”

“我知道您迟早会问我这个问题,这也是避不了的事……不过我实在不希望这个问题是出自于像您这样受过教育的人士之口,大主教阁下。”

“只是一个问题而已……回答我。”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不,我们没有罪;犹太人跟基督之死没有任何关系。”

“你是怎么判断的?”

“显而易见,不是吗?”

“哪里显而易见?”大主教问道。他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就像刚刚吞了几片新鲜多汁的柠檬片。

“恕我直言,大主教阁下,基督的死是他自身造成的。耶稣基督是一个变节者,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救世主。”

大主教笑了起来,声音虽不大,不过显然对他听到的回话有些难以置信。

“你要不是太大胆就是太愚蠢,犹太人。”

“为什么?因为我讲出了真相?”

“所以按照你的说法,他不是一个拥有特殊权威的人咯?”

“是的,他不是。”

“这么说我们一直在假象上浪费时间?我们应该抛弃我们的信仰么?”

“不,我并没有那样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信仰抚慰了您的灵魂,提升了您的精神生活,那么它就是善的。”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关键是幸福,我想。”

“那上帝呢?撒迦利亚,在你说的这一切中,有上帝的位置吗?”

“上帝是存在的,这个我确信。”

“这么说,上帝也不是什么变节者咯?”

“噢,不,当然不是。”

“那上帝是什么?”

这是撒迦利亚一直等待的时刻,如今它终于到来了。他相信,这是他向一个有教养的人陈述自己思想的大好机会。他还会再次得到这样的机会吗?恐怕不会再有了。然而,他那自认独一无二的神学体系还远不够成熟,他还没准备公之于众。他意识到,自己还需要一段漫长艰苦的岁月将之凝练成型,煅淬至令人满意的最终形态。

“大主教阁下,”于是撒迦利亚答道,“我可以完整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不是现在。”

“这是为什么?”大主教疑惑地问道。

“我正在写一些东西,一本秘密的书——一本简短,但内容具有革命性的书……我会在这本书里充分阐述我的思想。”

“这本书会包含哪些内容?”

“当然是我自己的理念。”

“那这些‘理念’……就是你向诺夫哥罗德民众宣扬的那些理念吗?”

“我不知道,大主教阁下。”

“作为一个传道士,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大主教反问道。

“我知道,但是没办法口头告诉您。”

“所以……你在把它们写下来?”

“是的。”

“你们的‘亲王’知道吗?”

“毫不知情。”

“万一被他发现了,他会怎么做呢?”

“谁知道呢,大主教阁下?”

“这可太有趣了。”说着,大主教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您说什么?”撒迦利亚回道。

大主教走向撒迦利亚,握住了他的双手。

“撒迦利亚……你知道你能为我做什么,能为诺夫哥罗德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

“拜托,别装得这么无知——我敢肯定,你知道的。”

“我向您保证,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我可以让你继续留在诺夫哥罗德,前提是由我保护和招待你——你将生活在我的庇佑之下。不用担心你们的亲王——如果他追问起来,我会向他解释一切的……然后,是的,你会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就在这座宫殿里。我会给你提供一个房间,一个舒适的房间,还有蜡烛,你需要多少就有多少。这当然不是全部:还有书写工具……墨水、毛笔,你需要的一切……等你完成你的杰作,你要拿给我看。之后,如果我对你的作品感到满意,我会将它出版……你知道印刷机是做什么用的吗,撒迦利亚?你知道这个发明的重大意义吗?”

“不知道,大主教阁下。”

“大众出版……你知道吗,德意志的各个邦国……还有威尼斯……它们都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也许有一天,你的作品会成为诺夫哥罗德的第一个出版物。”

撒迦利亚脑中一片混乱,他完全被弄糊涂了。他一头雾水地问道:

“第一本书?印刷机?”

“是的,你将不仅仅为我,也将为诺夫哥罗德提供助力。印刷机将从此改变这个世界。它会让宗教思想传播得更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还是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要是我拒绝了会怎么样?”

“你不会的……你承受不起拒绝的后果。”

28

亲王喝得酩酊大醉,过了一天才发现撒迦利亚已经不在了。

“阿达穆斯,阿达穆斯!”奥列科维奇大声叫道。阿达穆斯闻声立刻赶了过来。“阿达穆斯,布兰科那个蠢蛋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殿下。他不在自己的房间,昨天早上开始我就没见过他了。”

“去把他找回来,快去!四处问一问,看看那些当地人有没有见过他。他肯定是去什么地方了。”

“好的,殿下,我这就去。”

阿达穆斯“动身”去找“布兰科”了——至少在亲王看来是这个样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哼。”阿达穆斯小声嘀咕着关上主人的房门,“鬼才在乎他去哪儿了……要我说,这家伙不在正好。”这个心情颇为畅快的仆人到了撒迦利亚的小房间里。“这里真不错,”他说。这间屋子比他自己的要宽敞很多,光线也更明亮。

阿达穆斯收拾好自己的基本财物,立马就搬了进来。在此之前,他是和亲王的两个保镖以及贴身男仆彼得鲁斯合住一间的。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撒迦利亚曾在前一晚偷偷回来,取走了装着手稿的皮革背包。从今往后,他将在大主教提供的住处继续他那尚未完成的工作。

29

几个小时后,面色发红、满头大汗的阿达穆斯敲响了亲王的房门。

“进来。”奥列科维奇说。他已经喝得烂醉,躺在壁炉前的一块毛毯上,壁炉里火势正旺。他的贴身男仆彼得鲁斯正试着将他扶到沙发床上。

“到处都找不到他,殿下。他不见了,消失了。所有人我都问过了。”

半梦半醒的亲王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吐在了可怜的彼得鲁斯的脚上。

“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阿达穆斯对彼得鲁斯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先生?”彼得鲁斯问道。

“先把你自己收拾干净,把亲王搬到床上,然后让他一个人休息去吧。不准再给他酒……对了,酒壶在哪儿?”

“那边的窗台上。”

“拿过来给我。”

彼得鲁斯去把盛有蜜酒的酒壶取了过来。

“差不多还是满的,先生。”

“很好……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让亲王好好休息。”

阿达穆斯提着酒壶,昂首向他的新房间走去。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最快活的一刻。

30

欣然自得的大主教开始对撒迦利亚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他这位新的受助人也很满足目前的状态,因为他有充裕的时间去记录、去缜密思考自己的理念。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投入到自己的手稿中,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是谁,有时候他会记不清日期和时间,但到最后,撒迦利亚想,这些只会为他所做的一切增光添彩,成就更为惊人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