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1
三百英里外的莫斯科公国,奥列戈·伊戈罗维奇·萨波日科夫,这个诺夫哥罗德的小贵族正与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扎米亚金作陪,后者是莫斯科公国当地的贵族,与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大公亦有私交。他们待在扎米亚金那栋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有段路程的私人宅邸里,邻靠着莫斯科河的河岸。此刻的莫斯科公国就和它西面的对手一样,被严酷的寒冬置于股掌。
“很冷吧?”扎米亚金夸张地问。
“是啊,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
“坐吧。”
萨波日科夫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坐下,面朝扎米亚金,后者穿着一件外观优雅的紫色鞑靼长袍。他的沙普卡皮帽——或称贵族帽——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体积庞大,看着就和他身上的其他穿戴一样价值不菲。萨波日科夫那顶寒碜的沙普卡皮帽则放在自己的左手边,与扎米亚金的相比就显得朴素多了。他虽然身穿素白的棉衫和毛裤,但上面缝着的金线还是表明他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穷酸。
“那么,奥列戈·伊戈罗维奇,你来莫斯科是为何事?”扎米亚金问。
未等萨波日科夫开口作答,扎米亚金的侍从弗拉基米尔就进了屋。
“有何吩咐,阁下?”弗拉基米尔微低着头问道。在莫斯科公国,仆役们可要比他们的诺夫哥罗德同行来得恭顺得多,这是鞑靼人逾两百年统治的遗风。
“来点蜂蜜酒或者葡萄酒?”扎米亚金问他的客人。
“行,就来点蜂蜜酒吧。”
“再拿一些山羊奶酪过来,弗拉基米尔。”
“明白,阁下。”
弗拉基米尔离开了房间。
“哦,对……莫斯科……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这儿的呢?”扎米亚金再度问道。
“我需要觐见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陛下。”
“他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扎米亚金语带讥讽地应道。
“我明白,但眼下事态严重。”
扎米亚金从椅子上站起身,舒展了下身子。他俨然就是他这一类人的活标本:逾六尺三寸的身高和肥硕的身材。他浓密的黑胡须几乎垂到了肚子上,随着他粗暴的动作而晃动。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见陛下吗?”扎米亚金大笑着说,“你知道,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你来这儿是指望我帮你安排一场会面吧?”
“不完全是,不,不能这么说,只是我听说您能帮我。”
“那你为何不直接去克里姆林宫呢?”
“我被打了回票;我在诺夫哥罗德的身份不够尊贵,无法保证自己能得便觐见伊万·瓦西里耶维奇。”
“这倒是事实……不过你也不是一般的闲杂人等……我敢肯定,你也是有一些门路的。我想,这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您说得简单。”
扎米亚金褪下靴子,将它们丢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其中一只靴子“呯”的一声砸在了门上。
“准头不错吧?”当靴子摔到地上时,扎米亚金大声感叹道。他再度坐下打起了哈欠,接着放起响屁来。屁声在房间里响个不停,随着这声响慢慢弥散开的是一股臭鸡蛋般的气味。“哦,这味道……让我自豪的味道啊,”他张大鼻孔深吸着那股气味,又加了一句,“哦,对啊,这可是天然的芳香。”接着他又放了一个。这一次动静小了些,但紧收之下,听着就像长笛拖出的尖音。
“那么,您能帮我吗?”萨波日科夫说。他用嘴呼吸着,极力避开从扎米亚金背后传来的那股刺鼻的气味。
“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您应该听说过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列科维奇亲王吧?”
“是啊,我听说过……他是大公的表亲,对吧?还是个立陶宛人。他怎么了?”扎米亚金依然吸着方才自己弄出的那股气味,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是这样的,波列茨卡娅和他正打算联姻。”
“无稽之谈……我听说只要条件允许,那个女人甚至连麻风病人都敢嫁……老掉牙的新闻,都是翻篇的事了,奥列戈·伊戈罗维奇呀……为何要浪费我的时间?”
扎米亚金又开始放起屁了,这一次他提了提臀部,好让那股气味更快地传到他候着的鼻子里。
“但您也知道这联姻意味着什么。”萨波日科夫再度嗅到了那股让人不悦的气味。这次的屁味比前一个还要浓烈,臭味已经弥漫到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自然明白个中利害,用不着你来操心,奥列戈·伊戈罗维奇。诺夫哥罗德的那些罗马天主教徒完全够不上威胁。”
“但城市归于他们治下。况且有一个人还得到了人民的追从。我想,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他正将罗马教廷的声音传到共和国每个人的心中……我对此很是忧虑。”
“你一路来到莫斯科公国,就是为了告诉大公这些他已经知道的事吗,奥列戈·伊戈罗维奇?”扎米亚金嘲讽道。
“他怎么会知道的?”萨波日科夫转念间就做出了回应,话语间不无失望。
“大公自有耳目。他们无处不在,就和你一样。”
“消息这么快就传到这儿了?”
弗拉基米尔端着一个银盘走了进来。盘子上盛着一壶蜂蜜酒、一大块山羊奶酪和面包。
“哦,奶酪来了。”扎米亚金说。
弗拉基米尔将盘子放到了两人中间。
“我倒确实是饿了。”萨波日科夫笑着说道。他已经有些时辰没吃东西了。
“尽管吃吧。”扎米亚金说道,接着又开始放起屁来。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两人都快饿垮了。
“好了,那么,”在他们将食物一扫而光之后,扎米亚金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开口说道,“我理解你的困境——是的,我真的很理解,但我看不出自己能帮你什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想觐见大公,你最好用你自己的那些人脉……我对这套勾心斗角的把戏真没什么兴趣……”
“勾心斗角?”萨波日科夫打断道。
“密谋。”
“什么‘密谋’?”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我是自己来的。”
“为什么?”
“出于我的良心……我不想看到罗斯被那些亵渎基督的不法之徒弄得四分五裂。我们必须不惜代价将那些罗马天主教徒一网打尽。”
“这么说,你还是个爱国人士咯?”
“当仁不让。”
萨波日科夫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不仅是对旅行中的困苦,还有那横在面前的事实: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为了来这儿所付出的巨大努力都已化为泡影。如今他心中只有对东道主扎米亚金的蔑视,此人不过是个披着开化外皮的乡巴佬,礼数甚至还不及一个普通的农民;还有莫斯科,这座城市也并未有多少可入眼的地方。然而,尽管极力否认,萨波日科夫还是从扎米亚金身上看到了诸多自己的影子,一想到这就让他厌恶不已。
如今,他对自己的“爱国使命”开始有了怀疑。这怀疑并非因为他对诺夫哥罗德那些贵族同胞有什么热爱可言,而是因为他不想看到统治自己故乡的是扎米亚金这类人。
虽然他可以极力否认,但对萨波日科夫而言,诺夫哥罗德只是一个维持生计的地方,并没有让他产生“家”的归属感。在诺夫哥罗德这块宝地上,他一跃成了富人,当然手段说不上干净。尽管家底和扎米亚金的财富相比略逊一筹,但萨波日科夫却从未打心里感激过诺夫哥罗德和上帝赋予他的好运气。只因奥列科维奇和天主教的威胁,他才生出了一颗所谓的“爱国心”——而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东西。
他害怕了,而这也是他之所以身在远离家乡的莫斯科公国,与一个毫无教养的蛮子作陪的原因。他渴望一个信仰纯正东正教——而不是什么天主教——的诺夫哥罗德,而他相信莫斯科公国可以抹除这个威胁。在经历了酷寒和碰壁之后,萨波日科夫也慢慢显现出些许基督徒的精神。
“这么说没人派你来咯?”扎米亚金说。
“什么?”渐渐从神游状态中清醒的萨波日科夫应道。他站了起来:“没有人。”
“你自己做的主?”
“是的。”
萨波日科夫决心见到大公。然而,要取得觐见资格绝非易事。莫斯科公国的专制程度远胜诺夫哥罗德,其政治形态是以一成不变的固定程序为根基的。虽说身居市政议会的他在诺夫哥罗德受到理所当然的敬重,但到真正涉及国事时,他不过是个小角色,以他的地位连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谏臣都见不到,更别提全罗斯最具权势的大公本人了。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来莫斯科公国执行的使命是诺夫哥罗德万民所向,因为他们的声音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心声。
当扎米亚金继续他那番空洞之言时,萨波日科夫再度神游天外。就像波列茨卡娅那样,他也是满腹疑问。他到底该怎么做?试着觐见大公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却能为让诺夫哥罗德免于罗马教廷的干涉。然而,若扎米亚金所言为真,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果真对诺夫哥罗德的异动了如指掌,那他就真无计可施了。退一万步说,若事情真到这一步,他已经为诺夫哥罗德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无愧于心。
萨波日科夫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这就走……和您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您让我很失望,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
“何不再来点吃的和蜂蜜酒呢?我可有好多呢。”扎米亚金说完又开始放起屁来,这次断断续续,但那炮声一般的余音却持续了很久,还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惹人厌的气味。
“留着你的奶酪和你那臭烘烘的屁股自己享用吧!”萨波日科夫尖叫着离开了屋子,再也没去找扎米亚金。
32
尽管治下的土地以暴虐和宗教迷信闻名,但莫斯科大公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三世被视为一个兼具智慧与公正的领袖,即便有时对那些反对他的人毫不留情。他颇受子民的尊崇,这也巩固了他在贵族中的名望。然而自从妻子——特维尔的玛利亚——于1467年去世后,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就一直孤身未娶。如今,在服丧三年之后,他准备续弦新娶。他选择了摩里亚的君主托马斯之女佐伊·帕里奥洛格斯,也就是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大公和莫斯科公国的首席廷臣们是纯粹出于王朝和政治背景来看待这桩婚事的。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莫斯科公国就以东正教世界的正统继承者自居。十四世纪初,宗主教的宝座从弗拉基米尔移到了莫斯科,这也使莫斯科公国成了罗斯东正教的宗教中心。伊万的父亲瓦西里二世就曾有过这个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也延续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此刻陪伴大公的,是他的两位首席将军: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奥布拉泽茨和鲍里斯·马特维耶维奇·秋什捷夫。同时在场的还有贵族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托瓦科夫,身为外交使节的他也是大公先父瓦西里二世最喜爱的臣子。奥布拉泽茨和秋什捷夫正当壮年,而托瓦科夫已是年近六旬。
几人正身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王座室。
“间谍们告诉我,诺夫哥罗德正在计划着什么,陛下。”秋什捷夫说。
“他们一向如此。”大公用玩笑般的口吻回道。
“我们应该有所行动了。”说这话的是瓦西里·奥布拉泽茨,和城中其他位高权重者一样,他总是很冲动。“照我说,我们应该立刻派一支军队过去。”
“耐心点,瓦西里·彼得罗维奇,我们还没有证据。”大公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很是克制。
“我们的间谍都很可靠。”秋什捷夫补充道。
“还不到攻击的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那我们是还要继续等吗,陛下?”奥布拉泽茨问道。
“是的。”
丹尼尔·德米特罗维奇·霍尔姆斯基走进王座室。他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顶着一头金发,是他瓦兰吉祖先的完美翻版。
“哦,丹尼尔·德米特罗维奇,过来……你去哪儿了?”大公惊讶地问道。
“东面的……维亚特卡。”霍尔姆斯基回道。
大公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头上戴着那顶被称为“莫诺马赫之冠”的帝冠,身着一件缀满金饰的亮红色长袍。他先拥抱了霍尔姆斯基,接着王座厅内的众人也一一与霍尔姆斯基拥抱。
“好了,各位,要谈的事情很多,但时间不等人。”大公瞧向托瓦科夫,“那位拜占庭公主有什么消息吗?”
“是的,陛下。”托瓦科夫开口道,“她从罗马出发历经漫长的旅程,此刻已经在普斯科夫了。她很快就会到这儿了……估计用不了几周时间。”
“能保证她途经诺夫哥罗德时的安全吗?”
“我们会尽力避免经过诺夫哥罗德的。”
“不行……这样时间上就太久了……她得走最短的路程。这是我的命令。”
他们就公主莫斯科公国之旅的后勤问题争论了几分钟,像莫斯科所有的集会一样,与会者各有分歧。在此期间,大公从未让自己的音调压过众人。但当他开口说话时,所有人都显得安静且敬重,倾听着他们领袖的意见。
“我曾风闻她长相颇为丑陋。”大公说。
“我确信这并非事实,”托瓦科夫说,“您应该记得罗马教皇的使者给您的那幅肖像吧,陛下——她看着是个美人。”
“我可不相信那些罗马教廷的走狗……但不管她长得怎样,也不管她个性如何,她与拜占庭的亲缘关系才是最重要的,而这正是我们寻求的东西。”
“您所言极是,陛下。”奥布拉泽茨附议道。
“如果她能为我诞下子嗣,那就更好了,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而且我和她行房时可以在她头上套个水桶……用这招总是可以的。”
大公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对自己的机敏颇为得意。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他们并非是对大公的幽默感产生了任何自然而然的情感认同。更多的,是出于畏惧。
33
佐伊·帕里奥洛格斯公主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女人,时年二十五岁的她自梅梅尔[5]的波罗的海港出发抵达普斯科夫后,就一直待在克莱佐尔修道院里。这趟从罗马开始的旅程费神劳心,历时数月。遵照教皇保罗二世的意愿,红衣主教贝萨里翁——这位枢密主教兼当时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安排好了一切。
二十多年前,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使大片希腊东正教的领地落入了奥斯曼帝国的穆斯林手中。生于威尼斯的天主教教皇希望与莫斯科公国缔结盟约,以图在欧洲对抗这一威胁。佐伊公主和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联姻将为教皇赢得东方的盟友。教皇已经派遣了一名教廷特使前往莫斯科公国。双方对联姻之事一拍即合,事情就此敲定。
34
身为僧侣的谢尔盖修士在门上叩了几下。
“进来!”一个女声叫道。
谢尔盖修士走了进去,他是个小个子,留着胡子,稍稍有些驼背。公主坐在那里,身侧伴着两个女仆。
“谢尔盖修士,见到你真高兴。”公主用拉丁语说道。
“是啊,很高兴见到您,殿下。”他应道。
公主遣退了女仆,谢尔盖修士也坐了下来。尽管只有三十二岁,但谢尔盖修士的面孔看上去却起码要老上十年。与身形外观相悖的是,他的目光深邃而沉着。尽管不易察觉,但那双眼睛无疑就像他的灵魂一样,与众多恶魔打过交道。
“这么说,是你带我去莫斯科公国咯?”公主问。
“是的。”
公主一直渴望着能嫁出去。她的年纪在当时已经算大了,而她也开始觉得,姻缘已在不知不觉之中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了。对女性来说,情况通常就是这样——对那些出生富人世家的更是如此。由于她的出身,她不断地受到当时一些身份最为显赫的王公的追捧。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异常丑陋的相貌,也没人让她知道这点——即便是身为她的监护人的贝萨里翁也是如此。这位红衣主教就像其他教士那样,对女性的外形姿态——无论有魅力与否——抱有虔诚的漠视。美貌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对贝萨里翁来说,重要的是让她接受良好的古典式教育,学习流利地使用拉丁文和希腊文。有朝一日,她将成为教会和国家的出色代表。
尽管公主是作为一个天主教徒被抚养长大的,但由于红衣主教对东西两派的教礼采取并重的态度,东正教对她的影响也多少有些明显。事实上,虽有宗教上的原因,但她思量更多的却是爱情。在罗马,爱情的渴望只有不断被消磨。十余年的青涩年华里,她始终都是个孤独的女孩,却对罗马教廷的权术和勾心斗角有了深刻的认识。
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公主的故乡摩里亚半岛又失陷之后,伊万三世的父亲瓦西里二世显然认定:莫斯科公国必须在欧洲为东正教占据主导地位。尽管莫斯科公国缺乏国际声誉,但瓦西里父子都抱有此念。因而,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想改变这一切,通过与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联姻,使莫斯科公国名正言顺成为“第三个罗马”。
谢尔盖修士是指派来教导公主俄语,并为她指引东正教信仰的人。她想要全身心地接纳它们,因为她迫不及待地渴望得到真爱和婚姻。政治和宗教的瓜葛并未左右她选择莫斯科公国——那个闭塞的斯拉夫国家——的大公的决定。有人视之为避免在修道院孤独终老的绝望之举;还有人认为这是疯狂且缺乏理性的举动。但无论她存有什么样的念头,有件事是确定的:这个选择,她有意为之。
“您快乐吗,殿下?您对这安排好的一切感到快乐吗?您要记住,这是您的人生,您选择的那个人会与您永生相伴,直到您归于尘土?”谢尔盖修士严肃地说道。
“这一切都与红衣主教,或者教皇无关……我是个有自己主张的女人,我不会被任何人所左右。对我而言,这是唯一的选择,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那就好,”谢尔盖修士应道,“因为您知道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您的整个人生——我希望您不会后悔。”
“为什么我要后悔呢?”
“这我无法回答——唯有全知的上帝才可以。”
“谢尔盖修士……关于这个……这个莫斯科公国……你了解多少,能告诉我吗?我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但你还不知道吧?”
“您想知道什么?”
“只要是你能告诉我的。”
“好吧,可以确定的是,莫斯科和普斯科夫的情况不太一样。”
“怎么说?”
“他们想镇住我们……还有诺夫哥罗德。他们妒忌我们享有自由。”
“可你们正和诺夫哥罗德处于战争状态,不是吗?”
“那是贵族们的选择,不是我们教会的……这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事实上,这是莫斯科公国和诺夫哥罗德之间的战争,我们只是助莫斯科公国一臂之力……是啊,他们想要左右一切,不仅仅在外交上,还要在宗教上——但莫斯科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永不可能……我知道我们的市民大会支持他们,但那是因为他们支持我们对抗条顿骑士团——这个近几百年来一直困扰我们的祸患……你知道利沃尼亚的德意志人曾多次围攻我们的城市……但我们也总能将他们逐退……很值得称赞,不是吗?”
“这对我们是个耻辱,因为我的故国摩里亚半岛未能做到这点。”她怅然应道。
“所以,我也能理解那些贵族——对此,他们骨鲠在喉。他们视莫斯科公国为救星。然而这并非教会之意——或者说,至少普斯科夫这边不这么想。诺夫哥罗德可能对此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这也就是莫斯科公国想粉碎他们的原因。”
“谢尔盖修士,你为何不想看到罗斯统一呢?那样所有的罗斯人民不就能万众一心,共同抗衡伊斯兰世界吗?”
“事情远比这要复杂得多,也很难向您这样的外人解释清楚,殿下……时间会让您明白这一切的。”
“你是说,我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作为一个男人,大公明晓事理,且颇受敬爱。”
无论如何,公主是不可能收回前言的。这不仅关乎她个人,也关乎贝萨里翁主教、教皇和拜占庭的历史名声。如今她虽被困在寒冷北地的修道院里,但她这个决定所要面对的现实却已清晰。她的生活从此将不再有地中海的温暖阳光,也不再有橄榄树和美味的柑橘。莫斯科公国的人文民风与罗马大相径庭,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监护人贝萨里翁将莫斯科人称作“狼”,而她往后的人生都将伴随这些野兽度过。是的,就在那儿,在一片荒寂中度过。
“殿下,我们几周内就会启程前往莫斯科公国,不过在此之前,放轻松一点,就当这里是家……您的课程定在每天早晨五点,届时您将学习新的教义和语言。我明天再来见您……去睡吧。明天将会是漫长的一天。在我们离开这里前,每天都会如此。”
“我明白。”
公主眼中的爱情带着些许理想主义的色彩。年少时,她曾在脑中勾勒过无数风花雪月,然而她受过严格的天主教教育,这也使她与异性间几乎不可能发展出任何暧昧却又不越界的关系。这也左右了她的自尊。无论入夜时分还是清醒时刻,她往往都在幻想爱情的图景。
红衣主教贝萨里翁的灰色须发给人以上帝降世之感,而在她眼中,他的形象也正是如此:她吃了什么,几点就的寝,又学了些什么,过去这些都是由红衣主教一手掌控的。这种专制给年轻的女孩带来了相当负面的影响,然而女孩对她的监护人却毫无微词。朝好的一面说:当她长到十来岁时,她的老于世故盖过了她对爱情的蠢蠢欲动,让她脱颖而出,而她也充分运用它来扩展自己的优势。她在辩论和修辞技巧上的境界让她的长辈瞠目结舌,而她的聪慧依贝萨里翁的看法,自传奇的希帕提娅[6]以来无人能与之匹敌。
一对竞争对手正彼此酝酿着各自的联姻,以图增强自身的实力。它们一个站在自由和商贸主义的大旗下,高举西方精神之名;另一个则打着东正教的名号,以对抗穆斯林世界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