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
几天后,奥列科维奇亲王带着随从抵达诺夫哥罗德,德米特里·博列茨基和缅希科夫前往迎接。那天又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奥列科维奇穿着厚厚的皮帽和外套。撒迦利亚和阿达穆斯等一众随从则穿着凌乱,不住打着冷颤。
整个旅行期间,阿达穆斯都在抱怨条件的艰苦,但亲王并未报以同情的回应。他们是分乘雪橇走的,奥列科维奇亲王坐的是领头的一辆,颇为宽敞,并由两个保镖严密保护。其余五个人就不得不挤在同一辆小雪橇上。那辆雪橇破败不堪,几乎无力抵挡风雪。而他们也就任由暴风雪蹂躏了一路。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阿达穆斯问个不停。
“等我们到那儿就知道了——就这样。”撒迦利亚也淡漠地一遍遍答道。
******
由于对这位立陶宛亲王一无所知,博列茨基对市政议会的贵族们替他母亲做的这个安排疑虑颇多,尽管他也同为市政议会的一员。然而,无论奥列科维奇为人正直与否,他确实能让他的祖国赢得更大的生存机会。因此在这件事上,博列茨基征求了缅希科夫的意见,后者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我们能相信他吗,奥列格?”
“虽说我们不能全然相信一个外国人……可我们有得选吗?”
“是啊。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
行至距诺夫哥罗德城门几英里远的地方时,阿达穆斯一如既往抱怨个没完,并询问撒迦利亚对他们即将经历的疯狂冒险的看法。撒迦利亚则对同伴的质问无动于衷,点头敷衍道:
“嘿,我们到时走着瞧就行了。”
“可他会娶她吗?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她很丑的话,你会吗?这事总有那么点风险,对吧?我听说这些罗斯女人个个都是实打实的美人。”
“什么事都有风险,我的朋友,这就是人生。”
阿达穆斯对撒迦利亚这种简洁大气的论断很是恼怒,气得满肚子火。
“那么你呢,小子?”他续道,“你怎么看?”
那个叫彼得勒斯的贴身侍童紧张地缩了缩身子——他还不习惯别人问他问题,特别是自己还要对一件事发表意见。
“我不知道,先生。”
“别折腾这孩子了。”撒迦利亚说,“你个笨蛋,要是没什么有趣的话题,就把嘴关严实了……这孩子可比你聪明……看看他……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默默地领会于心……你呢?满嘴跑鸟,口无遮拦,听听你说的那些屁话。”
20
“他们到了!”安娜透过厨房那扇面朝克里姆林宫庭院的窗户张望了下,接着大叫起来。她看到德米特里·博列茨基、缅希科夫和一小队贵族正站在外面,两架载着他们热切期盼的外国访团的雪橇正缓缓驶近。
一等雪橇停稳,阿达穆斯和贴身侍童就从第二架雪橇上跳下,朝奥列科维奇的雪橇奔了过去。他们拉开了盖在雪橇上的毛皮,那是用来保护他们的主人免于罗斯那种酷寒的侵袭。奥列科维奇从雪橇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保镖。
“欢迎来到诺夫哥罗德,殿下。”博列茨基用热情的口吻说,“我是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博列茨基,是市长马尔法·波列茨卡娅的儿子。”
他们握了握手。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列科维奇亲王为您效劳……不胜荣幸。”眼前的外国人说道。他深吸一口气,让冷空气充斥肺腑,“所以,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大诺夫哥罗德。”
亲王鞠了个躬,但姿态却并不怎么恭敬,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对东道主们的不屑。接着,他向在场的其他贵族介绍了自己。
“我带您去下榻地,殿下。”在正式问候结束后,博列茨基宣布道。
一名官员将他们引到了位于王公之塔的下榻地——不过眼下距离王室统治诺夫哥罗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奥列科维奇的住地与他的皇室身份相符,而他的随从和保镖则不得不去兵械库旁一间类似营房的大厅里凑合了。
还没住进那间临时住所,亲王就有了牢骚:
“您能让我的保镖和侍从们离我近一点吗,”在缅希科夫受命前来探望时,亲王说道,“您瞧,我找都找不到他们……没他们您让我怎么做事?”
缅希科夫便将亲王的侍从们的住处挪到了几间靠近他们主人的房间。尽管这样侍从们会很挤,但奥列科维奇亲王十分满意这安排——他可不会去考虑服侍他的那些人的福祉。
21
市长波列茨卡娅和奥列科维奇亲王间的首次会晤原本定在亲王抵达次日于多棱议事厅内举行。那里通常用于接待外国政要以及来自罗斯各公国的访客,既是市政议会的议事厅,也是大主教审判法庭的所在地。不过由于波列茨卡娅在之前一怒之下衣着单薄地冲进寒意刺骨的克里姆林宫庭院时染了风寒,她将会晤推迟了一个多星期,直到身体恢复到足够公开露面的程度才应允出席,以便给亲王一个充满活力的第一印象。
当体力充分恢复的市长双颊再度显现出健康的色泽,她对儿子德米特里·博列茨基宣称,自己已经可以会见奥列科维奇了。她在高烧卧床期间,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打算对亲王说的话。词句得恰到好处,字里行间的含义要仔细斟酌,最重要的是要打动对方。亲王爱她与否并不重要——是的,那不重要,她只希望能拯救她的国家和人民。尽管另一个她只想忘掉整件事情,逃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她得以孤身一人,不再有烦恼和职责伴随左右。在她康复期间,对伊萨克的思念和那个梦境变得更加栩栩如生,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交困之下,又有什么比得上置身于她已故丈夫的臂弯呢?然而现实在召唤她,此时此刻,她的一举一动都将具有重要的意义。她已准备妥当,她也必须准备妥当。备好应对之辞的她必能镇定自若。
22
波列茨卡娅和她的两个儿子、古巴、阿纳宁、阿尔祖别夫以及菲洛费主教一道紧张地等待着,僧侣皮敏也候在一旁。几分钟后,亲王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
这两个未来可能会结成夫妇的人彼此凝神打量着对方,经过一番正式介绍之后,其他人退了下去。
“请坐,殿下。”她说。
亲王挨近她坐了下来。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对波列茨卡娅尤其如此。
“那么,阁下,”奥列科维奇一边舒展身子,一边开了口,“您有何打算?”
“殿下的意思是?”
“忘掉那些繁文缛节,让我们直接谈正题吧——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希望如此。”
“但这样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波列茨卡娅说。
“这么说我让您觉得很不自在?”
“并非如此。”
“您确定?”
“您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在此会面是为了什么?”
“您不知道?”
“是关于联姻的事,不是吗?”
“是啊,外表上看来是如此。”奥列科维奇站了起来,“听着……那是您想要的吗,市长阁下?”
波列茨卡娅也起了身,绕着那张足以坐下超过六十个人的大会议桌走了起来。
“我不知道。”波列茨卡娅提高声调回道。此时她已经走到了屋子的另一端,与她的对话人隔着至少十米的距离。
“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历经风雪,忍受天寒地冻不远跋涉来到此地……就是为了您这句‘我不知道’?”
“或许吧。”
她又一次绕着会议桌走了起来,直到转回方才自己起步的地方。
“您知道我是谁,是的,您知道,阁下,您也知道我能给您和您的国家带来什么。”
“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您又为何迟疑,做决定吧。”
“您觉得这很容易?”
“我不是女人,这我不得而知。”
“那您就该试着换位‘设想’一下。”她语带讥讽地答道。
波列茨卡娅又一次焦躁地绕着桌子转了起来。故作镇定的外表已然褪去,她再度感觉到了压力。奥列科维奇的言辞和行为并未给她什么宽慰。
“阁下,您应该谨记这次联姻能带来什么:您知道我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大公的表亲,您也知道我和波兰国王的交情……您应该对此有所认识,并且加以重视。”
“为什么我非得如此?”她冷冷地问。
“只消看看这桩婚事能给您带来什么就知道了。”
“它能带给我什么?”
“安全。”
“您这显赫的关系网能足以保证‘安全’吗?”
“远不止如此。”
“我觉得您过于自信,也过于自以为是了一点。”
“或许吧。”
“您太过了。”
“那只是您个人之见。”
“我知道,但即便个人之见也应该得到尊重。”波列茨卡娅坐回座位,“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我就告诉您吧,我知道您的身份,也知道您手握怎样的权力,更知道您为谁效忠……然而眼下,我还没准备好,不会草草做出决断——一切为时尚早。”
“如我所料。”奥列科维奇失望地说道。
“可也没有人说我不会接受联姻。”
亲王坐了回去,这次他把脚搁在桌子上,亮出了皮靴的靴底。
“我知道您听说了关于我的那些传闻,您觉得我是个小混蛋,就像传闻里说的那样傲慢……我预料到您和您的同胞会这样想……您的子民也好,您的共和国也罢,还真犯不得这番小题大做……不知道我为何来这儿吗……残忍,是啊,这么说的确很残忍……不过……让我想想……我有您需要的东西——所以让我们直入正题谈谈婚约吧。”
他已经冒犯了她,不过波列茨卡娅并不打算让眼前这个可鄙的立陶宛人知晓。
“把你的脚从我的桌子上拿开!”她命令道。
对此亲王回应道:
“阁下,很快我的表亲——您那位不共戴天的仇敌就要娶妻了……您可知对方是谁?”
“我想我知道。”
“索菲娅·帕里奥洛格斯。她人已经在普斯科夫了——又是一个您的敌对国。很快,她就会启程前往莫斯科公国。”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
“那就让他娶她吧。我一点也不在乎。”
“是我就不会对此漠然视之。”
“我听说那个女人是个天主教徒,这么多年来一直由红衣主教贝萨里翁监护,生活在罗马。”
“如果她是天主教徒,那我就是穆斯林……不管怎么说,帮帮您自己吧,这不单是为您,也是为了您的国家——与我联姻,就此铲平这道障碍……我知道诺夫哥罗德很是富饶——这显而易见,不是么?我也非常清楚您的军队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想问您,阁下,诺夫哥罗德的市长马尔法女士,您打算怎么办?”
“您许下了很多承诺,说了一堆漂亮话,但我能相信您吗?”
“我一诺千金。”
“然而您对爱只字未提。”
奥列科维奇猛地站起身,接着大笑起来。
“爱是什么呢,市长阁下?您提到爱,但我却不知道爱到底是为何物……我也从未体验过。”
“我曾经尝过爱的滋味,爱是婚姻的一部分。”
“或许在童话故事中是如此吧。”
波列茨卡娅再度起身,接着用坚决的声音宣布道:
“我想您该离开了。您说得够多了。”
“我也正有此意。”
亲王朝门口走了过去,但当他将手搭上大木门的铁把手时,他转过身来。
“好好想想吧,马尔法……等您决定好了,就来找我。我们不会再作为访客住在克里姆林宫里了……我会在城里另找住处……那会让我感觉更自在。”
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