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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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波列茨卡娅小心地拆开亲王的封印,打开了那封用拉丁文写就的公函。由于她不识字,因此她把信交给僧侣皮明,由后者代为翻译:
尊敬的马尔法·伊万诺芙娜·波列茨卡娅市长阁下:
我谨代表格德明家族的米哈伊尔·奥列科维奇亲王,于1470年11月13日决定接受贵国邀请,前来就贵国关于联姻的请求进行商议。
亲王殿下与他的随从将不日抵达贵国访问,殷望贵国予以与殿下尊贵身份相符之礼遇。
马尔法打发走皮明,将信件放回桌上,泪水湿润了她的眼眶。事实上她并不想结婚。此次联姻是一部分贵族的“杰作”,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伪君子。他们爱的不是他们的祖国,而是这片土地创造出来的财富。尽管波列茨卡娅明白:出于爱国的考虑,她应该接受联姻,但她仍然苦闷无比。由于对亲王本人了解甚微,她不得不思量其中的风险。首先,奥列科维奇是不可能比肩她那已故的丈夫伊萨克的,那是她遇到过的最完美的人——而这也是她思之心痛万分的原因。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幸福(尽管这很自私),以及她怎么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作为一个政治实体,诺夫哥罗德正面临着亡国的威胁,几个世纪以来的商业自由和政治稳定将就此结束。在它的废墟之上,将第一次出现莫斯科这种亚细亚式的野蛮强权政治。她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了——通过联姻的方式。几经权衡,她下定了决心。
通过联姻达成同盟后,波兰—立陶宛的军队理论上能够保证诺夫哥罗德免于莫斯科公国的威胁。然而其中亦有风险:卡齐米日四世很可能借机直接控制诺夫哥罗德,就像对南边的基辅地区一样,而立陶宛大公国也已沦为其附属国。波兰——立陶宛的霸权意味着天主教将控制诺夫哥罗德的教派,这对于诺夫哥罗德的大主教和神职人员可说是无法接受的。
菲洛费大主教很清楚联姻可能带来的威胁。在他看来,被莫斯科公国统治是两害取其轻的选择。大公伊万三世虽是个暴君,但他至少是个东正教徒,这在大主教看来是可以接受的——与一个贸易自由但归顺于罗马教皇的共和国相比,一个不民主的、无视公民权利但信仰东正教的诺夫哥罗德总归要好一点。
已故市长伊萨克·博列茨基在1461年去世前一直是菲洛费大主教的好友。彼时,菲洛费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僧侣,是时任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的大主教叶菲梅二世的助手。伊萨克·博列茨基是亚热尔比齐条约的主要签署人。这一条约大大地削弱了诺夫哥罗德的外交决策权,并将之拱手让给了莫斯科公国。条约签署后,回到家中的他对挚爱的妻子马尔法说道:
“吾爱啊,我对我们的国家都做了些什么呀?”
“你只是做了你必须做的,亲爱的。”
“但是我们的荣耀和权利——一直以来造就我们的一切——全都没了。”
“你可能不相信,”马尔法用一只手轻抚丈夫的脸颊,“但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颠覆,而当那一天来临时——兴许是通过战争,兴许是通过外交手段,影响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亲爱的,相信我,那一天的到来已被预言过……我曾经梦到过……所以暂时先让莫斯科得到它想要的吧。但将来——可能是二十年后,或许更长或许更短,我不是很确定——诺夫哥罗德终将崛起,并领导整个罗斯地区。所以不必绝望,我伟大又亲爱的伊萨克,一时的韬光养晦将鼓舞我们所有人前行。”
伊萨克握住马尔法的手,轻柔地吻着。
“你说得真伟大,亲爱的。因为你本身就很伟大。在这城里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了……不,在这个国家……不,我要收回之前的话,是全天下。”
“你就是我伟大的原因,亲爱的。”马尔法微笑着应道,“伊萨克,永远不要向他们屈服——哪怕只是默默地在心底,绝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你必须牢记自己是为这个国家的核心——没有你就没有诺夫哥罗德……你要带领我们穿越风雨,永不停歇。有朝一日,当你的生命行至尽头时,人民会记得你曾经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他们会为此而欣喜。而你的儿子——德米特里和费奥多尔——将继承你的事业。我相信他们将来会像你一样强壮而聪慧。”
“那样最好。”伊萨克轻笑着应道。
“一定会的,博列茨基家的魔法会代代传承下去。”
然而伊萨克死后,只有德米特里成了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他开始精心部署,制定军事战略,甚至雇用了一个德国人冯·海辛——冯的祖父曾是利沃尼亚条顿骑士团的军师——来协助他。这一举措在当时诺夫哥罗德的贵族家庭中非常罕见,但这确实在舍隆河战役中给德米特里带来了很大的帮助。
伊萨克在世时,马尔法只因为一件事责备过她的丈夫:
“亲爱的,我们已经有了领袖,但我们还需要一支强力的军队来支持他。”
遗憾的是,伊萨克毕其一生也没能完成,而这也是玛法对她珍视的丈夫仅有的心怀微词之处。诺夫哥罗德花了太多的精力来发展商业,以至于在军事上远远落后于其他邻邦。德米特里深刻意识到了共和国过去忽视发展军事力量的事实,于是他从15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着手建立一支中等规模的军队。到了15世纪70年代初,军队已比十年前强大了许多——尽管仍无法与莫斯科的军队相抗衡。
而他的弟弟费奥多尔却像大部分的贵族子弟一样,只顾着追求自己的享乐。虽说他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差劲的人,但他缺少魄力,不像他哥哥那样,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市政议会许多地位较低的贵族们经常会利用他及其在共和国政治圈中的特殊地位,借此来为自己攫取利益。这是他母亲一生的败笔,她曾期望博列茨基家两个胸怀雄心壮志的后辈子孙都能进入领导核心,在政治舞台上大展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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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列茨卡娅读完信,把它放到床上。眼下她当然不可能抛弃她的国家。她只希望此次联姻——如果确实发生的话——足以增强诺夫哥罗德的政治影响力——不仅仅是在罗斯,甚至还包括整个欧洲。这抉择对她来说,将是一次巨大的牺牲。
那天晚上,波列茨卡娅在她卧室的红色角落(Krasnyj ugol)[4]做了祷告,角落的上方挂着70年前由一位叫安德烈·鲁布廖夫的画家创作的圣像。她心里清楚,联姻的决定难免会引起内讧。为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她已经有了斗争到底的准备。内斗在她的国家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天都会在市政议会上演。这对于她的国家将是一场勇气的考验。如果它能安然渡过这次风暴,那它的未来——不只是在接下来的数月,而是未来的数十年里——将得到保障。她唯一的疑虑是,她的国家将向天主教妥协。波列茨卡娅是一名虔诚的东正教徒,宗教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很重。虽然理智上她并不想向天主教妥协,但她选择跟从自己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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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波列茨卡娅会见了菲洛费大主教。波列茨卡娅提出会面,大主教便匆匆带着季莫费从大主教宫的住处出发,前往王公之塔赴约。尽管不像前几晚那般长途跋涉,但由于天气太过寒冷,这位敏感的神职人员还是对此次召见颇为不悦。
他们在一个小房间里碰了面。那里曾被用来存储亚麻和大麻,但现在只放了几桶葡萄酒。
“大主教阁下,我接下来要告诉您的事情可会让您不悦……甚至会让你恼怒,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告诉您。”波列茨卡娅鼓起勇气说道。
“到底是什么事情,市长阁下?”大主教问道。
“我就要结婚了——是政治联姻。对方是立陶宛的一个亲王。”
“抱歉,您的意思是……联姻?”大主教困惑地问道。
“贵族们和我都认为:我嫁给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列科维奇亲王是对这个国家最好的选择。”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是不是听错了?也许我还没睡醒——毕竟现在时辰尚早。”
“不,大主教阁下,您没有听错。”
“这太荒唐了,市长阁下,我真不敢相信。您不能这么做——这会打破条约的……您想想——”
“想什么?”她打断道。
“想想后果……这会成为笑柄的……别人会说我们背信弃义……我不知道……我会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的。”
“背信弃义……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
“没错。”
“对谁?”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
“那么您认为他会怎么做?”
“他肯定会兴兵攻来的。”
“那就让他来吧。”
“那就太愚蠢了……我不能让您这么做。”说着,大主教向门口走去。
“请等一下,大主教阁下——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你这是在做梦,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大声吼道。
就在这时,一直候在走廊里的仆人季莫费打开门,把头探了进来。
“您没事吧,大主教阁下?”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伙计。”波列茨卡娅说。
季莫费闻言迅速关上门,将他们俩单独留在了房里。
“不,不要再跟我说了,”大主教说道,“至少到您恢复一些理智之后吧。我完全可以去找令郎们,让他们来说服您,因为我自己做不到……至于我,我不会参与,我会等着莫斯科军队来攻打我们……当然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也不会感到高兴……是的,当然不会,不过我也不会为此而难过。”
说罢,大主教走了出去,猛地摔上了身后的大门。
不幸的是,这只是波列茨卡娅需要面对的诸多困境之一。她知道国内有许多人都不欢迎这个计划——尤其是菲洛费大主教和牧师们,但她并不打算重新考虑这个决定。奠定诺夫哥罗德的历史根基必须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如果诺夫哥罗德击败莫斯科并得以控制全罗斯,继而控制南边和东边的汗国,整个地区局势都将明朗起来。再之后,如果波兰—立陶宛转而挑衅他们,他们也能将之打败。这番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是完全实际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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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马尔法·波列茨卡娅做了一个梦,她已故的丈夫伊萨克出现在了那个梦中。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盛夏时分的玉米地里。天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双方是如何到的那里,但一遇见彼此,他们便开始亲吻起来。一切都像排演过一样,因为伊萨克的动作和手势就犹如预定好了那般。不过那气氛却很是愉快,在轻柔地亲吻与抚摸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寂静。这时,她的丈夫突然开了口,而他的一番话也让她甚是惊讶:
“马尔法,亲爱的,我知道这次的担子相当重,你知道的,因为我也经历过,但是你必须笑着承受。之前因为有你——也只因为你,我才得以熬过条约签署后的那段痛苦时光。如今虽然我的肉体已经消亡,但你应该明白:我并未远去。我一直就在你身边,在你的心里和灵魂深处,每一天,每时每刻,无处不在……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蠢,但一切千真万确。而现在,我有责任告诉你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吗,你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你的勇气和正直让我知道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坚守诺夫哥罗德的独立。还记得很多年前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吧,你说得很对:你的力量也是诺夫哥罗德的力量。现在该轮到你了,亲爱的,你应当全力以赴。”
一阵狂风突然扫过玉米地。
“亲爱的,你说得对,”马尔法开口道,“但是我害怕。我所做的决定背叛了我对你的爱,从你生前一直延续至今的爱……我背叛了你。”
“不,你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说,伊萨克?”她问道。
“因为这是我们的命运。”
“话虽如此,但做出选择的是我啊,是我要去嫁给一个我永远不会爱的人。”
“我知道,但是这是必要的牺牲。与一个外邦人结合是目前诺夫哥罗德唯一的选择——你应当清楚这点。”
“但这太难了。我不想被别人逼迫做任何事……你也知道,像古巴那样的人……那些贵族只想保全自己,根本不会顾及拯救他们国家的事。”
“我知道,亲爱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一直都是一个白痴。但是还有很多同心同德的爱国志士的,他们都全心全意向着共和国的将来。”
“真的还有吗,伊萨克?”她提高了嗓音,显得十分沮丧,“我是一个都没见到。那些神圣的、为我们的国民所坚守了数个世纪的价值理念已然消亡了。也许你——或是你的父亲和祖父——还铭记于心吧,曾几何时,公民的自由便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然而现在,它们全都被丢弃了。我能看到,能感觉到。”
“不,亲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向你保证。诺夫哥罗德是自由的意志,只要博列茨基家族还在,自由的古老传统就会维系下去。”
田野和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风势开始变得愈发猛烈,伴着远处的雷声,天空渐渐下起了小雨。
“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波列茨卡娅说道,“这就是我们未来的象征,我们将在暴风雨中没入黑暗,是吗?我们的诺夫哥罗德还会有未来吗?”
“一定会有的。”伊萨克回答。
“那万一我们被打败了呢?”
“有了奥列科维奇的帮助,我们不会失败的。”
“那如果没有呢?”她严肃地问道,“如果我们孤立无援呢?”
“这个假设没有意义。”
“所以你看,何来希望一说呢?我们就像一只折翼坠地的小鸟——软弱无力,不堪一击。”
“理智一些,我亲爱的马尔法。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大公的军队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没有外援,我们就完了。”
“我知道你很明智,”片刻之后,波列茨卡娅说道,“我也知道,你的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合情合理——但是我不得不反驳你……自从你死后,德米特里就开始着手建立我们自己的军事力量,训练我们的军队,以随时准备保卫这个国家……虽然我们的规模还远远不如莫斯科,但教宗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毕竟我们是整个罗斯的发源地。”
“恐怕这样还不够,”伊萨克说。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只有你才是我们的力量所在——而不是我们的军队。”
“那么,亲爱的伊萨克,”她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你是要我去战场上领导战斗吗?”
“不,当然不是。”他悲伤地回答。
“那谁去?”
“我相信德米特里会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但那还不够——你必须嫁给奥列科维奇亲王。”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激怒我,伊萨克?你这是在逼我。”
“那就让他们把城钟拆下来献给莫斯科吧,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你真的知道诺夫哥罗德的未来吗?”
“是的。”
“那你告诉我。”
“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怎么会?”
“看看目前的状况吧。”
“不要跟我打哑谜,伊萨克。我没有时间去猜——即便这只是个梦。”她的声音变得严肃且迫切,“求你了,直接告诉我。”
“你早已经知道了。”他重复道。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告诉我,如果我不和亲王结婚会发生什么。”
“没有必要——你会嫁给他的。”
“我不会。”
“要是那样,诺夫哥罗德就唯有沦陷一途了。”
伊萨克从她身边走开,身后涌起了一阵阴郁的薄雾。
“你要去哪儿?你不能走,等等。”
“这是梦,我亲爱的妻子,醒过来吧。”他背对着她说道,径直朝雾里走去。
“不……你不是真正的伊萨克——他不会这么对我说话……这太侮辱人了,你这个冒牌货。”
“你说的没错,我并不是伊萨克。是你的理智在与你说话。你必须和亲王结婚——这样一切才会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伊萨克转身面对他的妻子,笑着说,“太遗憾了。”
“什么遗憾?”
“所有这一切。”
“我要醒过来;这就是个梦,太荒谬了。”她说。
于是波列茨卡娅醒了过来。大汗淋漓的她起床出了房间。她径直走向厨房,仆人们正在那里准备着早餐。像所有罗斯地区的厨房一样,那里总是弥漫着洋葱和大蒜的气味。对很多人——尤其是从西方来的客人——来说,那股臭味简直是无法忍受。
注意到市长的仆人们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儿,朝她靠了过来。
“市长阁下,您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问道。
“没你们的事,回去干活吧。”她用粗暴的口吻应道。
仆人们不愿惹怒她,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波列茨卡娅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对属下们发脾气,仆人们自然也不想刺激她。
离开厨房,波列茨卡娅走进庭院。上方,科奎塔巨大的身影直耸云霄。外面天气寒冷,波列茨卡娅却只穿了件睡衣和一件薄薄的衬裙,脚上穿着一双皮制的拖鞋。
“你还在吗?”她自言自语道,“你还在这儿吗,伊萨克?”
正在此时,通往厨房的橡木大门开了,她的两个贴身侍女——安娜和索菲娅——从门后走了出来。
“市长阁下,”安娜喊道,“请赶紧进屋吧,您待在这儿会感冒的。”
“不要管我。”波列茨卡娅答道。
“我去把她带过来。”索菲娅对安娜说。
“去吧。”安娜说。
“别管我,索菲娅……别再靠近我了,我发誓。”波列茨卡娅说。
索菲娅比安娜年轻一些,也总是听安娜的吩咐。她担忧地望着她的主人,仿佛在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们不能不管您呀,市长阁下,”安娜说,“把她带过来。”
看出索菲娅意图的波列茨卡娅尽全力跑向厨房,途中还差点撞倒了安娜。她穿过厨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安娜和索菲娅在后面紧追不舍,气喘吁吁。当她们试图打开房门,却发现房门已经被波列茨卡娅反锁。
“请开门,市长阁下,”安娜不停地敲门,“请把门打开。”
“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我说过了……走开!”
几分钟后,两位侍女意识到一切皆徒劳,便不再坚持,回去另一边继续自己的职司了。
此时,坐在床上的波列茨卡娅已是泪流满脸。困惑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就像方才从中醒来的梦境一样。她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用力之大甚至在臂膀上掐出了血印。她多么希望这一切也是一场梦,让她可以等待现实降临。然而,她是清醒的——周围的一切也都是真实的,这让她更加悲伤。
16
中午时分,睡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波列茨卡娅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一等吃完饭,她就传召了德米特里,却失望地发现此刻他正身在城外,得到晚上才能回来。由于长子不在,波列茨卡娅转而唤来了费奥多尔。她已经逾两周没见到费奥多尔了——之前他整装出外,去了拉多加湖远足钓鱼。
身为母亲的自己和这个幼子关系紧张。费奥多尔·伊萨科维奇·博列茨基性格软弱,为人放纵且又恶习累累,让他的母亲很是头疼。她总希望这个儿子能随她颇为欣赏的德米特里那般为人处世。
“你去哪儿了,费奥多尔?”波列茨卡娅没好气地开了口。
费奥多尔穿着平民的服饰,身上脏兮兮的。
“不就是去钓鱼了吗?”
“坐下。”她命令道。
“您找我什么事,母亲?”
“你就不能做一些正经的事吗?”
“别再唠叨这个了。”他叹息着说。
“但这是事实——你的兄长已经准备为他的祖国而战,你倒好,尽去钓鱼了。”
“我说了——别再唠叨了。”他重复道。
“好吧,暂先不提……现在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已经知道了。”费奥多尔打断了她。
“知道什么?”
“您想要联姻。”
“没有的事儿……不会有什么联姻的……这点我可以保证……不管是我还是诺夫哥罗德都不需要什么联姻。”
“那些贵族们可不这么说……教会的弥撒结束后,我听到古巴在谈这件事。”
正坐在椅子上梳头的波列茨卡娅站起身来。她走到儿子面前,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这是对你听信无耻之徒的惩罚。”
“您竟然……您没有权利这么做。”费奥多尔退缩道。
“我当然有这权利。你觉得我会容忍你和你那些蠢话吗?‘古巴这么说’,‘古巴那么说’?我不关心那个蠢货怎么说——你根本就不该听他的。”
“但其中确有属实的地方……我是说,这可是在市政议会上提出来的。”
“不,这事情决定权在我,和其他人无关。不会有什么联姻的。”
“那流言为何到处都是?”
“这要问你自己了。这就是流言罢了——以谬传谬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那么奥列科维奇呢?我听说他已经从立陶宛启程出发了。”
波列茨卡娅朝床走去,接着又折回来,就这样紧张地来回踱步。
“是啊,他已经在路上了。”她最终回道。
“那他为何而来?”
“是我邀请他的。”
“所以您邀请那个陌生的外国人——那个亲王——只是为了找乐子?”波列茨卡娅紧紧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一时忘了言语。
“好吧,就算是这样,”他续道,“为什么?”
“原因也好,对象也罢,这都不关你的事——你只要知道他马上要来这儿就行了。”
“我不会容许的,母亲。您在背叛我们。”
“背叛谁?”她问。
“所有人。还有诺夫哥罗德……德米特里知道您的计划吗?我猜他知道吧。”
“是的。”
“我想也是……那他怎么想?父亲在九泉之下肯定会不得安宁的。”
波列茨卡娅并不打算告诉他,她最近梦到了他的父亲,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懂。
“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我无法忍受再和你待在一起了,回去钓你的鱼吧,你也就擅长这个。和你像成年人那样谈话是不可能了,甚至还成了一种负担……让我自个儿待一会儿,出去吧。”
他转身离去。“我这就走,但我对天发誓,我不会容许的。这是对我父亲留下的那些记忆的践踏和侮辱——他可是您的丈夫。”
说完,费奥多尔·博列茨基就离开了房间。波列茨卡娅的仆人安娜迅速走了进来。
“需要我做什么吗,阁下?”安娜问。
“不,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波列茨卡娅回道,“没什么需要的。你走吧。”
17
当天晚上,波列茨卡娅与德米特里见了面。她的心情依然阴郁。
“母亲,我理解那些贵族们,但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或许吧。”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博列茨基问。
“去做我必须做的事。”
“是什么?”
“我不知道。”
“也是时候做出抉择了。与立陶宛建立联盟关系确实对我们有好处……不过我担心这会造成……嗯,您也知道是什么,对吧?”
“是的,我知道。”
“费奥多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吗?”
“恩。”
“我猜,他一定很生气吧。”
“是的,他觉得我正在背叛对你父亲的感情。”
“那倒情有可原。”博列茨基说,“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我又能怎么办呢?父亲死了,但诺夫哥罗德还在,我们必须保卫它。”
“是啊,你说得对,自当如此。”她说道。
“看样子我们别无选择了对吗,母亲?”
“的确。”
“也就是说你会嫁给他?”
“我不知道。”波列茨卡娅带着不满叹息道。她小心翼翼地挨近儿子:“有些事我应该告诉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听起来真的很荒谬……而且我恐怕——”
“是什么事?”博列茨基打断了母亲,问道。
“这听着真的很可笑。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没法解释,这实在太疯狂了。我只知道,不管那是什么,没有其他事情像这般掌控我的心神。”
“是什么?”
“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呃……我和他说话了……和你的父亲——他来梦里见我了。”
“母亲,”博列茨基讪笑道,“这摊烂事和梦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就会有这样的反应,但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她郑重的话音让身为儿子的博列茨基一时心绪难平,“那种感觉是那么……那么的真切,就好像你父亲就在我身边那样……不,他是真的在那儿。”
“梦终究是梦,不要太当真。”
“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知道我不该把这事告诉你。这话我料到费奥多尔会说……可你也这么说?”
“可您想要我说什么好呢?”他正色答道。
“或许……我不知道……甚至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当时是如此明白且清晰——不过现在……好吧,我已经无法记起细节了。”
波列茨卡娅开始像孩子般啜泣起来。他的儿子试图拥抱她,但她推开了——沮丧点燃了她的怒火。
“我想帮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列茨基开始更努力地挤出笑容,意图打破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紧张气氛。
“你不会感兴趣的……”波列茨卡娅双手捂脸躺倒在床,接下来的话因为手遮住了嘴而变得声音沉闷,“……没有人会……你不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不是吗?你不知道肩负这样一份责任是什么感觉……所有的压力,可怕又压抑……我已身不由己……一切都是因为他……一切都源于他,错不在他人——一切都是他的错。”
“谁的错?”博列茨基一边问,一边再次靠近了她。
“他的。”
“您说的‘他’是谁?”
“伊萨克,你的父亲。”
“您这话说不通啊——特别是对您自己而言。”
波列茨卡娅从床上爬了起来。
“就像我说的,你不明白。”
“可您也不愿让我明白呀。”
“那就离开这儿……是的,你走吧。”
“为什么?”博列茨基问道,他的面容也因为痛苦而扭曲。
“走。”
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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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些时候,当冬夜的暗色透进诺夫哥罗德的克里姆林宫,宏大的沃尔霍夫河笼上了一团密不可透的巨大迷雾,心思消沉的波列茨卡娅正孤身一人坐在大厨房的壁炉边。为寻求一个安静独处的环境,市长遣走了晚上做工的仆役,好让自己专注于自己的想法和内心。
火焰伸展卷曲,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现出一幅幅人物画像。她沉浸在变幻莫测的焰火之中。眼前的火海连接起了现实和精神的世界。她集中精神凝视着其中一团火焰,从中看到了她已故的丈夫——他出现又消失,就像一朵浪花拍上海滩,又悄然退去。另一团火焰中,一只蜂鸟翻转盘旋着,在热焰间直冲回转。身体的意识离她而去,但她还是敏锐地感受着眼前这发生在她思想之外的一切。噼啪作响的火焰不再是一种干扰,木柴燃烧留下的炽热余烬发出噼里啪啦的杂音,让波列茨卡娅得以以此为参照,并意识到自身正处于厨房中的现实世界。看着光秃秃的火焰,她越发变得迷糊,再度沉溺进了梦境之中。然而,她还远未疲惫,所以她并未睡着。
最终,波列茨卡娅还是沉沉睡去了。不过次日清晨,当她回忆梦中所见时,却什么都没能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