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7 1946年9月15日 安阿伯——北平
今天我很兴奋,我搬进宿舍(Mosher Hall)了。我住的是双人房,同房也是中国人,刚巧和我同船来的,也是Barbour Scholar。本来我要求将我派到和美国人同房,因可免得一天到晚说中国话。可是不知怎么还是让我和中国人在一起。其实我当然愿意和中国人同房,并且是认识的。至于说话,再想一想也无大碍,我们整天在外,也只有吃饭睡觉才回家,晚上回房能见到中国面孔,说说家乡话,也有一点“家”的安慰。蔡淑莲是福建人,又是一位老前辈了。学化学,曾在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当过几年助教,是那种中年未婚的教会妇女型,虽然在社会上也混了多年,却没有那种精明干练不可一世的神气,相反是有点胆小,处处希望有人做伴。今天她出外过周末了,明天回来,就搬进来。她还不知道是我和她同房,知道一定高兴。
明天起就开始一星期的注册了,从此我将紧张起来。一个月过得太懒了。我把英国文学史温习了一遍,其余时间多半就看报和看杂志了。这里没有人可以谈谈,就只好从报纸里找同感。越来越觉得政府报如《纽约时报》之类没什么道理,连稍微左倾的《论坛报》和《下午报》都不够劲儿。现在我必须看真正的共产党报《工人日报》。倒不一定是我同情美国共产党。我觉得他们对于这个东西了解并不深,只是整个把那空洞的理论搬过来。而且美国距离共产主义的成熟期还远,人民不需要,他们也就不能得到广大的同情和支持。我看它,只是因为它不像其他报纸,专替政府无理的行动做辩护。《工人日报》有点幸灾乐祸的态度,恰恰满足我的一点幸灾乐祸的心理。比方这次海员大罢工,反抗稳定薪水案,我就恨不得它闹大些。美国政府实在可恶,而最可恶的是国务卿贝尔纳斯那老家伙。其实不必恨他,他不过是反动头子杜鲁门的舌头。前天亨利·华莱士在纽约“人民政治行动大会”演讲,大骂贝尔纳斯的外交政策,说不应该牵着英国的衣角与苏联作对。于是各报纸就如临大敌,刀枪齐下了。为了华莱士曾声明讲稿曾得杜鲁门“完全赞同”,于是老杜也成了被质问的标的。“究竟美国的政策是什么?”我正在想,不是这老头儿糊涂,就是他有意放下屠刀,洗手做人了,谁知昨天的报纸劈头就是“杜鲁门否认他曾赞助华莱士的演讲,只是赞同议员有自由演讲权”!原来如此,只怪华莱士耳朵不灵,连累总统大人遭这么一个小风波!
美国政府是愈走愈反动,愈变愈昏庸。但美国人民却不乏明白人。可惜的是他们为数过少,没有力量。我不记得告诉过你没有,国际中心有一位给外国学生补习英文的Mrs. Grollman,生得矮胖难看,却具有一副清晰头脑。她不赞成共产党,她反对苏联的独裁,但她以为美国却不能不和苏联友好相处。“美国现在有什么呢?就是一颗原子弹。可是几年后,苏联也能自己制造了。”关于美国对华政策,她认为政府是错误的。“美国不应干涉中国的事。”另一位老头子说他同情中国共产党,但反对苏联。“中国共产党并不是共产党,他们是实行孙中山主义。我是孙中山主义最忠实的拥护者。中国共产党只是这个名儿叫错了。”当然我不能怎样认真地去考虑他这话,他对于中共的估计未必正确。但由这些人口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人并不是完全站在他们政府一条线上。
看到妈妈从重庆给你的信,我放下了两重心事。一是妈妈到底离开乐山了,另外就是她并没有为我们的事不高兴,假如那样,她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原来她一直不给我信还是因为没有收到我的信。顾耕,不瞒你,有几天我常常梦到在家里,梦到爹妈对我冷淡,有一次哭着醒来。但你不许为这难受。不许再说你扰乱了我的安宁。我爱你胜过一切,我宁愿拿人世间所有其他的快乐来换你。没有你,任何快乐对我是空的。我现在渐渐觉得妈妈是很喜欢你,以后等她知道我决定了你时,她会由我的缘故而更喜欢你。所以妈妈方面大约不成问题。至于爹爹,我不知道他怎样想。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干涉我的事。假使他心里不满意,我却不当一回事,因为我早看到,他所中意的人我不会喜欢,而满足我的人不一定也能满足他。
你在北平奔波努力居然有了可观的成绩,真正不错。假如你能完全解决了妈妈的生活问题,以后你就自由得多了。我决定汇你一百元,由此汇到纽约中行的汇票已开好,只等中行回信告诉我多少汇水。你别生气我不得你同意行事,我仔细想过很久。你也许宁愿自己去挣扎,是的,我并不想你过舒服一点的日子,而且就是希望,这数目也不济事。我的用意是你拿着它,心理上可以有一点保障。你可以尽可能不动它,假作没有它,仍旧做你自己的种种打算。但万一哪天环境逼你太甚时,也许它可以放松一条路。说到我,这儿的奖学金足够每月食住,还余二十多元零用。如不买大项东西,我所带的钱只会放在银行里,一无用处。那天我忽然想到,我这儿把大笔的钱埋在土里,你那儿需要得那么迫切,我岂不是个猪!顾耕,告诉我,我可以再多汇点儿给你吗?假如这次成功,以后随时可以做。汇水并不高,大约每百元一元多。
上星期我给一个美国男孩教中文。其实哪里是教,就是照书念给他听。这孩子早已会日文,所以中国字全认识,只不会念。这工作颇费力,又枯燥无味。但我很愿意帮他。这是个好孩子,生得很秀气,态度文雅端庄,一点不像美国男孩子一般的粗鲁轻浮。他还会德法意西等文字,也略学过一点俄文。我问他为什么要学中文,他说想到中国去教英文。我发现他学语言的能力很高,可是还未看到有什么不平凡的思想。假使我和他再熟点,我想除了中文外我还可以教他一点别的东西——如他想知道中国。
你需要什么东西?计算尺?书?邮寄很方便,等妈妈到了武昌,我要开始寄一点小物件。据说一元以下可不上税。
钟达、幼殊、安姐信全收到了,我并不孤寂啊!知道吗?幼殊和钱吹了,换了陈(鲁直)。这真出我意料之外。但我并不以为憾,比起钱,陈似更是“人才”,虽然钱显得诗意一点。安姐,我觉得她在思想方面已有点转变,不知是否在上海时受我们的影响。她劝陶家订《文汇报》,引起公公大大的不满。幼殊也在陶家住过几天,而她是很懂得如何循循善诱的。对于安姐,我怀着很大的希望。
在这里,我和王承书一天天地好起来。在思想上,在为人上,我发现她和我们接近,只是缺乏艺术气质。生活方面,她是一位不具一分女人气的女人,但她显然以大姐的态度关怀我的一切,处处替我想得周到。她的硬性,使我从不做什么感情的表示,但我们彼此明白互相在器重着,信任着。这种性格,一旦你得到她的友谊,你可以保障永不失去它,只要你自己不落后。今天下午她离安阿伯去波士顿找她丈夫,两周后回来。我送她上火车。看着火车远去,我独自走回宿舍,心里感到异常安静。
我的地址改在Mosher H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