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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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8 1946年9月30日 安阿伯——北平

我刚上课一周。才跨过美国大学生活的门槛,似乎就已给接踵而来的多种活动弄迷糊了。人家的学生生活真是生气勃勃啊!

这18000青年人的大社会是怎样在运行着呢?首先令我不得不佩服的是校方的行政效率。第一个星期的注册周,就在有秩序的喧嚷中完成各种手续。没有一处不是排着长蛇阵,一站一两个钟头,但一切都条理分明,不曾出过乱子。这里有着和中国显然不同的一点,就是除了少数正式职员外,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学生。比方注册前的新生体格检查,就动员了全部医学生,每人分担一小部分,被检查者依次鱼贯经过每个station〔站〕,这样一个二十几“站”的严密检查就在一个钟头以内完成了。学生参加服务是有报酬的,这里的零工以每时7角5分计,校方既省了麻烦,学生也可得一点补助。这种学校与学生打成一片的合作精神,在中国似还未见到过。

上课以来,这种拥挤的现象就不多了。只有在书店中依旧。安城只有几家书店,要应付一万八千人的需求,自然是挤得水泄不通。在书店服务的也多半是学生。书的价钱高得吓人,一本中号的理科书常需四五元。普通学生多买旧书,便宜1/4左右。今年大批的新书主顾是退伍军人学生,因为只要教授签过字,他们的全部书费由国家负担。看到人家军人处处受优待的情形,不由得想到我们国家那些非人的生灵,那些不算生命的生命。人和人为什么差得这么远!

我选了三门英文系课:现代英语语法、美国文学、文学批评,共八小时,另外念六小时第二学期基本俄文。上了一星期的课,还没发现对于英文系课的兴趣。前两门是与本科生合班,后一门是研究生的课,听说很讨厌,我打算退掉,改为旁听。最令我满意的是俄文。两位俄国原籍女教授分授课本与文法。课本程度正适合我,都是名短篇小说选。上俄文的学生有三四十人,因为各年各系都有,很不容易找到共同的时间,于是有两次改到晚7-8时。上俄文的学生好像都特别热心,有一个是专门语言系的,她宁愿牺牲主修的西班牙文来上俄文。这些学生从姓名和面貌看起来多半是东欧人,你觉得他们比单纯的盎格鲁-撒克逊美国人多一点什么。

我已经开始感到课余活动侵占了读书时间。每天,校报Michigan Daily News〔《密歇根大学日报》〕出现新节目,逗引着一个新来者的好奇心。当然,这学期开张第一件大事就是足球赛美国称足球,实际上是橄榄球。。昨天,我第一次见识到美国人的足球狂。连续七个星期六的节目,昨天以与印第安纳大学校队比赛为开张。从两点到四点多,全城的人都坐在看台上了。太阳晒得肌肤作痛,每张面孔在流汗,紧张,叫喊。足球场外,热而渴的行列从一座小冷饮室门口拖出来,等不得的人都围着一辆送冰的卡车拾着碎冰嚼。我和同房蔡淑莲同座,我们都不懂足球,只对着对面那块不断变换数字的大牌子琢磨意义。无线电扩音机的报告完全听不懂,对于场上那些奔跑撞冲的人,只感到新奇而模糊。只有当几次“我”方球进门时,才随着全体观众的雷吼而兴奋地站起来。这时候,几万个单独的心灵已化合为一,几万双眼睛集中在那个抱着球飞跑的人身上,跳,叫,锐呼,拍掌,都是最自然最无意识的表现。每个人真正在一刹那间忘记了自己。还有一种次要的也许更有趣的东西是啦啦队。那七八个着黄衣白裤的孩子不但用喉咙,并且用全身的动作号召着观众的响应。跳蹦,打滚儿,配合着古怪的乐队,使你不由得由衷发出微笑。昨天是开张大吉,结果“我”方以21∶0大胜敌方(按每球以7分计),在疲劳与满足中,踏着斜阳,观众纷纷回家。美国的足球和戏一样,是卖门票的,而且价钱很高。学生优待,全部免费。但其余的票不敷需求,尤其是第三场密大对Army〔美军〕,票早就卖光,于是许多人出重价征购,有出到十元一张的。我和蔡预备做这样一笔生意。中国人到底是讲实际的啊!

在足球赛前一天晚上,举行了一个营火会,好像是预祝胜利。我想看,蔡不肯去,我就拉另几位中国女同学同去。黑而凉的夜,微湿的草地,数不清的星星,数不清的人,染红了半边天的干草堆燃起的火光,镁光闪烁中台上讲话的人,四周黑暗里无数声音的呼应,怪叫,我饱尝了原始集会的野性的风味。可是我感到这一切神奇的丰富的外表下包藏着一个空洞微弱的内容。那浪头只触动你表皮神经,不能达到心灵。当你随着大群走回来时,你怀着轻微的厌倦和不满足,意识到你在跟着群众,做了多么荒诞无谓的事。

有一次我们宿舍开了一个晚会,10点钟时,由house mother〔舍监〕Mrs. Klein,克莱因夫人。召集,女孩子们睡衣拖鞋,大伙儿往客厅地毯上一坐,几个“头儿”轮流谈话,报告事务,指定各组负责人。这里没有学生自治会。所谓house meeting〔舍务会议〕就是以house mother为家长的家庭会议。家长权极大,开会时学生只有聆听的分儿,我没有看到有选举的行为。宿舍规则相当严,晚上外出必须签名,平日10时半就关门,周末12时半。我们这些单独的女孩最怕在这时候回来,因为门口那双双对对的景象使你不知有种什么感觉。美国孩子们毫不顾忌,他们以此为荣,不怕当众表演,可是旁观者反而难为情了,特别是在有男同学相伴的时候。

又一夜,大家集合在客厅里唱着各种college songs〔校园歌曲〕,多半是为足球唱的。house mother请我为她们唱一个中国歌(不告诉你是哪一首)记得是黄自的《长恨歌》中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你知道当那许多青年的面孔全转向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我,唱歌的人是什么心情?也许我不该这样想,我不能不感觉我被看成了一只珍奇的兽。然后,大家走出去,绕着我们的姊妹楼宿舍我们的宿舍是统称Mosher-Jordan Hall的连体楼,我们这边叫Mosher Hall,另一边叫Jordan Hall。走一圈,向着窗子serenade〔唱小夜曲〕,那里面多是新生。只见窗子里熄了灯,探出头,默不作声地望着我们。回到宿舍,大批可乐、苹果、洋芋片在等我们。客厅里生一炉火。大伙儿坐在地上大吃。蔡回房睡觉了,我觉得没趣味,也就回去。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觉得能自由地混在美国女孩中间玩。我们接触时间不多。同班上课的还不熟,同宿舍的只在饭桌上相遇,有时应酬地说几句,无非比较中美饮食方式之异同等等。有时就各自埋头吃饭。你知道我有不爱开口的脾气,勉强找话来讲对我是桩苦事。还有使我们和美国人不易接近的是没有共同的意识,话不投机。她们多半还是小孩子,住在我们走廊里的几个研究生比较老成,对我们都非常好。但当她们来我们房玩时,多半是蔡在和她们谈,我只在一边听。这两天我却发现很喜欢一个菲律宾女孩。她名叫Consuello Damaso(康素爱萝·达马索),我们称她Conny(康妮)。她也是新来的巴伯氏奖学金生,并且和我同系同班。我们有一门课相同,因此我们更容易接近。同是客中人,同是受压迫的民族,我们有一种基本的同情,虽然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上一个星期六,我一个人悄悄去参加密大音乐团体Choral Union〔合唱团〕的测试。很简单,他们叫你试最高音和最低音,然后读一节谱。试完,他们说“你等信”。回来,我只告诉了蔡。一天天过去,我对自己越失去信心。我觉得他们一定把我“刷”了。我想如果他们取我,当时就会告诉我,等什么信呢?我是傻子。开始我感到非常难过。Choral Union是学校包揽音乐活动的唯一团体。我将被摒于门外,实在不甘心。星期四,研究生楼Rackham Building有一个唱片音乐会,放四套唱片,莫扎特、德沃夏克、斯特劳斯的。以后每星期四都有,可以随便去听。许多学生都是一边听一边看书或写作业。可是听过后,仍不能解除我的不快。我不能满足于做一个旁观者,我需要参与行动。你知道我有着怎样“怀才不遇”的凄凉感!然后,我渐渐平静了,我会以“免得分去读书时间”的自慰方法来接受命运。可是星期六中午,蔡从信箱里给我带来那福音。我被录取为第一女高音部No.62。顾耕,瞧,又是我的胜利!Choral Union自成立以来,还没有过中国女生参加。现在唯一的中国人是一个男孩和我。我高兴我能代表中国的音乐文化。今年圣诞节前我们(现在我能毫无愧色地用这两字!)将表演《弥赛亚》,明年五月节将有另一度表演。

我告诉你,你不要妒忌,我们在今秋到明春将有十个音乐会听我在密大听过的音乐会,想得起来的有指挥托斯卡尼尼、库塞维茨基、尤金·奥曼迪、黑人男低音保罗·罗伯逊、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纽因、冰岛合唱团等。。都是以Choral Union名义从美国各地(还有其他国家)请来负有盛名的独唱家、提琴家、钢琴家、乐队及合唱团等。Union会员可免费入听。不过我早已买了季票,可以转送朋友或出卖。

星期六晚上,中国同学的Fraternity〔兄弟会〕开一个会,请女同学和少数同中国人来往的美国人。我因白天看过足球,感觉疲倦,本不预备去。一个女同学来邀我,就随便穿一件衣服去了。却不知到那边一看,太太小姐们全是绸缎织锦,俨然参与正式宴会。原来每次这样的会总以跳舞结束,我还庆幸没有穿了白天看球的那身脏衣服来。因为迟到,娱乐节目只看到一点,几个中国人唱戏,几个外国人唱歌。然后吃点儿东西,就分组玩牌跳舞。这儿的中国男孩,我没有对一个生好感的。他们给我的印象是猥琐、无聊。我有点厌恶,同时又因此而恨自己。这些是目前离我最近的我自己的同胞,我不能爱他们,我把自己从他们群中拔高出来,不屑与他们厮混,我的耻辱啊!你知道,自我认识你以后,我总把见到的人和你比较,于是我就变得难以取悦了。我也知道这态度不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我不能希望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我们自己也并不都对。我们两人都有一种毛病,就是不喜欢和趣味不投的人相处。以后我们如再这样下去,朋友会太少了。那晚我起初不肯跳舞,为了拒绝一两个我最讨厌的人。后来一位美国老头儿在旁怂恿,我也就学学。一个中国学生和一个美国学生先后带我跳,他们都比我矮,不够味儿。(别笑我!)

恐怕我告诉你太多的“玩经”了。你不觉得我变坏了吗?到现在我还没开始用功。写完这信,让我念书吧。

我经过一次读硕士学位的Qualifying examination〔资格考试〕,凡是新念研究院的都得参加,通过则念24学分,否则30学分,科目就是英美文学一门。接到考卷,从头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觉得一题也不能下笔。当时两个美国女孩就交了白卷。我想反正是一样,我不如拿它玩玩,于是就试着选几个比较知道多一点的去做。可恶的是他把英美两人放在一题,对于美国文学,我是一无所知。我只好尽量发挥我所知道的英国作家,而将后者轻描几句。幸亏有一题是解释并评论一首诗,那是可以凭脑筋的。结果四题只答三题,希望很少。可是昨天那菲律宾女孩告诉我一位教授说我通过了。我想可能是他们见我是中国人,标准放宽一点,也可能大家都考得不好,于是我就侥幸了。

我不知这信到北平时你是否已离开,可是没有办法。纽约中行汇票已寄来,就此寄上。起初我以为你那边可以直接领取美钞,看这汇票,似乎你只能取折合的法币。没有办法,随你斟酌怎样处理吧。

 

妈妈自珞珈山来信已在周前接到。我大为放心。武大似乎可能秋季开学,你怎样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