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6 1946年3月23日 上海——乐山
可怜的孩子,刚刚看到No.52,我知道你那脆弱的灵魂又在给痛苦啃啮了。不过既然决定回北平一趟,你就不用难过了是不是?赶快写信告诉妈妈,让她老人家安心。
现在我告诉你老实话,关于你的路费,我绝对可以给你寄去。你知道,我在等那笔六十万左右的还都津贴(还都津贴二十五万,眷属旅费等三十余万),可是不能算定哪天发得下来。前几天起了一度风波。原来行政院公布公务员领还都津贴资格是在去年9月3日以前报到的,或在9月3日以后报到,但以前仍在中央机关服务者。我却是9月21日报到,而以前的商务印书馆并非中央机关。当时一瓢冷水迎头泼下。你知道我向来对钱财看得很淡,那是因为不感到它的需要。自己做事以后,比较懂得钱的用处,也不过拿它当作换取生活必需品的媒介。只要我能生活得过去,额外的钱我也并不希冀。但这一次我却急切需要它的。当想到我可以利用它做多少事时,越觉得失去它的可惜。但我生性是善于替自己排解的。我很快就把这回事抛开一边,心里想着本来是分外之财,得不到就算了。难道我得国家的好处还不够吗?人心这样不知足!
于是我静静地过了几天。当许多同事都在饭前饭后大谈特谈时,我不曾参与一句。我还不肯把自己卑屈到这一步。胡寿聃对我是再周到也没有了。他是一个实际人,不懂得朋友间微妙的情感,有点像爹爹。可是他一片为朋友着想的诚心真难得。每逢一些类似的事,他总先通知我。这次……
恕我不得不中断以上所写的,我要把这一刻的情绪捉住给你。
刚才,我从一个晚会回来。到上海后,还是第一次参与她的“上流社会”,说来是很凑巧的事。我在署里吃过晚饭,照例坐在办公室里等上俄文,正预备继续给你写信,隔壁张先生(这是我们的副主任,矮胖子一位),忽然叫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一个音乐晚会。他的朋友正来邀他,大概请他带几个人去。当然,我为什么不去?只有一个顾虑:俄文。可是这机会只一次,而俄文缺了还可以补。当下,我就跟他们坐了总署的吉普,先到百老汇大厦接一位美国上尉,然后一直开到主人家。
这是一个family party〔家庭晚会〕式的音乐晚会。主人姓江,主妇高贵文雅,很有法国salon lady〔沙龙女主人〕之风。医生特多,小姐们也到了不少,我只找一位和我同姓的广东小姐谈谈。她似乎除了和主妇认识外,其余也都是生人,坐着没什么趣味。大概来了十多位贵宾吧,大大的客厅里沙发全坐满了。由于大家都不熟,空气始终是疏淡而矜持的。
我注意观察一下,所有的太太小姐全披着一件软茸茸光滑滑的皮大衣(除了另一位和我)。全是鬈发或梳髻(除了我)。全是高跟鞋套透明丝袜(除了我脚上的一双又大又脏的雨鞋)。我有趣地意识到我变成她们中间怎样的一个怪物,但我并不感到羞耻或骄傲。先生们倒不这样清一色,有西装也有长褂,只不见中山装。
顾耕,我的小朋友,我真想你也在场,我们两个一块儿欣赏这场面,这半殖民地国家中超卓的一群——小资产阶级自由职业者的生活。我不断地想起托尔斯泰小说中的描写,当然这比起他那贵族社会来,只是小焉者矣。
8点半开始进餐,丰富的西菜。我根本是饱的,只得也随着应应景。他们采取流动方式,各人拿了盘子取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再坐到客厅里去吃,这样也好,就免得大家围坐一张方桌,刀来叉去地吃得那么形式化。
饭后开始音乐节目。这却坑坏了我。由于张先生,他们知道我也爱唱,第一个节目就排到我。没办法,只好请那位上海鼎鼎大名的钢琴家董光光小姐给我伴奏,还是那首舒伯特的《圣母颂》。可是这谱子是低的,唱起来真吃力,再也没有这样受罪的。你知道,我怕表演,一想到别人在听我,不由得喉头就紧了。但我并不因唱得不满意而不快。难道我还想在这些人面前出风头吗?但是,说老实话,如果没有让我唱,我会觉得有些不甘心的——这个弱点得让你知道。
然后节目进行下去。差不多每位可以弹或唱一点的都来过了,不过说实在的只是给两位主角撑台面。这两位就是那董小姐和一位林医生,唱男中音,据说是全上海第一号嗓子。的的确确,这两位的技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钢琴好坏我不大能判断,但男中音却是我所听过的中国人中最好的。他前后唱了四次,我只知道Caro Mio Ben〔我亲爱的〕和Evening Star〔黄昏的星〕。差不多所有的人唱的都是很严肃的古典歌曲,把会场造成一种高尚古远的气氛,叫人忘记了时代,忘记了燃眉的现实。
轮到请Drewry上尉表演时,他站起来申明他弹的是风琴,不能弹钢琴。当主人再三催请时,他又站起来,做了一篇短短的演说:“I am very happy to see in this party that China is well accomplished... You are the very people that can help China to go towards real democracy!”〔我很高兴从这个晚会上看到中国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你们才是能使中国走向真正民主的人!〕
不错,民主,走向美国式的民主。当美国的美国式民主有它强大的工业和资源做后盾而得以存在时,我们也想学样,靠在他人的经济势力上!——试看,今夜小姐太太们身上穿的,脸上涂的,脚下踩的,哪一样不是舶来品?大家懂得点子音乐、艺术,就可以使全国的人都有饭吃了?当然,我不会傻到把上尉这几句客套话当真,即使他真有这种感想。可是由于这几句话所引起的感触却是无穷的。我用不着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你自然懂得的。
想起战前我自己密切的四周所过的那种优越的别有天地的生活,那些艺术陶养,那些高高在上的情操和思想,经过八年血战,人们还是照旧过着那“高尚优美”的日子。忘记了过去,麻痹了目前,推开了将来。几点钟以前还读到王仲良的信,这个刺眼的对照!
这些人将中国带上民主之路?哼!好一个尖尖的反讥!
苏州河上的景象又映现在我脑膜上,这幅真实的图画,永远地被收进我意识的博物馆了。
顾耕,我想见你,我真想,可是我怕等你跋涉千里赶来时,我已扬帆远去。为什么你总怀疑我在疏远你?你难道不知道我想你想到连妈妈都忘了吗?爱情是个无情的专制魔君。我爱你,连你的弱点一同爱,也许我正是爱的你那些弱点,比方像敏感,好胜,爱幻想,把现实美化,无论做什么事脱不了一个自我的成分……因为这些正好也是我的弱点。你记得我曾说过一句吗?“我们个性太相近,也许结合不太理想。”这是纯理智的顾虑,虽然我嘴里这样说,我死也不肯照它做。这世界除了你,没有人能使我把结婚看作一件最幸福的事。没有你,我也一样要结婚,那也许只是奉行做事,不会有发晕的快乐。至于弱点,只要我们自己知道,防着它就是,只要它不阻碍事业,就保存一点儿也无妨。我还舍不得抛弃它们哩!
现在是夜半两点差一刻。因为姑母不在家,我才任性地写到这时。你瞧我还是一个需要人在旁赶着的顽童哩。
关于还都费,总署决定自己发,由业务费里拨,所以不受行政院限制,凡重庆来的都可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