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2 1946年2月19日 上海——乐山
这两天我生活在阳光中。固然上海天气是这么好,但假如不是一连接到你几封信,初春的太阳哪有这样明艳呢?
我不懂你那么忙,怎能抽空给我写长信。生日卡和No.44详细的叙说都给了我无穷的快乐。我的生日自己没过,倒让你过去了。顾耕,做你的妻子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哪辈子修来的。自从我做那决定之后,我一天比一天想你想得紧。算算这时你已看到我的No.31信了,我真怕它会骚扰你已经平和的生活。我在做种种猜测:在做了一番矛盾和骚动的俘虏之后,你终于给自己做了一个决定。还是不去!或者,不顾一切,去!如果你决定来,我不知道这几个月会怎么过。上次写信时的宁静理智并不常与我同在,当我知道和你见面的日期一分分在移近时,我癫狂的热度也一分分增高。每一闭眼,你的影子就立在我面前,那么近,那么大,渐渐具体化,几乎触摸得到。Cupid〔小爱神〕这一箭射得我不轻,不知道几时才会止血。——可是你咬牙狠心不来呢?那也许更好,只消一句话,死了我的希望吧。谁叫我自找苦吃,平地里又生风波。不,别管我,你自己觉得怎样做对就怎样做。我不愿我成为一个束缚男人自由的女人。我看到你们科青今夏的计划,就想到如你来看我,势必全盘放弃你的工作。我不能那样自私。可是……
你有一个团体为它出力,我也有一个,那就是武大校友会。上次成立大会上又把我推出来负责。实在我不愿意管这事,一则我自己忙得透不过气,一则我对它希望不大。只看看会上人们情绪的表现,就知道这半枯枝上开不出花来。但既然帽子戴上了头,不出点力顶着它又怎么办呢?只望把几件刻板的工作完成就卸了责。目前的工作是编会员通讯录,本来该由文书何代枋做的,但他事太多,又不大能写钢板,我就代他写。已经两晚,吃过饭就到他那《联合画报》社去写到8点,然后他送我上电车回家。大概还要写一次才完。何这人倒很有味,广西人,短小精干,性极好动。毕业一年多,因为在美国新闻处做图片展览工作,跑了半个中国。他学法律,不过我看他对新闻事业兴趣更浓。《联合画报》社本属美新闻处,现在脱离而成私营性质。社长我见过一面,也是小个子,据何说很有办法,现在里面主要的帮手就是何,另外几个低级职员,可是画报办得还很不错。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否有了,我觉得你们该有一份,就请他代订了,因为由他订可以打8折。我给他的地址是由你转,希望不久你们可以享有它。
黄浦滩的夜景真美。那不是一种乡村式的淳朴自然之美,不是海滨的雄浑之美。那是一种畸形化的大都会文明的罪恶之美,充满着内容,饱溢着耐人寻味的含义。当我独自行过那苏州河上的大铁桥时,我总忘神地望着远远近近不可思议的景象。矗立在眼底的是那14层的百老汇大厦,《联合画报》社就在它脚下。如今是驻着美军。天黑以后,千百只方孔窗户齐明,像一座透明的大鸽笼悬在深灰的清凉天空里。那里面虽没观光过,可是活在她体内的生物们过着怎样高度的物质生活不难想见。然而只要把视线转一个五度角,你眼界就如飞过了几千里的空间和几千年的时间。瞧吧,在那浑浊的水面上,横直狼藉地浮着数不清的破船,一眼望去,像是丢弃朽木的场子。仔细观察,才见那各式各样的船上挂着破烂的衣服,同旧褪色的万国旗一般。黑洞洞的舱里,东倒西歪排列着洋铁桶、瓦罐子、小煤炉、铁锅……淡薄可怜的炊烟从烂黑的芦席缝中钻出来,窥视水面漂浮的秽物。在这一切腐败肮脏的死物中间,蠕动着的、跳跃着的、吵嚷哭骂着的,是称作“人”的生物。也是那般褴褛污秽,四周环境正好给他们做保护色。大人(男人和女人)懒洋洋地务着他们自己的事,全是没有表情的黄脸,几个站在近岸的船板上的闲汉好奇地望着我,嘴边浮着奸猾无赖的笑意。但一群跳蹦的孩子却最吸引我的注意。他们把那些破船当作游戏工具,从一只跳到另一只,把身体伏在木条和绳索上翻杠子。从破烂腐朽中捡得生命,在破烂腐朽中挣扎生命,然后把生命交还于破烂腐朽。这是这群“人”的三部曲吗?外滩大铁桥优美而高贵的弓形弯在他们头上,美丽的铁条交错形成的图案中穿驰着电车、汽车、人力车,和满身财气的人们。那才是真正的河流,生命之流俯临着一汪死水……
每当我走到这地方,我就慢慢地伫立了脚步,消失在芜杂的迷阵中。但偶然一辆吉普擦身而过,将我惊醒,我发觉原来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目不旁顾。我的迷惘的搜寻的眼光找不到共鸣的一瞥时,我忽然看到空中一双大眼睛在会意地深深注视着我。幸福和痛苦像一道泉流注入我寂寞的胸腔。我就是如此地想念一个人。
你拒绝了那骗局工程,我认为做得对。幸亏你发觉得早,那是一钱不值的受人利用。将来很可能落一身臭名。那样一个家伙你怎么斗得过他!
我问了邮政总局,乐山通汇并无限制,以后我可以每月寄你一万元。至于北平妈妈处,上次我问你地址就是想给她寄点钱去,可是给你几句话吓住了,我不敢冒失行事,请告诉我可以怎样做。我不喜欢你跟我扭捏,我相信你对我不会抱矜持态度。
昨晚信没寄成,回家就接No.45。到底你同意了我给妈妈寄钱去。真是,你这小鬼,为什么在No.44中吓我。现在我立刻寄两万元去,并写了一封奇怪的信,不久她一定会问你的,你怎么说?——我越想越觉得你不会来上海了,事实困难太大。God help me!〔上帝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