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基层管理体系的调适及衰败
面对近代剧变,福建地方政府对基层管理体系加以调适,推行联甲制与联董制,设置保甲局,以增强社会控制能力。
1.联甲制与联董制
太平天国运动期间,闽浙总督在浙南、闽北推行联甲制,阻止农民军南下。福州因火灾频繁,故巡抚倡设联甲制,要求“以五家为一联、十家为一甲,公举干首两人”。各联首将木扒、铁锯收存家中,若有火警,率领各户救援。联甲制以铺为单位,下含数境,如巷口铺有和、合两境,木梯、绳索、铁钩等大件物品,平日存储境内公局,每年四月一日,各户将所存水桶、火椇送局检验,并交钱50文给值年援首“过油书号,以杜销磨”,如果抗交,援首可向联董禀报,送官查办。援首将所收费用,“列单以清出入”,并将“议章应发,俾众咸知”,过限不清者,则罚钱充当神诞费用,若钱未能收齐,“唯该首是问”,如果入不敷出,由公局动用“公项”弥补。除筹募资金外,每逢冬令,援首指挥庙丁鸣锣,提醒防火。福首则负责捉拿火鹞。援首从联首产生,每年谢冬之日,各联首齐集公局,在神前擎签,选中援首者,一年之内,可免“办理别项福首事务”。充当援首、联首者通常为铺户,这可能是由于福首办理神事活动,只有财力殷实者方能担任。由此可见,联甲虽是新形式的保甲组织,其依托基础仍是社境。
表1-2 福州巷口铺防联首、援首、福首名单
资料来源:《福州巷口铺防虞议章》,《万国公报》第426期,1877年,第359页。
联甲能有效调动民间力量,因此局势紧张时,亦成为维护社会治安的工具。马尾海战期间,福州城郊内外“联甲周密,奸宄肃清,各处夜禁綦严,虽缙绅之家,亦不敢犯执金吾号令”。虽然成效显著,却耗资巨大,令民间不堪重负。1884年,南大街四社各铺户“以生意凋零,联甲经费浩大”为词,向官府请停房租。被县令诘问后,各铺户又在通贤境社集会,商量对策。此外,联甲过度发展,对官府统治有所威胁。1884年,长乐县有湖勇误叩他人家门,该乡“恃办联甲,将某送县,立请究办”,并不服判决,“众口同声,竟将衙署拆毁”,以致县令“到省禀见藩司,叩请撤任,另委干员接署”。由于上述弊端,联甲并不是一个常设组织,只有在特殊时期方才实行。
联甲为非常之举,但联董却是常设职位。按照规定,每铺选出联董二人,出任者多是地方绅士,故有“绅董”之称。其权力颇大,可包揽铺内事务,并获得官府的认可。他们虽非公务人员,却受保甲总局监管。如安乐铺联董多达九人,“缘该铺为窝娼聚赌之渊薮,该董等以其可以勒抽陋规,利之所在,纷纷求补”,为此,绅士林芳特向保甲局控告,请求查办裁汰。可见两者存在任命关系。由于身份特殊,联董常“恃此为护符”,横行不法,如安乐铺某董,“竟置房屋与龟奴为藏骄之所,如有人寻衅,伊使出面保护”。弊端重重,至20世纪初,联董鲜见于史料,除甲首、绅董外,地保依然存在,但身份不高,只是办理基层杂事,扮演官府“眼线”的角色。
2.保甲局的创设
咸丰元年(1851),朝廷鉴于福建“地瘠人多,盗贼横行”,加之漳泉小刀会作乱,颁发特旨,要求“力行保甲。以消奸宄而安善良”。如果视为具闻,“即着指名严参惩办”,然因积弊已久,官员虽有心振兴,却无力作为。太平天国运动平息后,社会动荡,匪徒横行,基层秩序亟待恢复。与此同时,捐纳之风大开,仕途日益拥挤,仅在光绪元年,福州就有候补官员1200余名,他们“大抵冷宦,终年门庭罗雀,得缺既无可望,旅食日渐艰难,于是百计钻营,求委差使”,大吏“碍于情面,不得已为之添设各局”,保甲局由此产生。它属于官方行政机构,局内设有总办、提调、委员等职位,支取俸薪,并享有品级,常被尊称为“司马”、“少尹”,但实际地位不能与“同知”、“知县”相比,属于“国家不甚爱惜之官”,提升空间狭窄。除官员外,保甲局下设勇丁、差役等办事人员,名额不等。
保甲总局设于城内,南台设有分局,城区要害之处及城外繁荣地段,均各设委员,其职责广泛,如维护治安、协调冲突、处罚犯人、清理街道等,甚至过问马桶摆放,以致时人感慨:“嘻嘻!溺桶也,而亦为司马所管辖耶?宜乎事无大小,随意留心也。”由于火灾频繁,消防成为保甲局的工作重点。1890年,省会保甲局“置办太平水缸数百只,安设大街两旁,及督署附近地方,令保甲差勇满注清水,又派员弁开东西坝,雇工引水入城内各河,以备火灾。又谕各铺修造栅栏,于九月初一夜为始,二炮以后,开闭各栅,禁止夜行。又示谕云,天久不雨,亢旱已极,风高物燥,各宜谨守”。措施可谓严密。此外,保甲局还对内部加以整顿。光绪二十一年(1895),委员梁廷元“因闽中火患迭见,局中额设水火兵五十名,皆系老弱,不足以收实效”,于是“尽行革退,新招土木匠之辈,以承是役,并将水龙火具,捐廉修造一新”,被视为干吏。每年冬令,天干物燥,常有不法之徒纵火抢劫,为此,从10月1日起,保甲局即筹办冬防,在坊巷入口建造木栅,委派专人开启,并增派人手巡逻,一遇火警及突发事件,立即召集附近巡捕救援。迄至晚清,保甲局逐渐取代军队,成为福州的消防主力。
保甲局设立,可视为官府行政体系向基层延伸,本应有助于城市事务管理,然而随着财政危机加剧,衙门人手不足,官员难以约束书吏、保甲委员、差役等下属。闽侯两县胥差,时常推诿公务,以“刁狡”著称。如果官员稍为严厉,“每于出署之侯,或制白旗,遍插道左,或烧冥衣,向之咒诅”。官员“以铜符既缺”,不与计较,以致威信丧失,当侯官县令离任时,胥差“咸鹄列,恭送无一人”。由于缺乏监督和约束机制,胥差多横行不法,他们或违犯禁令、开设烟馆,借此渔利,或庇护地棍、暗通消息、分享赃款,或滥用职权、坑害民众。此类丑闻,时常见诸报端。总之,晚清福建地方官府未能加强社会管理,反而破坏传统礼俗精英的自治模式,加剧社会无序化。
与此同时,作为社会缓冲机制的官办慈善事业渐趋衰败,育婴堂、守节堂、普济堂官方拨款断绝,而商贩捐款多被拖欠,以致“育婴、贫孩既留复弃者,不知凡几”,直至数百名寡妇,冲入官署,“拦舆牵衣,抓其顶帽,毁其宅门,厉声詈骂”,官员始下条照给。而东西麻风病院更是管理混乱,丐首率领院民上街乞讨,滋扰民众,并划分势力范围,“向有此疆彼界之分,不得越鸿沟”。养济院院民也沦为讨债工具。问题不断,官办慈善机构已难以发挥作用,维护社会稳定。
3.社会问题丛生
社会变迁剧烈,而官府能力不断弱化,社会管理与缓冲机制日渐衰落,各种问题层出不穷,表现在以下方面。
(1)罢市成风。罢市既是商人群体形成的标志,又是官府管理失效的体现。晚清福州罢市频频,以致“积习相沿,牢不可破”。导火索各有不同,或为不满官府举措、或为抗议恶棍暴行、或因行业纠纷,此类矛盾原本可以协商解决,然而官员多漠然待之,处置缓慢,民众只好以此非常手段,引起重视。如琯头甲乙二人发生口角冲突,乙纠合无赖十数人,猛至甲店中打毁物件,“邻右铺户俱代不平,相率闭门罢市”,直到保甲局委员率兵前来弹压,缉拿凶犯,各铺户才十分欣悦。官员之所以采取断然措施,主要基于避免事态激化考虑,因此罢市的确收到“挟制官长”的目的,它是特殊时期的民意诉求方式,难以用“闽俗之悍”形容。
(2)地棍横行。开埠之后,福州地棍数量激增,“俗呼为仙股,或曰野仔”,桀骜难驯之气,较之“天津之混混、上海之流氓、温台之青皮、淮扬之桑儿,有过之无不及也”。数量之多,“甲于他处”。他们聚众成帮,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煞神名目,参与者主要为游民、裁勇、恶少,为首者通常膂力过人,有的团体多达千人。他们或借神事活动,“向各店户勒派书捐”,若有不从,“叫号詈骂”,危害闾阎。或设立私卡,抽取厘金,欺诈商人。或暗中纵火,于“黑夜潜藏僻处,将引火器物抛掷居民房屋,及至延烧,则假充救火之营兵衙役,或捏称失火之家亲戚,乘机抢窃财物。甚或将附近居民,以拆卸火衖为词,敲门入室,混行搬抢”。官署亦遭其毒手,“某日,南台闽安关,被附近棍徒纵火抢劫”。10地方官员深知地棍之害,极欲整治,却由于“在官人役与地棍虽不同类,实则狼狈相倚,由来已久”,以致“当堂饬差拘捕”,却“迟延数日,未获一名”。地棍横行,是19世纪80年代后出现的社会现象,随着经济的商品化,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传统的社会组织难以再约束民众,所以在商业繁华的南台,地棍数量最多。
(3)火灾失控。开埠之初,督抚大员积极应对火灾,光绪二年(1876),福州城外火灾,焚去房屋六百余椽,“督抚以及所属之文武官员靡不督饬施救,旋得扑灭”。灾后,官员采取系列措施,如清理井渠、拓展街道、修建高墙,以防患于未然。光绪中期,火灾加剧,官府颁布谕令,禁用火油,“不但街上不准挑,即店家亦一律禁止”。并将违犯者“查获数人,枷号示众”,收效显著,一年后,报纸谓之:“福州自大宪禁用火油以来,火灾遂少。”保甲局设立,强化火政,各衙门亦设立火兵,除以备消防外,“兼护库储监狱”。随着统治力下降,政府救火区域不断萎缩。城外南台等地失火,城内官员在门楼上观望,召集火夫待命,见火势极大方才出城。如此作为,却被视为“关心民瘼,可谓至矣”。至光绪末年,除城内与南台外国人居住区外,官府对其余区域火灾漠然。黄花岗起义后,福建地方官员“已抱定不救火主义”。1911年6月,城内火灾,文武百官站在总督府门前,禁止行人往来,不许城内警察和消防队救火,后在城外南台救火会帮助下,始得扑灭。此场火灾“竟延烧至百七十六家,由一时烧至四时许始止,十数年来,未有如是蔓延之火患也”。频繁的革命起义,使清朝统治者难以应对,只好舍弃救火职责。
总之,开埠之后,面对社会剧变,官府对基层管理体系加以调适,推行联甲制,建立保甲局,统治体系向基层延伸,火政成为工作的重点。然而由于财政危机加剧,官员无力监督吏员,控制能力不断弱化。官办慈善机构亦弊端重重,难以发挥缓冲之效。社会管理体制与调节机制运作失灵,导致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以地棍横行、罢市成风、火灾失控最为严重,社会处于无序状态,需要民间力量自我组织,参与社会管理,弥补政府力量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