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地方权力结构的多元化
开埠之后,商品经济发展,对外交流增多,传统的社会形态变革,地方权力结构亦逐渐改变,这表现在以下方面。
1.商人阶层的崛起
开埠之后,福州商人颇为活跃,他们组成商帮,既与官府交涉,又与洋商竞争。1869年,在福州茶叶公会策动下,华籍茶商联合抵制洋商,提高收购价格。每当局势紧张,大商帮常招募兵勇,协助治安。如马尾海战前夕,南台广帮、泉帮各雇勇数十名,守卫番船浦、南台等地,闽浙总督何璟颁发谕令:“倘有土匪乘机窃发,除派兵勇拿办外,各洋行仍须督率伙伴若干人,合力堵御,以期靖患。”随着木材贸易兴盛,木帮实力凸显,雇用哨丁、排夫等巡逻,一旦发现窃贼,“振臂一呼,追骑云集”。在南台颇有影响。
此时,福州商人罢市事件增多。康乾时期,全国罢市时有发生,多集中于江南地区,福州仅见一起,为雍正四年五月,南台饥民阻止米商运粮出境,引发城内外小商店铺罢市。近代之后,福州民众动辄罢市,或保障经济利益、或免遭旗人欺凌、或维护信仰自由等,而地方官多抚谕了事。1874年,福州“城内其民居,向有佛会,近来官宪禁止,而民甚不服,誓欲罢市作难,官以兵戎临之,而民有纠众抵抗,观其势,似将欲叛乱,官恐激成大变,赶紧收兵,事始得寝”。罢市反映“商民群体意识的增长和社会主体意识的提高”。
较之开埠之前,商人影响扩大,一方面积极参与地方事务。1875年,南台火灾,受灾之人,“露宿号寒,枵腹忍饿”,有同和、玉记两店主,捐赀施粥半月,以纾眉急。至清末,商人已成为慈善事业的重要力量,如瓷器商人王锦铨开设商号十余所,以善行著称,“其于里社善举,如赒嫠恤孤、施医给槥、放生惜字之类,为之数十年,未尝少懈”。他们与士绅交游密切,如王锦铨后欠债自杀,陈宝琛为其作传。另一方面,成为地方财政的重要来源。此时,商业税占地方财政比重上升,厘金与关税,取代田赋和盐课,成为赋税收入的主要来源。木业不仅为各类善堂提供资金,更关系地方稳定。1893年,因筹设护卫队请求未能获批,木商暂停运木出口,时人对此颇为忧虑,“不特厘局海关收数不无短绌,即省会粮食亦必逐渐加昂,关系诚非浅鲜也”。凸显木业地位的重要。
商人阶层兴起,不仅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还与政治局势有关。咸丰以前,“闽省地瘠民蛮,筮仕者视此,拜为畏途,文武候补官员,寥寥无己,故稍有才具者,无不兼差兼缺,再有当道招呼,则得意易如反掌”,同治以后,“劳绩捐纳,两途太滥,而闽省之宦游人亦多,年盛一年,遂形拥挤,以致候补者,苦海茫茫,欲登无岸”。捐纳者多为富商,如福州总商会创始人张秋舫即有以下头衔:“诰受资政大夫,赏花翎顶戴,户部郎中加五级,特请二品,封典荣封三代。”政治身份的获得,使商人成为绅商,社会地位有所提升。
2.外国势力的渗入
地处海滨要道,福州成为教会入华的桥头堡。1624年,传教士艾儒略在福州创办三山堂,吸引教徒数百人,并向闽东等地传播。康熙年间,福建区宗牧颜珰无视中国风俗,激怒康熙帝,爆发礼仪之争,以致禁教长达百余年。开埠后,福州教会势力复苏。至宣统年间,市区共有信徒数千人,教堂几十座。除传教外,教会还涉足其他社会事业,他们关心时弊、出版报纸、创办学校、建立医院、拯救溺婴、收治麻风、革新风俗、传播新知,推动近代福建社会的变革。
官员对传教人员较为忌惮,时人谓之“中国官吏畏外如虎狼,待民如犬马,凡遇关涉外人之案,辄扬外人而抑平民,加之衙役藉端而鱼肉,罗汉乘隙而扰害,甚至倾家倒产,无所聊生”。许多无告之人民,“始则求援于教会,继则归化于外人”。甚至连富商亦难幸免,如张秋舫因其弟弟私运禁物,害怕受到株连,不惜“万金购英国籍”。教徒“一入教中,即成化外,官且无可奈何,乡党亲戚更无忌惮”。这必然损害士绅利益,冲击其权威。如上述罗汉即为“士林中之不肖者,武断乡曲,勒索钱财”,加上受到中西文化隔阂、民族情感等其他因素影响,福州士绅与教会冲突不断,共发生八起,分别为19世纪50年代一起、60年代六起、70年代一起,此后三十年,再无教案,即便在义和团运动期间,旅榕山东人煽动反教,周边教案迭起,福州却平静如常。近代福州教案的变化趋势,反映地方权力结构的嬗变和西方文化理念的传播,说明教会与地方社会日渐融合。
除传教士外,其他行业的外国人亦陆续来到福州,共有英、法、美等17个国家设立领事馆,集中分布于烟台山,在此周围,海关、洋行、医院等机构云集,成为著名的洋人聚居区。南台洋官、洋商虽多,却较少干涉地方事务,一些人员还参与赈灾。1877年,福州洪灾,各西人“共捐洋银二千六百十八元”,并派遣“华人数十名,至彼灾家给予牌一面,示明于西史六月二十一日持牌来受赈,是日到者竟有六千人之多”。总督何璟特派专人致谢。步入20世纪,日本人在福州人数增多,或收集情报,或开办学校、报馆,或开店设栈。由于日货泛滥,加之台籍浪人多从事不法活动,与市民矛盾渐深。
3.绅权依旧强大
孔飞力指出,太平天国运动之后,中国社会结构有一个较大变化,那就是绅权扩张所带来的基层权力结构的演变,以及国家、士绅与地方行政关系的调整,并认为持续的地方军事化开启了近代地方军阀泛滥之源头,标志着王朝的衰落和旧秩序的崩溃。然而福州情况有所不同,开埠之后,士绅却较少干涉政务。非常时刻,亦设有团练,但事后多予以解散。1882年,法军入驻马江,福州设团练局,主持者为林寿图,后总督“以目下军需奇绌,札令于十五日遣散”。1894年,甲午战争,福州团练恢复,由臬司会同府厅县遴选团总十人,招募勇丁,以防止日人入侵。时势稳定后,又予解散,地方未因此而军事化。在民众中,士绅威信下降,街头上出现揭帖,公示士绅秽事,极尽嘲讽能事。“文昌宫议事不休,笑蛙群兮聚讼,作赋召龙头学士,泮宫莫采芹香,谈经尽猴耳名师。”此种情形缘由,一方面是商人、外人等新兴势力冲击士绅地位,另一方面,此时榕籍官员官至督抚者极少,其势力有所衰退。
尽管威望削弱,士绅影响依旧,在公共事务上,官员仍须得到其支持。1885年初,由于“联甲因经费不敷,停止有日”,侯官县令邀请士绅数十人在关帝庙商议,移晷方散。与此同时,士绅兴建育婴善堂,主持内河清淤、西湖开浚等工程,筹款修补道路、桥梁,并制定乡约,禁止赌博、开设烟馆,违犯者或禀官处理,或自行处罚。西关外某乡,禁赌十数年,某甲与“二三戚好共赌牙牌”,乡董闻之后,“刹时间,即邀集各董,传甲至庙重责一百二十下”。许多不法之徒,企图讨好士绅,免受处罚。一些巨绅仍是地方核心人物。如陈宝琛归田后,专注慈善事业,协助官府赈灾,“好善之名,益著于乡闾”。官府中人亦借助其影响,申述不平。1896年,标兵数百人,因粮饷被削,诉求无门,于是到陈宝琛家中,求为代达,陈立即亲赴督辕,面陈一切,可见威望之高。
较之开埠之前,福州士绅仍是赈灾主力,并冲破地域限制,与上海等地互动,参与义赈。丁戊奇荒发生后,福州普安善堂致函上海协助晋赈公所,索取捐册,“劝募晋赈,并拟专人至台湾各处集有捐款”,由南台裕昌洋行莫梅峰先生转汇协赈公所。数年后,福州水灾,士绅们通过救灾网络,向江南等地求援,筹集款项,并身体力行,实施赈灾。筹赈局董到城内外被水之区,“凡有孤寡贫民,挨家施赈,每名给钱一千,约有三千余家”。福州士绅赈灾呈现区域化的特点,得益于埠际贸易兴盛,使人员、信息流动通畅,沪榕两地善堂得以互动。而商业机构则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赈灾过程中,裕昌洋行、丝业会馆、招商局负责转手经费,木行因在沪榕贸易中的特殊地位,常成为义赈洽谈场所。
总之,开埠之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变化,新兴阶层日渐崛起,士绅虽有削弱,仍在地方占主导地位,这体现在赈灾参与上,商人虽有行善,却难与士绅相比。1900年水灾,陈宝琛督办筹赈局,举行平粜,“非得富户源源接济,万难持久”,而家拥重金的柯广文却屡次拒绝捐资。直到数百名贫民拥至其家,柯广文才“潜到局中”,答应捐千金,“始得脱身而归,然已异常狼狈矣”。柯广文应是位富商,其消极态度可见一斑,而且他在危急时刻,求救的对象不是官府而是筹赈局,显示士绅在基层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