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民间组织与灾害的应对:以福州救火会为论述中心(海西求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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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地方权力结构的多元化

开埠之后,商品经济发展,对外交流增多,传统的社会形态变革,地方权力结构亦逐渐改变,这表现在以下方面。

1.商人阶层的崛起

开埠之后,福州商人颇为活跃,他们组成商帮,既与官府交涉,又与洋商竞争。1869年,在福州茶叶公会策动下,华籍茶商联合抵制洋商,提高收购价格。姜修宪认为茶叶公会之类组织的源头可追溯到19世纪50年代,其依据为1853年闽浙总督王懿德在奏定闽茶海运章程中即已规划出了类似广州公行制度中的茶行制度。参见姜修宪《环境·制度·政府——晚清福州开埠与闽江流域经济变迁(1844—1911)》,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6,第6章第2节。每当局势紧张,大商帮常招募兵勇,协助治安。如马尾海战前夕,南台广帮、泉帮各雇勇数十名,守卫番船浦、南台等地,闽浙总督何璟颁发谕令:“倘有土匪乘机窃发,除派兵勇拿办外,各洋行仍须督率伙伴若干人,合力堵御,以期靖患。”《闽事续闻》,《申报》1884年8月16日,第3页。随着木材贸易兴盛,木帮实力凸显,雇用哨丁、排夫等巡逻,一旦发现窃贼,“振臂一呼,追骑云集”。《闽垣纪事》,《申报》1894年5月20日,第2页。在南台颇有影响。

此时,福州商人罢市事件增多。康乾时期,全国罢市时有发生,多集中于江南地区,福州仅见一起,为雍正四年五月,南台饥民阻止米商运粮出境,引发城内外小商店铺罢市。参见《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9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第657~661页。近代之后,福州民众动辄罢市,或保障经济利益、或免遭旗人欺凌、或维护信仰自由等,而地方官多抚谕了事。1874年,福州“城内其民居,向有佛会,近来官宪禁止,而民甚不服,誓欲罢市作难,官以兵戎临之,而民有纠众抵抗,观其势,似将欲叛乱,官恐激成大变,赶紧收兵,事始得寝”。《福建消息》,《申报》1874年12月5日,第4页。罢市反映“商民群体意识的增长和社会主体意识的提高”。桑兵:《论清末城镇社会结构的变化与商民时常罢市》,《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5期,第60页。

较之开埠之前,商人影响扩大,一方面积极参与地方事务。1875年,南台火灾,受灾之人,“露宿号寒,枵腹忍饿”,有同和、玉记两店主,捐赀施粥半月,以纾眉急。至清末,商人已成为慈善事业的重要力量,如瓷器商人王锦铨开设商号十余所,以善行著称,“其于里社善举,如赒嫠恤孤、施医给槥、放生惜字之类,为之数十年,未尝少懈”。《王君锦铨家传》,《沧趣楼诗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448页。他们与士绅交游密切,如王锦铨后欠债自杀,陈宝琛为其作传。另一方面,成为地方财政的重要来源。此时,商业税占地方财政比重上升,厘金与关税,取代田赋和盐课,成为赋税收入的主要来源。徐晓望:《福建通史》(近代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第164页。木业不仅为各类善堂提供资金,更关系地方稳定。1893年,因筹设护卫队请求未能获批,木商暂停运木出口,时人对此颇为忧虑,“不特厘局海关收数不无短绌,即省会粮食亦必逐渐加昂,关系诚非浅鲜也”。《暂停运木》,《申报》1893年1月31日,第2页。凸显木业地位的重要。

商人阶层兴起,不仅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还与政治局势有关。咸丰以前,“闽省地瘠民蛮,筮仕者视此,拜为畏途,文武候补官员,寥寥无己,故稍有才具者,无不兼差兼缺,再有当道招呼,则得意易如反掌”,同治以后,“劳绩捐纳,两途太滥,而闽省之宦游人亦多,年盛一年,遂形拥挤,以致候补者,苦海茫茫,欲登无岸”。《闽垣杂闻》,《申报》1882年8月15日,第2页。捐纳者多为富商,根据伍跃教授研究,捐纳与科举同样是社会流动的重要工具,并且在相当程度上支持着科举,并具有长期有效性和防止下滑性。庶民可以借此获得出身和官僚的铨选资格,官僚可以用它尽快升迁或防止地位下滑,官民还可以用它来光宗耀祖。参见范金民《伍跃:〈中国的捐纳制度与社会〉》,《历史研究》2011年第5期,第178页。如福州总商会创始人张秋舫即有以下头衔:“诰受资政大夫,赏花翎顶戴,户部郎中加五级,特请二品,封典荣封三代。”《张氏族谱》,福建省工商业联合合编《福建省工商史料》第3辑,1988,第21页。政治身份的获得,使商人成为绅商,社会地位有所提升。

2.外国势力的渗入

地处海滨要道,福州成为教会入华的桥头堡。1624年,传教士艾儒略在福州创办三山堂,吸引教徒数百人,并向闽东等地传播。康熙年间,福建区宗牧颜珰无视中国风俗,激怒康熙帝,爆发礼仪之争,以致禁教长达百余年。此时闽东一带,仍有一定数量的信徒,但只能秘密活动。参见张先清《官府、宗族与天主教:17~19世纪福安乡村教会的历史叙事》,中华书局,2009。开埠后,福州教会势力复苏。至宣统年间,市区共有信徒数千人,教堂几十座。除传教外,教会还涉足其他社会事业,他们关心时弊、出版报纸、创办学校、建立医院、拯救溺婴、收治麻风、革新风俗、传播新知,推动近代福建社会的变革。

官员对传教人员较为忌惮,时人谓之“中国官吏畏外如虎狼,待民如犬马,凡遇关涉外人之案,辄扬外人而抑平民,加之衙役藉端而鱼肉,罗汉乘隙而扰害,甚至倾家倒产,无所聊生”。许多无告之人民,“始则求援于教会,继则归化于外人”。《闽警》,福建省图书馆特藏部铅印本,第6页。甚至连富商亦难幸免,如张秋舫因其弟弟私运禁物,害怕受到株连,不惜“万金购英国籍”。教徒“一入教中,即成化外,官且无可奈何,乡党亲戚更无忌惮”。王明伦选编《反洋教书文揭帖选》,齐鲁书社,1984,第353页。这必然损害士绅利益,冲击其权威。如上述罗汉即为“士林中之不肖者,武断乡曲,勒索钱财”,加上受到中西文化隔阂、民族情感等其他因素影响,福州士绅与教会冲突不断,共发生八起,分别为19世纪50年代一起、60年代六起、70年代一起,此后三十年,再无教案,根据台湾学者统计,从咸丰十年(1860)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40年间,中国共发生教案811件。陈银琨:《清季民教冲突的量化分析(1869~1899年)》,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第13页。即便在义和团运动期间,旅榕山东人煽动反教,周边教案迭起,福州却平静如常。近代福州教案的变化趋势,反映地方权力结构的嬗变和西方文化理念的传播,说明教会与地方社会日渐融合。

除传教士外,其他行业的外国人亦陆续来到福州,共有英、法、美等17个国家设立领事馆,集中分布于烟台山,在此周围,海关、洋行、医院等机构云集,成为著名的洋人聚居区。南台洋官、洋商虽多,却较少干涉地方事务,一些人员还参与赈灾。1877年,福州洪灾,各西人“共捐洋银二千六百十八元”,并派遣“华人数十名,至彼灾家给予牌一面,示明于西史六月二十一日持牌来受赈,是日到者竟有六千人之多”。《福州邮语》,《申报》1877年7月6日,第2页。总督何璟特派专人致谢。步入20世纪,日本人在福州人数增多,或收集情报,或开办学校、报馆,或开店设栈。由于日货泛滥,加之台籍浪人多从事不法活动,与市民矛盾渐深。

3.绅权依旧强大

孔飞力指出,太平天国运动之后,中国社会结构有一个较大变化,那就是绅权扩张所带来的基层权力结构的演变,以及国家、士绅与地方行政关系的调整,并认为持续的地方军事化开启了近代地方军阀泛滥之源头,标志着王朝的衰落和旧秩序的崩溃。参见〔美〕孔飞力《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谢亮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然而福州情况有所不同,开埠之后,士绅却较少干涉政务。非常时刻,亦设有团练,但事后多予以解散。1882年,法军入驻马江,福州设团练局,主持者为林寿图,后总督“以目下军需奇绌,札令于十五日遣散”。《闽事志闻》,《申报》1885年11月26日,第3页。1894年,甲午战争,福州团练恢复,由臬司会同府厅县遴选团总十人,招募勇丁,以防止日人入侵。《闽省团防》,《申报》1894年8月24日,第2页。时势稳定后,又予解散,地方未因此而军事化。在民众中,士绅威信下降,街头上出现揭帖,公示士绅秽事,极尽嘲讽能事。“文昌宫议事不休,笑蛙群兮聚讼,作赋召龙头学士,泮宫莫采芹香,谈经尽猴耳名师。”(清)佚名撰《榕垣时事赋》,福建省图书馆古籍部抄本。此种情形缘由,一方面是商人、外人等新兴势力冲击士绅地位,另一方面,此时榕籍官员官至督抚者极少,其势力有所衰退。

尽管威望削弱,士绅影响依旧,在公共事务上,官员仍须得到其支持。1885年初,由于“联甲因经费不敷,停止有日”,《榕垣纪实》,《申报》1885年2月2日,第2页。侯官县令邀请士绅数十人在关帝庙商议,移晷方散。与此同时,士绅兴建育婴善堂,主持内河清淤、西湖开浚等工程,筹款修补道路、桥梁,并制定乡约,禁止赌博、开设烟馆,违犯者或禀官处理,或自行处罚。西关外某乡,禁赌十数年,某甲与“二三戚好共赌牙牌”,乡董闻之后,“刹时间,即邀集各董,传甲至庙重责一百二十下”。《赌博宜惩》,《申报》1894年3月26日,第2页。许多不法之徒,企图讨好士绅,免受处罚。《闽事汇登》,《申报》1891年7月14日,第9页。一些巨绅仍是地方核心人物。如陈宝琛归田后,专注慈善事业,协助官府赈灾,“好善之名,益著于乡闾”。《惠及一乡》,《申报》1893年3月5日,第2页。官府中人亦借助其影响,申述不平。1896年,标兵数百人,因粮饷被削,诉求无门,于是到陈宝琛家中,求为代达,陈立即亲赴督辕,面陈一切,可见威望之高。

较之开埠之前,福州士绅仍是赈灾主力,并冲破地域限制,与上海等地互动,参与义赈。丁戊奇荒发生后,福州普安善堂致函上海协助晋赈公所,索取捐册,“劝募晋赈,并拟专人至台湾各处集有捐款”,由南台裕昌洋行莫梅峰先生转汇协赈公所。《助赈纪闻》,《申报》1879年7月24日,第2页。数年后,福州水灾,士绅们通过救灾网络,向江南等地求援,筹集款项,并身体力行,实施赈灾。筹赈局董到城内外被水之区,“凡有孤寡贫民,挨家施赈,每名给钱一千,约有三千余家”。《闽事杂记》,《申报》1890年8月2日,第9页。福州士绅赈灾呈现区域化的特点,得益于埠际贸易兴盛,使人员、信息流动通畅,沪榕两地善堂得以互动。而商业机构则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赈灾过程中,裕昌洋行、丝业会馆、招商局负责转手经费,木行因在沪榕贸易中的特殊地位,常成为义赈洽谈场所。参见《助赈踊跃》,《申报》1879年8月13日,第3页。

总之,开埠之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变化,新兴阶层日渐崛起,士绅虽有削弱,仍在地方占主导地位,这体现在赈灾参与上,商人虽有行善,却难与士绅相比。1900年水灾,陈宝琛督办筹赈局,举行平粜,“非得富户源源接济,万难持久”,而家拥重金的柯广文却屡次拒绝捐资。直到数百名贫民拥至其家,柯广文才“潜到局中”,答应捐千金,“始得脱身而归,然已异常狼狈矣”。《南台秋月》,《申报》1900年10月22日,第3页。柯广文应是位富商,柯的身份虽然在文中没有明确交代,但可以从数点推断其富商身份,其一,陈宝琛对其不甚熟悉,通过调查得知他拥有巨金后,方邀请其参加捐资会议。其二,若是士林中人,不至于屡次拒绝劝募,甘冒丧失交际圈危险。其三,名不见经传却拥有数十万金,以致巨绅相求,仅有富商方能如此。其消极态度可见一斑,而且他在危急时刻,求救的对象不是官府而是筹赈局,显示士绅在基层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