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迷途知返说教育
据说二〇一一年广东省的高考作文试题是“回到原点”,其立意如何不得而知。我若还有写高考作文的机会,多半会向“迷途知返”那一成语靠拢。如果迷了路,最好回到原点,这就是我们的古训。
在本无明路的树林中,转来转去回到原点,似乎没什么积极意义。但在有路的世界里,迷路后能回到原点,却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境况。现在开车的人多了,走错了路,想省事者总欲凭着自己的方向感找回正路,往往事倍功半,甚或徒劳。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回到原点,重看地图,认清此前何处走错,找到正确的方向,直奔目的而去。
当年陶渊明自称因家贫而“耕植不足以自给”,所以为官(从他后来的描述看,其家境实不至冻饿)。做官后又发现为五斗米折腰太不舒服,等于“心为形役”,遂在“迷途其未远”之时,效“鸟倦飞而知还”,辞官归田。这虽不是迷途知返成语的出处,却是常为人提及的故事。很多时候,什么适合于自己,要试了才知道。但真感觉不合适,则不妨返回出发点重新思考。个人如此,体制亦然。
现在对于教育,几乎人人不满。其中有些问题是所谓积重难返,有些却不过是自设藩篱。例如,凡事先奠定基础,再言提高,本是常规的途径。故办大学应先办好本科,再到研究生。同理,则应先办好小学,然后中学,再说大学。如果这样,在今日各级教育都不令人满意的情形下,似乎重心应放在小学层级。然而,教育与学术直接相关,学术不仅需要普及,同样需要提高。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自下而上,等逐级教育都办好之后,再言提高呢?
此非新问题,民初就有人提出,“没有好的小学,就没有好的中学生;没有好的中学,就没有好的大学生”。故应先办好小学,然后才是中学、大学。而大教育家蔡元培以为,从学生方面看,这固然有理由;若从老师方面看,“大学教育不好,就没有办中等教育的人才;中等教育不好,就没有办初等教育的人才,不也是有理由的吗?”
早年的教育,师资是个大问题。晚清开始办新教育时,从数理化到音体美,咸感师资不足。于是一面从外国请老师,一面先办师范,甚至所谓速成师范,同时派人出国留学。到民国初年,这问题仍未得到彻底解决,所以有上面的讨论。但蔡元培所提示的,是一个更基本的问题,即教育的发展应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
蔡先生自己倾向于自上而下,他主张分全国为若干大学区,每区立一大学,区内的教育事业,从中小学教育到学校以外的社会教育、成年教育等,都由大学办理。由各大学校长组织高等教育会议,办理各大学区互相关系的事务,教育部不得干涉。后来北伐成功,曾在蔡元培主持下试行此制度,连教育部也改成了大学院。但因当年各地未必都有足以承担此责任的大学,这个方式推行未久就取消了。
不过,蔡元培这种自上而下的办学思路,仍给人以启示。任何规则,既要让事务有序,更应有利于相关事业的发展。既然整体的教育可以大中小学齐头并进,办大学也不妨本科和研究生同时发展。大学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不仅要传播知识,还要发展知识。前者多在本科,后者则靠研究生阶段。若新办一所大学,先侧重研究生部分,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最主要的,是看怎样有利于提高我们的教育水准。
且大学的作用不仅在高端的教育和学术。在蔡元培看来,“一地方若是没有一个大学,把有学问的人团聚在一处,一面研究高等学术,一面推行教育事业,永没有发展教育的希望”。这是一个真正高瞻远瞩的见解。学问与社会,本关联互动;文德与民德,更相辅相成。
如傅斯年所说,群众对于学术的爱好程度,不仅关系学术本身的兴衰,更牵涉“民德”的升降。而大学的责任,不仅要提高学术本身,也要促进民众对学术的爱好。当年吴宓在清华办国学院,就希望通过“讲明国学”,以“造成正直高明之士,转移风俗,培养民德”。
讲明“国学”是否能起到这样的作用,是别一问题。文德与民德的相互关联,却是昔年不少人的共识。文德者,文化的力量也。而文化的核心,正是学术。教育本承担着普及和提高的双重责任,学术若不能提高,其普及的效用,恐怕终有所限。一个地方是否有一所以上像样的大学,与当地的学风和世风,确实有着重要的关系。
凡是存在的都是有理由的,一度被弃置的却未必就是不佳的。当此举国都对教育不满又似乎找不到什么出路的时候,或不妨借鉴迷途知返的古训,回到近代新教育体制开创的初期,检讨一下当年怎样形成这样的体制,并回顾一下有些已经想到、提出甚至尝试过的选项何以未被采纳,或许是有益的。
蔡元培是近代身历新旧两种教育体制的人,作为一个科举考试的成功者,又曾肩负推进新教育体制的重责,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新旧教育体制的利弊。他的很多想法和主张,仍值得我们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