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布鲁塞尔学美术
本来准备办好了官费再走,但因一时难于解决,家里便为我凑了一千元钱。我随着中法大学的一批学生坐船离开了祖国,到马赛下船与他们分手,同我姐夫汪德昭一起转乘火车前往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因为中国的一元钱在比国可以换到七个法郎,而在法国只能换到五个法郎。两国货币全以法郎计算,生活水平相差无几。这样相比之下,比国的生活就要便宜一些,我所带去的一千元钱也可以维持得长久一点儿。
到布鲁塞尔以后,我们先找我国驻比国大使馆了解情况。在我之前,已有六名中国学生在比国的皇家美术学院攻读。吴作人是其中之一。我们在使馆碰到了吕霞光,他当时也在皇家美术学院学习。他为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谈到比国的素描,比起其他各国有它独特的性质,它与色彩课并重,不是作为基础课程,而是单为一个画种。他问我是否愿意插到素描班学习,我考虑再三,决定学习素描。因为打下这样一个结实的基础,对我以后的发展是会有好处的。吕霞光帮我与学校老师联系,又帮我找房子安排了生活。紧张而艰苦的留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年我住在一个外国人家堆放东西的顶房里。这种顶房只有一个小天窗,我们这帮穷学生为这种房子起了个美名叫“天文台”。
我插班到Van Haelen老师的班上学习。他高高的个子,显得十分强壮。在正式的日班里,他教授两个年级。那是一间非常宽大的画室,他将高低两个年级的学生分别安排在教室的两头一起上课。另外,他还开办夜班。我也就随着他连续上日、夜两班的课。下午是为配合绘画课开设的各种理论课。这样一来,一天的时间就安排得非常紧张。我出国时根本没有法文的基础,要一边学习专业,一边去补习法语。有一次竟累得晕倒在车上。
Van Haelen是一位非常严格的教师。我是他班上第一个中国学生。开始他提到我总是称呼“那个中国人”。我是以九十五分、名列第一的成绩从艺专毕业的。来到Van Haelen老师的班上,第一张作业是人像素描,我自然是十分用心的。但就在我接近完成的时候,Van Haelen老师走到了我的身旁。他一句话没说,拿起我的画笔,从人物的头顶直至腰部重重地画了一条曲线,转身而去。我望着这条将整个画面彻底破坏了的线惊呆了。这条线在我头脑中引起的震波直至今日都没有消失。正像托尔斯泰说的:“重要的不是知识的数量,而是知识的质量。有些人知道很多很多,但却不知道最重要的东西。”我正是这样,画得很细致,很完整、很丰富,甚至于说画面给人的感觉很美,但最主要的动态线却没有掌握准确。从此我知道了学画应该学什么,教师应该教什么,画面体现的应该是内在的东西,而不是表面的技法。
半年后我的成绩从落后的状况上升到前几名,并获得过学年考试荣誉第一的奖励。Van Haelen对我的称呼也从“中国人”变为一个亲切的“李”字。他对我十分关照,有时怕我听不懂,就尽量地慢慢讲。还有时索性叫班上的一位英国学生为我翻译成英文。班上立下规定,得到第一的学生,在老师摆好了模特儿后,可以首先挑选好的角度。一次课后,Van Haelen安排我第二天去高班画人体。到了第二天,他在班上摆好了一个石膏像后,到处见不到我,问班里的学生:“李哪去了?”说是让我快来先挑选位置。同学们告诉他我在那边班上,他跑来叫我回去。我心想是你安排我来的,现在又叫我回去,于是很不高兴地将活动的画架,从教室的一头赌气地拖到另一头,画架发出难听的响声,全班同学都望着我。Van Haelen老师看着我这一系列动作,竟一反平时严厉的态度,极耐心地对我说:“叫你画这个是对你有好处的。”老师走后,同学们都说,也就是你敢这样,要是换了别人,早叫你离开画室,至少一星期不许来画画。我是用自己艰苦的努力在班上争得了优越地位的。Van Haelen对我的学习也好像总有一种特殊的安排。
第二年,我从租住的“天文台”搬到了我们班管学人家的一间空房里。虽然仍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但在我已是很奢侈的享受了。这位管学人是吹黑管的。我住在他家,曾为他画了一张他正在吹着黑管的肖像。后来我将这张画的照片送给了他,原作带回国,不幸在战事中丢掉了。
也就在这一年,我除继续跟随Van Haelen老师学习外,又由他介绍我到Delville老师的夜班上课。那是一天快要下课的时候,Van Haelen老师站在我的作业前仔细地看着、看着,好久才开口对我说道:“李,以后夜班的课你不要跟着我了。我给你另外介绍一位更厉害的老师。你到他的夜班去上课,日班还在我这里。”第二天,他把我带到Delville老师的班上,也就是我们画室里间的另一间大画室,跟Delville老师见了面。这的确是一位更加严厉的教师,年老而具有经验,风格同Van Haelen大体一致。我体会Van Haelen的意思是让我接触更多的、不同手法的东西。在Delville老师的班上,我丝毫也不敢放松。我的手里现在还保存着一张在他班上画的人体素描作业。那是一张男裸体像。当整个画面结构定下来之后,我是从头部开始逐渐深入的。在我将注意力从头部、胸部移至下身时,Delville走过来,将我的注意力又引回头部,让我继续画头部。一次、两次、三次、五次都是这样。眼看完成这张作业所限定的时间就要到了,而在我的画面上,头部已经很深入了,可下半身却还只是一个轮廓。但Deiville一点也不松口,坚持要我还在头部上下功夫。终于,我这张作业没有全部完成,可就上半身来说,那是非常非常的深入、完整、结实。Delville老师原本对学生作业的完整性要求是很严格的,这次这样例外地要求我,无非是为了以点带面。就一个局部能够做到如此深入,那么其他部分,乃至全身或是画别的东西都应该能够举一反三深入到这一层。后来我将这张作业的上半部分细心地剪裁,保留起来。
课程以外的时间,我都是在博物馆中度过的。有些画在我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鲁本斯的一张四个黑人的头像画,虽然幅面很小,在美术史上也不占什么地位,但在我学画的过程中却起了很大的作用。这张画实际上只是一张习作。四个头像很自然地分布在画面上,构图潇洒。那黝黑的肤色是那样深刻地体现出黑人的种族特点和内在的性格。
比国国土不大,交通却相当发达。星期天我有时也去外省市的教堂及博物馆参观。以后还利用假期,到其他国家的博物馆去参观学习。我曾去过意大利、英国、德国、法国。至于那些游览胜地,我没有去过一处。可以说除了学校,我就是生活在博物馆中。我现在常常提到的“读画”,正是这一时期的体会,它在我学画的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这就是李瑞年当年所画的那张素描
单调的学习之外,我唯一的消遣是在晚上九点钟下了夜课后,买上一块巧克力在大街上悠闲地转上一个多钟头。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我对着一个用来温习解剖课的人体石膏像,回想当天课堂上在实际应用到画中时存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