幌马车之歌(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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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组抗战医疗服务团

杨基铨:锺(和鸣)君有浓厚的民族意识,为人热情,意识形态略偏左倾,他对于前一辈的人士所做的民族社会运动,相当有认识。有一次,他问起我当时担任台湾地方自治联盟之负责人,而向日本政府争取地方自治的堂叔杨肇嘉的思想。锺君关心台湾关怀社会实在难能可贵。

萧道应:一九三〇年八月,台湾民众党内林献堂、杨肇嘉等一部分地主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因为不同意蒋渭水一派重视劳工运动的倾向,于台中市醉月楼正式成立以“确立台湾地方自治”为目的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并选出顾问林献堂、常务理事杨肇嘉等主要干部。杨肇嘉出身清水(旧称牛骂头)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庭,前后主持台湾地方自治联盟六年,曾经两次携带改革台湾地方制度建议书,上东京请愿。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二日,殖民地台湾举行改正地方自治制度第一次选举,杨肇嘉领导联盟在各地积极参选;选后并于台中市乐舞台召开选举报告演讲会,颇呈盛况。但自此以后,自治联盟的存在就似有似无,竟不闻有任何活动消息了。

1935年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理事会成员:林献堂(左四)、杨肇嘉(右四)(台湾民众文化工作室收藏)

杨基铨:锺和鸣于二年级暑假后就突然失踪,不再来校,我虽感意外,但由他个性来看,我想必有其原因。

黄素贞:我是汐止人。四五岁时,随养父迁居福州。中日战争爆发后,日本当局强制台湾人撤出福州。我们一家五口只好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九日搭船返台。当时,学北京话竟然成为台北的风尚。我于是通过一位朋友介绍,成为几个台北高等学校和帝国大学医学部学生的北京话老师。这些学生包括在日本留学回来度暑假的锺和鸣,以及锺九河、萧道应等客家人;另外,还有不是客家人的许强。他们的民族意识强烈,热爱祖国。

萧道应:许强是台南佳里人,先后毕业于台南二中、台北高等学校,然后与我同时进入台北帝大医学部第一届。台湾光复后,担任台大医学院副教授兼台大医院第三内科主任。一九五〇年五月被捕,十一月廿八日被枪决。

蒋蕴瑜:“七七事变”后,通过在白线寮认识的许强的分析,我知道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争真相。有一次,我们一起参加不得不参加的庆祝“胜利”的提灯游行,当队伍走到西门町圆环时,他指着喷水池中四个喷水的水牛铜像对我说:“你看,我们台湾人民就像那四只水牛。”我不解地问怎么说呢?他就说,我们辛勤劳动的收获,像水一样,在日本帝国主义的压榨剥削下,统统都吐出来了。当队伍经过总督府时,他又故意让灯烧掉,以示抗议。我也跟着这样做。

自治联盟报告演讲会的节目表(台湾民众文化工作室收藏)

黄素贞:我除了教他们北京话之外,也教他们唱《总理纪念歌》,以及抗战歌曲,例如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歌,描写“九一八”事变后大批革命青年流亡到上海和全国各地,从事抗日救亡运动。因为大家年纪差不多,下了课,大家就会讨论思想问题,以及中日战争的最新局势。

萧道应:那时候,我们在认识事物的观念上都认为:观察世上的一切事物与现象要采取“运动”的观点——因为今日之我并非明日之我,今日之友并非明日之友;世界上没有一概不动、一成不变的事物。任何事物都有发生、发展和灭亡的历史,都要经历一个运动过程。运动是物质的存在形式和根本属性,静止则是物质运动的特殊形态。世界上没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任何事物都在变。“变”是绝对的、永恒的、无条件的,而“静止”则是相对的、暂时的、有条件的。

我们日常所讨论的主要思想问题包括:如何通过互相排除“排外的动物本能”,而摒弃闽客之间狭窄的族群意识。

在迷信、命运、家庭和宗教的问题上,“反迷信”和“反宗教”都只是形式,本质是要反对封建意识。

在反对日本殖民统治的课题上,我们一致反对一切以“改良主义”手段或“争取台湾人权利”为名的合法斗争。

在民族的身份认同上,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是华侨,不是日本人。在台湾的日本人都认为台湾是他们的,所以自称“内地人”,台湾人则是“本岛人”。对此,我们最消极的态度就是称他们为“日本人”,绝不称呼“内地人”。当我们跟他们对话,不得不提到“日本人”时,都改用“你们”来称呼;提到“台湾人”时,就用“我们”来称呼。这些虽然只是生活上无关紧要的小节,可我们却很认真地对待。整个问题的重点是,不要忘了“我们是中国人”的事实。

这样的思想认识,自然就规定了我们以后必走的反帝、反封建的正确道路。

黄素贞(1917—2005)

许强(1913—1950)

黄素贞:他们认为,这次的中日战争实质就是关系着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战,与其在台湾这样活下去,不如回大陆参加抗战。这也是他们学北京话的目的。后来,大家决议:既然大部分人是学医的,那么,就干脆组个医疗服务团。

锺理和:父亲在大陆的生意失败后,转而至屏东经商;二哥也远赴日本留学去了。第二年,“七七事变”发生,日本举国骚然;未几,我被编入防卫团……

战事愈演愈烈,防卫团的活动范围愈来愈广:送出征军人、提灯游行、防空演习、交通管制。四个月间,北平、天津、太原,相继沦陷,屏东的日本人欢喜若狂,夜间灯火满街飞,欢呼之声通宵不歇。

就在这时候,二哥自日本匆匆回来了。看上去,他昂奋而紧张,眼睛充血,好像不曾好好睡觉。他因何返台,父亲不解,他也没有说明。他每日东奔西走,异常忙碌,几置寝食于不顾。有一次,他领我到乡下一家人家,有十几个年轻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好像预先有过约定。屋里有一张大床铺,大家随便坐着;除开表兄(邱连球)一个,全与我面生。

天津日本租界旧明信片

他们用流利的日语彼此辩论着,他们时常提起文化协会、六十三条、中国、民族、殖民地等名词。这些名词一直是我不感兴趣的,因而,这时听起来半懂不懂。两小时后讨论会毫无所获而散。二哥似乎很失望。

萧道应:所谓六十三条,应该是指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台湾之后,于一八九六年三月卅一日对殖民地台湾施行的特别法令;也就是以法律第六十三号委任立法权于台湾总督之手的所谓“六三法”。法律第六十三号第一条规定:“台湾总督于其管辖区域内,得发布与法律同等效力之命令”;第三条规定:“台湾总督于临时紧急必要之时……得即时发布第一条之命令”。这就是说,台湾总督在台湾所发的紧急命令,与日本天皇公布的紧急敕令,有同等效力。

锺理和:同日晚上,二哥邀父亲在我隔壁父亲卧室中谈话。起初两人的谈话听起来似乎还和谐融洽,但是越谈两人的声音越高,后来终于变成争论。我听得见二哥激昂而热情的话声。然后争执戛然而止。二哥出来时怏怏不乐,两只眼睛仿佛两把烈火。是夜,我睡了一觉醒来,还看见二哥一个人伏在桌上写东西。

数日后,二哥便回日本去了。临行,父亲谆谆叮嘱:你读书人只管读书,不要管国家大事。父亲的口气带有愧歉和安慰的成分。但二哥情思悄然,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

李南锋:我是锺浩东的表弟,他母亲是我的大姑妈。一九一九年,我出生于高雄州屏东郡高树庄大路关。我爸是个汉文老师。

公学校毕业后,我就进入村里的私塾,跟随我爸和另外请的老师读四书五经之类的汉文。在私塾学习汉文的这两年,我的反日民族意识和热爱祖国的情怀也被启发而觉醒了。我和浩东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他的民族意识比我还强,读台北高校时,经常跟日本学生打架。后来,他去日本留学,只要放假回来,我们都会聚在一起,东南西北地聊。

锺理和:二哥再度自日本回来时,人已平静、安详,不再像前一次的激动了。这时国民政府已迁至重庆,时局渐呈胶着状态。二哥说日本人已在做久远的打算;中国也似决意抗战到底,战事将拖延下去。他已决定要去大陆。很奇怪的,父亲也不再固执己见了,但也不表高兴。

李南锋(1919—2012,何经泰摄影)

李南锋:那时候,浩东考虑到,日本帝国主义正疯狂地侵略中国,在台湾已经很难从事反日运动了。所以他有意招募医疗团,到中国内地,为抗战服务。后来,这个计划因为参加的医学生太少,无法成行。他就找我、就读帝大医学部的萧道应、黄素贞和蒋碧玉,另外组团,到大陆参加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