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俄战争:“内政腐败,军声未有克扬于外者”
1904—1905年,日俄两个帝国主义国家为争夺中国东北而大打出手。在这场战争中,“日本匪役不利,而俄则陆海二军,仅存余烬,虽欲更举,力亦殚矣”。“强大”者一败涂地,“弱小”者大获全胜,这样“反常”的现象引起了严复的强烈关注。他想探讨成败之间是偶然的,还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用严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此岂疆场之事,利钝本不可知?抑未战而所以胜负者已存,特世之人不之察耶?”
严复对俄国在远东的所作所为甚为关注,在日俄之战还未爆发时,就已经预言日俄之间必有一战,且早在癸卯年(1903)十月就曾在翻译《社会通诠》最后一章时,写下了一条长长的按语,列举出了俄国的七大弱点,认为其国运十分堪忧。1905年初,严复陪张冀到欧洲为开平煤矿事打官司期间,也非常关注英国社会对日俄之战的反应。
1905年9月,严复在《外交报》第120期上发表《原败》一文,对俄国在日俄战争中失败的主要原因进行了详细分析。
严复指出,战争开始之前,俄国沙皇尼古拉无权,太后揽权,权贵用事,任用小人、私人,上下日以发财致富为事。亲藩大公,“所领库帑,名整军实者,大抵自肥”,又集资投机于西伯利亚、中国东北及朝鲜等地矿产森林,以求巨富,对于备战,则大都毫不措意。而战争爆发之后,腐败现象更加严重:“俄大臣之侵蚀公帑,贪冒不忠,以仆所闻,真有令人难信者,顾不幸事实所存,往往发露,虽欲深讳,当无从也。如去岁三月,塞尔哲大公,即本年二月间为人所刺杀者,所领库款数十兆罗卜,名筹备军储,至四月,所办罐头熟肉,至于糖酒烟茶,由莫斯科运往东方军前,值罗卜者以兆计矣。当是时,有塔马老甫者,实司转饷,拟取道德国之丹辑,由海运以达辽海。乃其物至德,皆已转售,其取值不及原购之半也。至其四月,复由莫斯科有运致军衣之事,然至萨麻拉,以受载过重,毁车中止。藉词夏令天热,而一切毡毳呢羽之品,皆散之。六月,国民捐送药物扶伤器品,费至不赀。起运后二十余日至墨梅勒,有二贾人,以什一之价尽收之而去。同月,由圣彼得堡运佛企酒十万箱至满洲,云以犒军,及至开箱,则无酒也。八月,运军火,亦于中途以半价出售之于二华商。”国民捐助用来抚恤伤残军人及其家属的款项多被贪污。士兵所穿之军靴、军衣、所食之白糖等,更是因主管者克扣而不堪使用,“而莫斯科、圣彼得堡二京大官,事其事者,皆以致富。闻所侵吞者,不下数百万罗卜也。”在军官提拔方面,腐败更加严重:“海陆军员缺,欲得之者,非贿不行,学术、资格、劳积皆不问。大抵少年居海军学塾中年余,第令其家有财,费罗卜数千,即可得缺。陆军亦然,惟其价值,较海军为稍贱。以是之故,二路之官,多愚劣稚呆,于驾海行军,几无所晓。问其何能,但饮佛企酒、吸雪茄烟足矣!”
腐败现象如此严重,难道政府部门就没有人管吗?管理部门和官员倒是有,但是,“司纠弹者之腐败,且更甚于他曹。大法司穆拉维也甫,近新辞职无几时,方其在位,势极煊赫。故俄民有七贵之称,或曰七鬼。七贵者,太傅宗教长老朴毕多纳塞甫也,故宰相内布勒福也,故大公塞尔哲也,大公亚烈山达也,东方银行总董毕左布拉胙福也,皇太后玛利达格玛也,而以大法司穆拉维也甫终焉。”
严复在历数了俄国军政当局的种种腐败行为之后,得出结论:“从来内政腐败,军声未有克扬于外者也。”
严复指出,俄国“自大彼得以来,蔚然为一强大国”。但是,由于内政腐败,引发人民不满,时有民众起而反抗,因此,日俄之战中,“俄之所调发,以应前敌者,大抵皆豫备之兵也”。为什么不派遣常备兵而派遣预备役之兵?原因就在于俄国国内“内乱方殷,尼古拉与其族所恃以弹压其民者,仅仅恃此素所嗅咻豢养之常备兵耳”。而这些预备役兵,都是平民百姓,本来就是不满和反抗沙皇的“乱众”,把他们强行送往前线,就是要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即“外之有御敌之用,内之有去疾之功”。但是,这些乌合之众在被派赴前线途中大量逃亡或自杀,即使到了战场上的,也无心作战。所以,“今夫俄之败者,非日本之能败也,其十七八皆俄自败之。”
严复从种种事实中得出一个结论:俄国在日俄战争中的溃败,“于俄国非因也,果也。果于何?果于专制之末路也。夫俄皇尼古拉,亲为十九、二十世纪之国主,乃欲守二三百年大漠西域之旧制。宗教则务使民为迷信,风俗则塞外输之文明,报纸则监之以申援尔,宪法则言其时之未至,加以群凶在位,独厉威严。海牙之会,粉饰野心,以欺天下,谓帝王之位可长保也。率之民不聊生,内乱大作。方其与日战也,犹冀引通国之目光,使之外向。天不佑暴,师徒舆尸,国财虚糜,而民心益怨”,“革命党人,日益猖横,俄皇之命,悬其手中”,“罗马诺甫之朝代,其不为法国褒尔谤之续者,盖亦仅耳”。
1906年2、3月间,严复在《外交报》第133~135期上又发表《一千九百五年寰瀛大事总述》一文,对该年度世界大事做了一番回顾,又重点对俄国在对日战争中失败的原因做了探讨。他指出,俄国败北的根本原因,就在俄国自身。俄国“自大彼得崛起开基,以专制曹署二者,为必用之机关久矣,一主于武功,而文教则有未逮。……根本不图,而徒勤远略,兵无斗志,而吏售其奸。其于日本也,甫一交绥,败端即见”。沙皇尼古拉士第二“以懦弱庸暗之才,守朽索针毡之天位,言其情景,殆如蹴踘之皮球,毫无自主之力,而听外力所左右高下而已。夕许其民以莫大之自由,朝则收回成命,或反其道而行之。今日为维新,明日主守旧。既下廷旨言天赋人权矣,而哥萨克与军官之以非理残民者,又蒙不次之锡命”,如此失信于民,与民为敌,终于引发工人罢工,民众骚动,交通阻断,政府大危,最后不得不动用大量兵力,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严复在评点《老子》有关章节时,也从哲理层面,对俄国的失败做过评论。在《老子》第30章“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天下”一句处,严复批注:“人主,凡一国之主权皆是,不必定帝王也。故孟德斯鸠谓伐国非民主事,籍使为之,适受其敝。何则?事义相反,不两存也”。同章“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句上,严复批注:“不云胜而云果。有道之师,胜乃有果。不道者,无果也。”在同章“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句,严复批注:“夫不得已,岂独用兵然哉?凡事至不得已而后起而应之,则不中理亦寡矣。俄日之战,俄之所以败者,以取强也;日之所以胜者,不得已也。顾不得已前,尚有无数事在,非不知雄而守雌者也可籍口也”。在同章“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句,严复批注:“不道之师,如族庖之刀,不折则缺,未有不早已者也。中国古之以兵强者,蚩尤尚已。秦有白起,楚有项羽,欧洲有亚力山大,有韩尼伯,有拿破仑,最精用兵者也,然有不早已者乎?曰好还,曰早已。老子之言,固不信耶!至有始有卒者,皆有果勿强而不得已者也。今中国方欲起其民以尚武之精神矣。虽然,所望他日有果而已,勿以取强也。”
1906年春,严复还在上海为中国环球学生会发表演说,对西方历史上主张强权的代表性学说进行了评析,并进而指出:“五洲之国,其纯以兵力开基者固多,而纯由兵力之国,欲祈景命之隆长,尤绝无而不见也。方其用兵,兵者,所以辅其名号者也。名为体,兵为用,公理为主,强权为奴,而后事成,反此者未见其能成立也。故徒兵不足以定名分也,必名分先定,而兵力加诸不尊此名分者。然则强权不足以生公理,特为公理之健仆,使不憓者必公认其主人。历史中欲不由公理,而但操强权者众矣,顾其中有一成事者存立者乎!”
从这些材料都可以看出,严复不仅是在反思俄国失败的原因,而且也是在谋划着中国的未来,告诉国人:强国如果不遵道义,一味取强,其结果必然是自取败亡,而像中国这样的弱国,公理在握,师出有名,一定可以转弱为强,转败为胜,在军事上可以做到“体”“用”兼备。中国要培养国民的尚武精神,争取进入强国行列,但是,成为强国,并非“取强”,而是希望“有果”,希望不要重蹈俄国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