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午战争:“世变”方殷,中国“不变法则必亡”
1894—1895年,日本以朝鲜问题为借口,向中国发动侵略战争,并击败清军。
中国作为一个堂堂大国,何以会败在自己一向瞧不起的邻国日本之手?严复认为,甲午战争中中国军队之所以败于“蕞尔日本”,原因很多,包括主管官员的贪污腐败、将官的无知无能、派系之间钩心斗角,等等,都有关联。但是,在他看来,这些还不是中国战败的最根本的原因。中国战败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第一,没有顺应“运会”,跟不上世界潮流的发展;第二,以传统的“治匪之术”抵抗列强的侵略。
首先是第一点。严复认为,中国在战争中的失败,败在中国当权者不识“运会”。
“运会”一词在汉语中很早就已经出现,魏晋南北朝时该词的使用已经相当普遍。到宋代时,邵雍著《皇极经世书》,分别以“元”“会”“运”“世”观念来描述日、月、星、辰经天,以元象征年,会象征月,运象征日,世象征时,以年月日时的变化来推衍世局人事的变迁,形成一套完整但“从实证的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却是“毫无意义”,甚至“完全是一种胡编乱造、根本站不住脚”的“运会”理论。严复所说的“运会”与传统的“运会”观念显然不同,其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传统,而把近代世界的发展与变化大势纳入其中。他说:“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变也,莫知其所由然,强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使是有“圣人”出现,也无法改变其趋势,只能顺应“运会”的要求,顺势而为,逐渐改变、转移“运会”。
在严复看来,近代以来,西力东渐,中西交通,已是大势所趋,“运会”已成,要想躲避,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但是,清朝当局却无视这一趋势,错误地采取了“驱夷”政策,割地赔款、开口通商之后,仍保守旧局,不思进取,完全没有意识到,时代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不改革已经无法维持国家的体面。这就像郭嵩焘《罪言》所说的那样:“天地气机,一发不可复遏。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发之机,未有能胜者也。”而且不仅如此,“岂独不能胜之而已,盖未有不反其祸者也,惟其遏之愈深,故其祸之发也愈烈”,长期这样发展下去,最终结果将是“四千年之文物,而驯致于瓦解土崩,一涣而不可复收”。
关于第二点,即用传统的“治匪之术”抵抗西方侵略,严复指出:
“国朝武功之盛,莫著于高宗,而衰端即伏于是。降及道、咸,官邪兵窳极矣。故发、捻之乱,蔓延浸淫,几天下无完土。湘、淮二军起煨烬之中,百折不回,赫然助成中兴之业,其功诚有不可没者。然究切言之,则不外以匪之术治匪,其营规军制,多一切苟且因应之图,断然不足以垂久远。”
一句湘淮诸军“以匪之术治匪”,“其营规军制,多一切苟且因应之图,断然不足以垂久远”,可谓点中了鸦片战争以来晚清中国兵制的死穴:虽然见识了西洋军队的坚船利炮的厉害,也开始采用若干西式的武器装备,到了后期军服、器械都改用洋式,甚至连军队训练所用口令都改用外语,表面上看,似乎已经非常西化,但稍一考察,即可看出,在“西化”的表象背后,其营规军制,即军事制度层面,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改革,一切苟且因循,因此,在对内镇压民众反抗时,尚可勉强应付,但对外要抵抗列强入侵,则绝无此能力。
面对这样严峻的局面,怎么办?严复提出了其“变旧法”“学西学”的“救亡”主张。
严复指出,“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已。”变法应该首先从什么变起?应从“废八股”做起。但这只是变法的开始,革除旧法、废弃八股之后,还必须有新法来取代之,才可能真正达到变法的目的。
那么,以什么新法来取代之?严复认为,必须用西学来取代之。在他看来,西学格致绝非像有些顽固人士所说的那样是“迂涂”,相反,中国“一言救亡,则将舍是而不可”。“盖欲救中国之亡,则虽尧、舜、周、孔生今,舍班孟坚所谓通知外国事者,其道莫由。而欲通知外国事,则舍西学洋文不可,舍格致亦不可。盖非西学洋文,则无以为耳目,而舍格致之事,将仅得其皮毛,眢井瞽人,其无救于亡也审矣。”
严复指出,无论是练军实、裕财富、造船炮、开矿山,还是讲商务树畜、开民智正人心,都“非西学格致不可”。即以“练兵”一事而言,人人都以为容易,实则不然。“今夫中国,非无兵也,患在无将帅。中国将帅,皆奴才也,患在不学而无术。若夫爱士之仁,报国之勇,虽非自弃流品之外者之所能,然尚可望由于生质之美而得之。至于阳开阴闭,变动鬼神,所谓为将之略者,则非有事于学焉必不可。”他举例说:军队“行军必先知地,知地必资图绘,图绘必审测量,如是,则所谓三角、几何、推步诸学,不从事焉不可矣。火器致人,十里而外;为时一分,一机炮可发数百弹,此断非徒裎奋呼、迎头痛击者所能决死而幸胜也。于是则必讲台垒壕堑之事,其中相地设险,遮扼钩联,又必非不知地不知商功者所得与也。且为将不知天时之大律,则暑寒风雨,将皆足以破军;未闻遵生之要言,则疾疫伤亡,将皆足以损众。二者皆与扎营踞地息息相关者也。乃至不知曲线力学之理,则无以尽炮准来复之用;不知化学涨率之理,则无由审火棉火药之宜;不讲载力、重学,又乌识桥梁营造?不讲光电气水,又何能为伏桩旱雷与通语探敌诸事也哉?抑更有进者,西洋凡为将帅之人,必通敌国之语言文字,苟非如此,任必不胜。”反之,如果为将帅者不懂近代科学,那么,即使“圣人生今,殆亦无能为力也”。由此,他断言,“天下大势,既已日趋混同,中国民生,既已日形狭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极之秋,则穷变通久之图,天已谆谆然命之矣。继自今,中法之必变,变之而必强,昭昭更无疑义”。而变之之法,须标本兼治,“不为其标,则无以救目前之溃败;不为其本,则虽治其标,而不久亦将自废”。而所谓的“标”,就是“收大权、练军实,如俄国所为是已”,而其“本”,则是“民智、民力、民德”三者而已,只要“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则“虽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严复指出,在民智、民德、民力三者中,“又以民智为最急”。因此,所谓“富强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对于战争后期清廷与日本进行的和谈,严复持强烈反对态度。他说:“呜呼!和之一言,其贻误天下,可谓罄竹难书矣。唯‘终归于和’之一念,中于人心者甚深,而战事遂不可复振。是故举今日北洋之糜烂,皆可于‘和’之一字推其原。仆生平固最不喜言战者也,每谓有国者,虽席极可战之势,据极可战之理,苟可以和,切勿妄动。迨不得已战矣,则计无复之,唯有与战相终始,万万不可求和,盖和则终亡,而战可期渐振。苟战亦亡,和岂遂免!”“为今日之计,议不旋踵,十年二十年转战,以任拼与贼倭没尽而已。诚如是,中倭二者,孰先亡焉,孰后倦焉,必有能辨之者。天子以天下为家,有以死社稷教陛下者,其人可斩也。愿诸公绝‘望和’之一念,同德商力,亟唯军实之求。兵虽乌合,战则可以日精;将虽愚怯,战则日来智勇;器虽苦窳,战则日出坚良。此时不独宜绝求和之心,且当去求助各国之志。何则?欲求人助者,必先自助。使我自坐废,则人虽助我,亦必不力,而我之所失多矣。”
拒和,持久抵抗,在长期抵抗中锻炼军队,提高其素质,最终战胜侵略者,这是严复向清朝当政者提出的正确建议,但是,他的这些建议当时并未受到统治者的重视,光绪皇帝最终还是批准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