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老瘸兵也算得上是一人传奇式的人物。
老瘸兵长着五短身材,是庄家院里典型的‘车轴’汉子;四十多岁的模样,整天拖着一条瘸腿,满屯子里四处乱窜。老瘸兵光棍一人,整天伴随着他寸步不离的,是他身边的那支,永远也不肯离身半步远的老洋炮。春夏之际,他驱赶着六畜,不分白昼地守护着“哈大”公路两侧拔节的青苗;深秋之时,他巡视在生产队丰收在望的田畴里;寒冷的隆冬季节,他日夜守候在孤灯独明的生产队场院大院里。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他几乎成了家喻户晓,令许多人敬畏的“以队为家”的典范。
在老瘸兵身上,一年四季之中,从来不离开那件补了补丁、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红色草书字样的破旧挎栏背心。这件早已经被别人当作笑料看了的破挎栏背心,被他视若珍宝般地常年形影不离地套在贴身处;既便是在不得张扬和显露的寒冷冬季,他也把它一日不落地穿在贴身之处。要不然就会感到像似从心里往外,丢失了点什么东西似的,寝食不安。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当着我和狗剩子他们几个人的面,很像是那么回事似的,一本正经地夸着海口,对我们狠唬猛吹地玄说他那条瘸腿,是在当年的抗美援朝战役中,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帝国主义飞机丢下的炸弹炸的,属于为祖国光荣负伤。
有一次,他又对我们几个显得神秘兮兮地吹嘘着说,他那伤负得值,是因为眼瞅着美帝国主义飞机仍下来的那颗大炸弹,从远处飞了过来,他当时急中生智,不顾个人安危,为保护一个司令员级别的老炊员的人身安全,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结果,这个司令员级别的老炊事员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保证,可是他自己确倒在了血泊之中。说到这,他又对我们很显认真和从容地补充说道,当时他身上的鲜血,眼瞅着足足淌出了满满三大洗脸盆子还要多。“那时候体格好,扛造!不像现在,一走一瘸的,别提有他妈的多丧气了!”
不知道是因为老瘸兵说的根本就不像,还是就凭他的那个残破得从里到外,都会让我们感到有些龌龊的模样儿,他所编造的故事,根本就打动不了我们。所以,我们一直把他对我们费尽心机吹嘘出来的这些故事,当成了耳旁风,甚至当成了耻笑他和奚落挖苦他的笑料与把柄。其实,我们几个已经在一次次的无意之中,从公社和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一些头头脑脑,以及村子里一些年长者们的嘴里,得知了一些有关老瘸兵的人生经历,和有关他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平民经历和基本状况。与他自己随口伪造和编撰出来的这份光荣且令人景昂与艳羡的历史,可就太天壤之别和显得太大相径庭了。其实,就连韩家屯大队几十里之外的一些村子里的人,也都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的那条瘸腿,千真万确地是因他小时候出疹子时不得照顾,高烧不退乱用土方,才落下的终身残疾。
老瘸兵一次次地拿他的那条瘸腿唬弄、震慑我们,其实他也就是图个眼前的一时快乐、找找乐了和穷开心一下自己而己。老瘸兵在屯子里的人缘还是不坏的。他在屯子里属于那种好话说不好、好事办不妥,心肠既热又善良的那种好心人。别看老瘸兵模样长得不济,身体又有残疾,可是他却偏偏得到外婆从心里往外的喜爱。一生喜欢在屯子里认干女儿而从不愿认一个干儿子的外婆,竟令人不解地在多年前,认下老瘸兵为自己一生唯一的干儿子。所以,舅舅在许多事情上,都要用他手中的那点所谓权力,多方面地关照和帮助他。因为有了外婆“干儿子”这个名份和舅舅的多方关照,使得老瘸兵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越发如鱼得水,在这个有千余口人之众的韩家屯大队,活得也算滋润和很显硬朗。
如果不看面相和不知根底的话,谁也不会不相信,老瘸兵和舅舅不是一奶同胞的亲生哥俩:同样的国字脸,同样的车轴汉子体形,同样的大眼有神。可是老瘸兵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还一点也不知道,我这个突然间从城里来到韩家屯大队,躲避城里武斗的半大孩子,和外婆、舅舅、舅妈以及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想,可能是外婆和舅舅这一气都太忙了的缘故,所以才把这件事情给忘在了脑后,没能让我和老瘸兵之间,有个面对面接触时的一番特别介绍,和今后亲戚般相待与关照。所以,在老瘸兵的眼里,这一气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当成了一个,从来不曾认识和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突然冒出的一个,不经意间长大的野孩子和嘎小子。
其实我清楚地记得: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外婆在摆弄完她屋里那台破旧的“红灯”牌收音机时,像突然一下子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对我从头至尾和很显耐心细仔地述说了一遍,关于村子里那个叫老瘸兵的,是她的干儿子如何如何的事,以及老瘸兵与舅舅和我之间应有的那种关系,和相互间因有的照应与眷顾。
外婆常说,是亲三分向,是火暧层炕。后来外婆又大包大览地对我很显仗义地叮嘱说,在屯子里玩时,如果遇到有哪个野丫头、坏小子敢欺负你时,你就去地里去找那个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老瘸兵——我瘸儿,让他帮着你去收拾他们!
“我可不愿有事去找他。”当时我在心里很是反感地这样想。因为我从心眼儿里往外不愿去与长得那样一副模样的人,套头合脑地拉关系、套近乎、认亲戚;我更怕让狗剩子他们几个知道了后,笑话我靠个瘸干舅,狗仗人势地在人家脚下这块土地上逞强、耍横。那样的话,我不是太掉价了吗?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在狗剩子他们几个面前,就会更显得心虚,一点面子也没有。
收拾了一番老瘸兵,又敲山震虎般地威慑了一下石头,我和狗剩子他们几个都觉得从心里住外出了一口恶气,心里一下子感到平衡了许多和畅快了许多。这时,狗剩子扯起嗓子起了个头,心情显得异常愉悦和快乐的我们,一起唱起了那首,每天在公社和大队革命委员会广播站的喇叭里,都要接连放上几遍乃至几十遍,叫做“造反有理”的语录歌。
我们几个带着极好的心情,连跑带唱地来到村头那块,我们经常聚会的空地上,很是农村人习惯和姿势地围成一团,然后盘腿席地而坐;坐定后相互对视了一番的我们,几乎都从对方的那张呈现着欢快与愉悦的脸上,读到了自己同样的心情与心境。
仍然显得情绪兴奋的狗剩子,把头向后猛地一挺,然后一下子仰躺在地上,又把双手习惯地放在圆滚滚的肚皮上,连续眨了几下小眼睛,把头一直仰向湛蓝的天空,一副旁若无人似的,嘴里开始哼哼呀呀地发出声音来。不知此时仍然显得兴奋不已的他,又要在夜色初降之时,唱出一支什么样的歌儿来。
锁柱没话找话似的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我怎么总觉得老瘸兵对石头特别好呢,头几天还给他用秫秸杆儿做了一个,二层楼式的蝈蝈笼子呢。咱韩家屯大队地界上这么多的孩子,他也就只对石头太显偏心眼子了。”
愣子接过话茬,玄虚而显玄奥有余地说:“没听广播里说吗,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也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看起来石头和老瘸兵绝对不是一般简单的关系。哼!”
愣子从厚嘴唇里吐出来的这番话,一时间又把已经存留在我们几个心间,关于老瘸兵和石头之间那种恍恍惚惚、神秘兮兮,有些令人猜疑和费解关系的话题,又一次像一种无形的,但绝对从心里往外对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一种强烈的知晓欲望,和欲探透个底细的好奇劲头儿,就像本来己经悄悄燃烧起来了的一小堆柴火,一时间竟然被一下子拨弄成一片熊熊冲天的大火般。
狗剩子显得很是不耐烦地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眨着一双小眼睛,对愣子明显有些抱怨地说:“有话你就直说,有屁你就尽管欢畅痛快地放好了,干啥总像个新媳妇似的,挺好个整屁净零揪着一点点儿地放,急死个活人……”
一听狗剩子嘴里说出这种,明显带有两分不满和八分抱怨情绪的话语,愣子冲我和狗剩子立马弄出一脸的怪笑,然后显得有些诡谲和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是这样:有一次在我家东屋,我无意中偷听了来我家串门的马快嘴那老太太,和后街那个专门跟儿媳妇干架的张小脚她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议论着什么。后来我细细一听,她们神道道地说,屯子里有人把石头出生的日期,捏着手指头、掰着脚趾头,一天一天再清楚不过地算了个明白:石头是在他爹死后的第十一个月零七天时生下来的。都说是人就得经过十月怀胎,要么就早产,可这事放在石头身上就明显得有些不对劲儿了。马快嘴和张小脚那两个老娘们口径一致地说,石头肯定不是他爹的纯种;横看竖看都像屯子里的一个人,还说弄不好啊,石头真的就是一个野种——老瘸兵的野种!”
狗剩子听完愣子的这番话后,不知他当时心里怎么的了,眨了眨他那双小眼睛,一反常态地显得心情沉重地对我说:“唉,咱农村这旯旮竟出些让人意想不到和捉弄不明白的怪事。听说前边小刘屯有一个姓刘的人家,养的一头老母猪在生崽子时,竟然生下了一头小象!你说怪不怪?听说当时那小象生下来时长得疯快,可是小象身上那层硬皮却天生就长得紧绷绷的,跟本就跟不上小象生长的速度。所以,村子里的人们,不得不用刀片,一刀一刀地把小象身上的所有外皮,割开一条条的缝儿,好让小象得以快速生长。可是后来还是供不上小象疯长的速度……”狗剩子显得一脸的悲伤和怜惜的样子,在我们几个都己经知道了那只“小象”最终命运的时候,他已经伤感地说不下去了,两只小眼眼睛显得异常呆滞地凝固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下子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咱们几个过些天有空时,一定去小刘屯那边看看去。怎么样?”愣子显得有些好奇地对我和狗剩子、锁柱建议地说,然后把征求的目光停在了我们几个的脸上。
当时我什么态态也没有表白出来,一脸的寞然与冷寂。因为我在城里学校上学时,在一些课余时间里,也曾经多次听老师说过这类的一些所谓怪事。其实那是猪的遗传基因中的一种反祖现像。那种所谓的“小象”,根本就不可能存活得下来,它作为一种畸形怪胎在暂短瞬间出现的生命迹象,只能给愚昧无知者,带来随意的臆想和自欺欺人式的讹传。此时,我在心里一厢情愿地在暗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回去把班级里那套,早己被同学们传阅得快烂了的《十万个为什么》,拿来借给狗剩子他们几个,让他们好好的读一读,看一看,开开眼界。这样对于他们增长各种自然科学知识,一定是会大有帮助和大有益处的。”
锁柱显得满不在乎地对我们说:“要说咱农村那怪事可就多了。前街韩四麻子家,房东头有一窝蛇,房西头有一窝鸟;后街豆腐房老张家养的那只大猫,专门在半夜吃完老鼠时,把血淋淋的鼠脑袋,叼到他家上几辈子人留下来的那面大柜的柜面上;别人家的鸡几乎在一年里,都有个下双黄蛋的时候,可咱家养了那么多的鸡,这些年来,竟连一个双黄蛋也没下过。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听着锁柱的这番话,我在心里又一次暗暗地下定决心:等下次再来外婆家时,一定要把班级里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带给狗剩子和锁柱他们几个,让他们好好看看,开开眼界,长长见识,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在生活之中“见怪”不怪了。
我忽然觉得口腔中不知为什么,仍然在一阵阵地发酸,心里在突然间竟然有种从来也没有过对杏这种食物欲望,和如此这般的迫切与渴望的感觉。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肯定还是因为刚才眼前那堆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引起的生理反映和心理反映的“残留”所至,是它们此时仍在阴魂不散、顽强地在我的身上兴风作浪。
外婆家原来有几棵成年的大杏树和大樱桃树。可是这几棵成年的大杏树和大樱桃树,在前几年外婆家翻建新房时,因一时碍事,很不幸地被性急的舅舅,毫不客气地给砍伐了。要不然,现在正是枝头挂满金闪闪、黄灿灿大黄杏儿的最佳季节。唉,真是太不幸了,要是当初舅舅能手下留情,能为我留下一棵杏树该有多好哇。我轻轻地往回咽了咽,突然间有些控制不住了的,一汪汪直往口腔外涌的口水,最后不得不向远处接连吐了一口。然后,我显得故意扭转话题地对狗剩子、愣子和锁柱他们几个,婉转地说:“我看咱们几个还是先想个什么法子,去弄点大黄杏儿来吃吃?”
“要说弄点大黄杏儿来吃吃,我们还是有都是办法的。”锁柱接过我的话茬,显得胸有成竹地把他瘦瘦的身体,向我身边靠近了些,说,“咱们一不用去偷,二不用去抢。”说到这时,锁柱冲我一脸神气地用手拍了一下,显得有皮没肉的瘦脑门儿,然后又显得一脸喜滋滋神情地对我说,“这两天外村总来一个骑自行车,拿东西换杏的瘦老爷们;他什么东西都收,破铜烂铁什么的全收,都可以从他那换来杏儿吃!”
狗剩子和愣子一听,立刻显得喜不自禁地冲锁柱连连叫好地称赞道:“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谁家的屋里屋外还找不出点破铜烂铁来呢。”
锁柱的主意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响应。我们几个立刻毫不例外地在自己的心里边,稍稍地开始“翻箱倒柜”地盘算起来,打起自家“破铜烂铁”的主意。
外婆家地处“哈大”道西侧,四个方位的交通都显得相当的便利。同样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平原上的小村庄,这儿就比周边那类村子要显得交通发达,各类信息贯通得灵活而显发达。所以,多少年来,这里作为一条一直有着战略意义,和东北经济大循环主动脉之称的“哈大”公路的两侧,一直都在发挥着让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想象得到的重要作用。大到大的国防用途,小到小的车行马过人走。所以,一些脑筋活络点的买卖人,便在这条最具中国北方特色的城乡贯通的长长公路的两侧,做起了本钱不大,利润盈余的各种小买卖。那些针头线脑般不起眼也不会引人注目的小交易,或以物易物的纯属以物换物的小交易,也无时不在发生着、进行着、日新月异地演变着。总而言之,小商小贩,各行其道。要想从农村老百姓手中不断地拿到钱,那么你的买卖越小越好做;越小也越容易被众多的人接受。因为小卖买流通的物品实用性强,涉及消费的人群大。都说众人成全买卖。它在操作上也不会担什么太大的风险。正所谓:船小好调头。其实众所周知,越是小买卖人,越是显得头脑精明和“鬼道”得狠。
听外婆说,在早年根儿我妈不大点儿时,还根本就没有我的那个时候,韩家屯村的每一个清晨,伴随着声声鸡鸣犬吠,总能见到挨家挨户来收尿换钱的尿车。一家人积攒了一宿的一盆或半桶浊尿,总可以换回一两盒质好而实用的火柴。这种方便、利民、实惠、有益的小卖买,在当时,使得许多沉浸在愚味和贫困交加生活线上的农民,在无形之中,在心中增添了一种对生活的信心和渴望,同时也坚定起了一种对生活的希冀与向往。